第10章 向密友說體己話的書信
- 名利場(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英)威廉·薩克雷
- 8165字
- 2018-04-28 16:02:00
下面是瑞蓓卡小姐寄往倫敦拉塞爾廣場給愛米莉亞·塞德立小姐的信,由國會議員皮特·克勞利作為免資郵件發出。
我最最親愛的愛米莉亞:
當我拿起筆來給我最好的朋友寫信時,心里是多么高興,同時又是多么悲哀!哦,今天和昨天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今天我舉目無親,形單影只;昨天我還在家里,和情勝同胞的妹妹朝夕相伴,我要永遠永遠在心中珍愛我的妹妹!
我不想告訴你,在和你分別后的那個悲涼之夜,我是何等傷心,流了多少眼淚。星期二你快樂逍遙去了,和你的母親在一起,還有傾心愛你的青年軍官在你身邊。晚上我一直惦記著你在珀金斯家跳舞,我敢說舞會上所有的姑娘中一定數你最最漂亮。車夫約翰用一輛舊車把我拉到了皮特·克勞利爵士在倫敦的宅子,那車夫對我粗魯至極,無禮至極(唉!欺侮不幸的窮人反正沒有風險?。缓笪冶唤唤o皮特爵士。我不得不在一張老古董的床上過夜,旁邊還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老婆子,她是看守房屋的打雜工,夠討厭的。整整一宿我連一眨眼的工夫也沒睡著。
我們這些傻丫頭在契綏克讀《塞茜麗雅》[1]的時候,曾想象準男爵必定是怎樣的,皮特爵士可不是那么回事。事實上很難想象有誰比他跟奧維爾勛爵[2]更不相似的了。他是個矮墩墩的老頭兒,又粗俗又邋遢,衣著寒酸,還打著破舊的綁腿,抽一支討厭的煙斗,自己用一只平底鍋做難以下咽的晚餐。他說話的鄉土音很重,沖著打雜老婆子和出租街車的車夫粗話連篇。我們先坐街車到客棧,再坐驛站馬車從客棧出發,這次旅途的大半程我一直待在車廂外面。
天剛破曉,我就被打雜老婆子叫醒。到了客棧,我先被安置在車廂內。到了一處名為利金頓的地方,竟下起傾盆大雨來了。說來你也許不信,我不得不從車廂里出來,因為皮特爵士是驛車的車主,而中途上車的一名乘客要一個里邊的座位,于是我只好到外面去淋雨,幸好一位來自劍橋大學的青年男士帶著好多件大氅,他很客氣地讓我裹在他的一件大氅里避雨。
這位男士和一個押車員看來深知皮特爵士其人,對他的作為大加恥笑,兩人都同意外界把他叫做“老摳門兒”,意思是貪得無厭,一錢如命。他們說誰也甭想從他那里要到一個銅子兒(我痛恨這樣刻薄待人)。青年男士向我解釋,最近這兩站驛程我們的車走得很慢,因為皮特爵士在馭者座上,因為他是這段路的驛馬主人。“可是等我接過韁繩以后,難道不會把它們一直抽到司闊什摩爾嗎?”那位劍橋的年輕人說?!澳头攀质帐八鼈儼?,杰克少爺,”押車員說。原來最后一段路杰克少爺打算自己趕車,好把惡氣撒在皮特爵士的馬身上,我弄清楚這話的意思后,自然也笑了起來。
不過,到了離欽設克勞利鎮四英里的馬德伯里,一輛套著四匹駿馬、挽具馬衣上有紋章圖案的自備車已等在那里。于是我們很風光地坐車進入準男爵的莊園。通向宅院的林蔭道有一英里長,大門的柱子上方鑄有一條蛇和一只鴿子,由它們托著克勞利家族的紋章。古老的鏤花鐵門令人想起可惡的契綏克那重校門。一個看門的女人把大門敞開,同時向我們行了好幾個屈膝禮。
“這條林蔭道長一英里,”皮特爵士說?!斑@些樹的木材價值六千鎊。你能說那都不值一提嗎?”
他的發音很古怪,avenue(林蔭道)讀成evenue,nothing(不值一提)讀成nothink。在馬德伯里他把莊園總管霍德森先生叫到車廂里和他坐在一起,他們談的是什么扣押和變賣財產啦、排水和翻松底土啦,很多是和佃戶和耕作有關的——遠遠超過我能理解的程度。塞姆·邁爾斯在偷獵時被當場抓獲,彼得·倍利終于進了貧民習藝所?!澳鞘沁@狗×的活該!”皮特爵士道。“他和他家前幾輩的人在那片農場上糊弄了我一百五十年?!蔽夜烙嬍悄硞€老佃戶繳不起地租。其實,皮特爵士完全能做到說話不那么粗鄙,可是有錢的準男爵們沒有必要像窮家庭教師那樣講究出言吐語的禮貌規范。
馬車經過時,我注意到有座雄偉挺拔的教堂尖頂聳立在莊園里好些古榆的上空。在榆樹前面一片大草坪和若干附屬建筑之間,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紅磚房,它的高煙囪上爬滿了常春藤,窗戶在陽光下熠熠閃亮。
“這是不是府上的教堂,先生?”我問。
“對,該死的!”皮特爵士說,不過,親愛的,他用的詞兒要難聽得多;“霍德森,比尤蒂好嗎?”接著他向我解釋:“親愛的,比尤蒂就是我的牧師弟弟比尤特。我管他叫比尤蒂和比斯特[3],哈哈!”
霍德森也笑了,接著變得嚴肅起來,點點頭說:
“恐怕他的身體確實好些了,皮特爵士。昨天他騎上他的小馬出去看了我們的莊稼?!?
“他關心的是他的什一稅[4],該死的,”此處他用的還是那個下流的詞兒?!半y道對水白蘭地怎么也整不死他?他的身體可真經得起折騰,簡直像那個……那個叫什么來著?……對,簡直像瑪土撒拉[5]?!?
霍德森先生又笑了起來,說:
“您的兩位侄少爺從大學里回來了。他們把約翰·斯克羅金斯好一頓痛打,差點兒把他打死?!?
“痛打我的獵場副看守?!”皮特爵士咆哮如雷。
“當時他進入了牧師的地界,爵士,”霍德森先生說。
皮特爵士怒不可遏地賭咒道,若是他們在他的地界內偷獵讓他給逮住,非把他們送去服苦役不可,他向上帝發誓。后來他又說:
“霍德森,我已經把圣職推薦權賣掉了,那兩個崽子將來一個也別想從教區得到俸金,我擔保。”
霍德森先生說他做得完全正確。從這番話里我可以肯定他們兄弟不和——弟兄之間往往如此,姐妹也是這樣。契綏克的兩位斯克拉奇利小姐就經常打架吵嘴;還有瑪麗·博克斯老是打露薏莎·博克斯——你記得嗎?
就在這個時候,霍德森先生見有兩個男孩在林中撿枯枝,立刻奉皮特爵士之命從車廂里跳出去,帶著鞭子向他們沖過去。
“給我狠狠地抽,霍德森,”準男爵吼道;“揍得他們魂靈出竅,然后把這兩個小流氓帶到莊上來;我要把他們送官究辦,要不我就不叫皮特?!?
緊接著,我們聽到霍德森先生的鞭子呼呼地抽在那兩個可憐的小家伙肩背上,痛得他們又哭又喊。皮特爵士見違禁者已被拿獲,便驅車直抵廳堂前。
全體仆傭都在那里迎接我們,于是
* * *
親愛的,昨晚我寫到這里,被一陣猛叩我房門的響聲打斷了。你猜是誰?皮特·克勞利爵士頭戴睡帽、身穿晨袍站在門口——竟是這樣的儀表!我看到這樣一位來訪者,嚇得往后倒退,他走過來奪去了我的蠟燭。
“蓓姬小姐,十一點以后不點蠟燭,”他說。“摸黑上床睡覺去,你這漂亮的小丫頭片子,”這是他對我的稱呼,“記住了,十一點鐘必須上床,除非你希望我每天晚上來拿走蠟燭?!?
說完,他和管家霍羅克斯先生放聲笑著走開了。你可以放心,我決不會再次勞他們的大駕。白天用鏈條拴起來的兩只大獵狗,每到天黑被放開。昨晚它們就對著月亮又吠又號鬧了一整夜。
“這兩條狗是娘兒倆,”皮特爵士說?!拔夜苄〉慕需F獠牙,它咬死過一個人,而且能制伏一頭公牛;以前我管它的娘叫福羅拉[6],現在我給它改名汪汪,因為它已經太老,咬不了啦。嗬!嗬!”
克勞利宅院是一座難看的老式紅磚樓房,高高的煙囪和山墻都是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風格。樓前的一片露臺兩側分別有族徽上的鴿和蛇保護,出了廳堂的門便是這片露臺。哇,我親愛的,這廳堂大得要命,而且陰氣森森,想必我們熟悉的尤多爾福城堡[7]的大廳也不過如此。那里的壁爐架大得足夠容納平克頓學校一半師生員工,爐柵上至少可以烤一頭整牛。四周墻上掛著不知多少代克勞利的畫像:有的蓄須,脖子上圍著輪狀波紋領;有的頭戴巨大的發套,鞋尖向外翹出;有幾位女眷繃著長長的緊身衣和裙服,直挺挺的像一座座塔樓;有的垂著長長的鬈發,可是——我的天哪!——居然沒有穿緊身衣。廳堂一端是寬闊的樓梯,通體由黑橡木做成,其陰森之狀簡直無以復加。樓梯兩側都有高大的門,門楣上方各釘著一顆牡鹿頭,由此可以通向臺球房、藏書室、黃色大客廳以及上午曬太陽的起居室。我估計二樓至少有二十間臥房;其中一間放著伊麗莎白女王睡過的床;今天上午我的新學生曾帶領我參觀所有這些美輪美奐的居室。由于老是窗戶緊閉,我敢說它們給人的印象照樣郁悶壓抑;若是能讓亮光透進去,我會在每一間屋子里看到一個鬼魂。三樓有我們的一間課堂,它的一邊通我的臥房,另一邊通兩個女孩的臥房。然后是長子皮特先生(這里稱他克勞利先生)和次子羅登·克勞利先生的屋子,每人各有好幾間;后者和某人一樣,也是位軍官,目前在所屬團內服役。這里的房間太多了。即使讓拉塞爾廣場所有的居民都住進來大概還有富余。
我們抵達后過了半小時,開飯的鐘敲響,我和我的兩名學生一起下樓去(這是兩個瘦骨嶙峋、毫不起眼的小不點兒,一個十歲,一個八歲)。我是穿著你那件珍貴的薄紗連衣裙下去的(由于你把這件衣服給了我,那個可惡的丕納太太對待我好生無禮)。我在這里將被看作家庭成員,只有舉行盛大聚會的日子除外,那時兩個小女孩和我就在樓上用餐。
言歸正傳,開飯的鐘聲響了,我們大家都聚集在克勞利準男爵夫人常坐的小客廳里。她是皮特爵士的續弦夫人,也是兩個小姑娘的母親。她父親是做五金生意的,她與皮特爵士這門親事被認為高攀了。她看上去好像曾經風姿綽約,現在她總是為紅顏不再而珠淚暗彈。她蒼白枯瘦,兩肩高聳,顯然不善于保護自己。她的繼子克勞利先生也在屋子里。他穿著全套禮服,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像個殯葬承辦商。他面無血色,又瘦又丑,極少開口;他兩條腿很細,幾乎沒有胸廓,鬢腳呈干草色,頭發呈麥秸色。他活脫脫就是壁爐架上方一幅畫中他那已故的母親——出身名門的格麗澤爾·賓基。
“克勞利先生,這是新來的家庭教師,”準男爵夫人走過來拉住我的一只手作介紹?!跋钠招〗??!?
“哦!”克勞利先生說著把頭向前伸了一下,然后重又專心閱讀一本有相當篇幅的小冊子。
“我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兩個女兒,”準男爵夫人說時,她那微紅的眼睛里照例噙滿了淚水。
“哎喲,媽!她當然會的,”較大的一個說。我一眼就看出,我用不著害怕那個女人。
“夫人,開飯了,”一身黑服的管家說,他的白襯衫胸前鑲著偌大的荷葉縐邊,看上去就像廳堂墻上畫中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輪狀波紋領。于是,準男爵夫人扶著克勞利先生屈出的胳膊走在頭里,我一邊一個攙著兩個學生跟在后面前往飯廳。皮特爵士已經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把銀壺。他剛去過酒窖,也是一身禮服——就是說解去了他的綁腿布,兩條粗壯的短腿穿上了黑色毛線長統襪。餐具柜上擺滿了亮閃閃的古董器皿——有古老的酒杯(金的銀的都有),有古老的淺盤和五味瓶架,就像在蘭德爾和布里治的鋪子里[8]。餐桌上每一件用具都是銀質的,兩名紅頭發的聽差身穿鵝黃色制服侍立在餐具柜兩邊。
克勞利先生做了一番長長的食前禱告,皮特爵士說了“阿門”,然后菜盆上很大的銀蓋子被一一揭去。
“今天咱們正餐吃什么,貝特茜?”
“大概是羊肉湯吧,皮特爵士,”準男爵夫人回答。
管家煞有介事地補充道:
“Mouton aux navets[9](請按他的發音讀成‘木桶擱那邊’);湯是potage de mouton a l'Ecossaise[10]。配菜有pommes de terre au naturel和choufleur a l'eau[11]?!?
“羊肉到底是羊肉,”準男爵說,“絕對沒治的好東西?;袅_克斯,這是哪只羊的肉,你們是什么時候宰的?”
“是一只黑臉蘇格蘭羊,皮特爵士;我們是在星期四宰的。”
“有誰買了些去沒有?”
“馬德伯里的斯蒂爾拿了脊肉和兩條腿,皮特爵士;不過他說上回那只羊太小,而且毛多得要命,皮特爵士。”
“您要不要來一點potage,小姐——是布倫特[12]小姐吧?”克勞利先生問我。
“那是呱呱叫的蘇格蘭清湯,親愛的,”皮特爵士說,“雖然人家用的是法國名兒?!?
“我認為像我那樣說菜名正合上流社會的慣例,先生,”克勞利先生的口氣相當傲慢。
穿鵝黃色制服的聽差把羊肉湯給我們盛在湯盆里,羊肉蘿卜也一起端上。接著聽差拿來“對水的麥芽酒”給我們這幾個姑娘斟在小酒杯里。我并不是品評麥芽酒的行家,但我可以憑良心說:我寧愿喝水。
在我們用餐的時候,皮特爵士利用這機會詢問那只羊余下的肩肉等部分哪兒去了。
“想必是下人們吃掉了,”準男爵夫人恭順地說。
“的確是這樣,夫人,”霍羅克斯說,“除此以外我們在下房什么也沒有吃到。”
皮特爵士縱聲大笑,并繼續與霍羅克斯先生交談。
“那頭肯特郡母豬下的小黑仔現在該長得肥頭大耳了吧?!?
“它并不像要脹破肚皮的樣子,皮特爵士,”管家說的時候表情極其嚴肅,先是皮特爵士,其后兩位小姐這一回也跟著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
“克勞利小姐,露梓·克勞利小姐[13],”克勞利先生說,“你的笑聲令我震驚,太出格了?!?
“別在意,大少爺,”準男爵說,“星期六咱們嘗嘗肥乳豬。約翰·霍羅克斯,星期六早晨把它給宰了。夏普小姐特別愛吃豬肉,是不是,夏普小姐?”
餐桌上的談話我所記得的大致就是這些。食畢,下人把一壺熱水放到皮特爵士前面,還有一只可以插入箱格的瓶子里盛的估計是朗姆酒?;袅_克斯先生給我和我的學生每人一小杯酒,給準男爵夫人斟了滿滿一杯。我們退席回到客廳里,這時她從女紅抽屜里取出一件大得永遠做不完的編結活兒;兩位小姐用一副臟兮兮的紙牌開始玩克立別集[14]。我們四人只點一支蠟燭,但燭臺卻是十分精美的古董銀器。在回答了準男爵夫人的寥寥數句問話后,我的消遣便是在一本布道書和飯前克勞利先生讀的一本有關谷物法的小冊子之間作出選擇。
我們就這樣坐了一個小時,直到有腳步聲傳來。
“姑娘們,把紙牌收起來,”準男爵夫人大驚失色地說;“夏普小姐,把克勞利先生的書放下?!?
我們剛剛遵命照辦,克勞利先生就走進了房間。
“姑娘們,我們把昨天討論的題目繼續下去,”他說,“你們輪流著每人讀一頁,讓你們的老師肖——肖特[15]小姐聽聽你們讀得怎么樣?!?
可憐兩個小女孩結結巴巴地開始拼讀一篇冗長而又乏味的布道演說,那是在利物浦畢士大教堂發表的,說的是奇克索印第安部落皈依基督教的事[16]。多么有意思的一個晚上,不是嗎?
十點鐘,仆人被派去通知皮特爵士和合宅上下來做禱告。皮特爵士到得最早,他臉上紅彤彤的,步態相當不穩;繼他之后到來的是管家、穿鵝黃色制服的聽差、克勞利先生的跟班、另外三名身上散發出刺鼻馬廄味的仆人以及四名女傭,我注意到其中一人的衣著過于花里胡哨,她在跪下時向我投來的一瞥包含著極度的輕蔑。
克勞利先生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大道理之后,我們分別領到了蠟燭,然后各自就寢。我正是在那個時候寫信,不料被叩門聲打斷,經過情形我前面已給我最親愛、最寶貴的愛米莉亞作了描述。
祝你晚安。一千次、一萬次、一億次吻你!
星期六——今天清晨五點,我聽到小黑豬的尖叫聲。露梓和薇奧麗特昨天領我去看過它,還參觀了馬廄、養狗場和果園,她倆苦苦哀求正在摘果實準備上市的一名果園工人給一串溫室葡萄,可是他說皮特爵士把每一串都點過數,要是給了什么人一串,他會丟掉飯碗的。兩個挺可愛的小女孩在圍場內逮住一匹小馬,問我要不要騎;她們自己剛開始騎,讓馬夫看見了立刻發出可怕的詈罵過來把她們攆走。
準男爵夫人老是在打毛線。皮特爵士每到夜晚總是醉醺醺地兩腳拌蒜,我猜想他是和管家霍羅克斯在一塊兒廝混??藙诶壬砩险绽首x布道演說,上午不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便是騎馬上馬德伯里處理郡里的事務,逢周三和周五則到司闊什摩爾去給那里的佃戶宣講教義。
代我向你親愛的爸爸媽媽拜謝請安。你那位可憐的兄長是不是從亞力潘趣引起的貴恙中恢復過來了?哦,上帝?。∨叮咸鞝?!男人們可得小心提防十惡不赦的潘趣酒!
永遠永遠屬于你的
瑞蓓卡
考慮到種種因素,我認為對于拉塞爾廣場我們親愛的愛米莉亞·塞德立來說,夏普小姐與她分手實在是件好事。誠然,瑞蓓卡頗有幽默感;她刻畫可憐的準男爵夫人哀嘆紅顏不再,描寫其繼子蓄有干草色鬢腳、長著麥秸色頭發的那些筆墨,無疑非常傳神,顯示她相當了解這個世界。也許你我都會感到困惑,為何她跪著祈禱時不多思考一些正經事,卻對霍羅克斯小姐的緞帶發生興趣[17]。但我敦請好心的讀者不要忘記本書題為《名利場》。顧名思義,名利場是個死要面子、華而不實、人心叵測、世風愚頑的地方,那里充滿了形形色色的招搖撞騙、虛情假意和矯揉造作。雖則封面上那位道德家(正是在下的準確寫照)[18]在喋喋不休地大放厥詞,還聲稱他既不穿長袍,亦不戴領箍[19],裝束與聽他絮叨的對象同樣蠢態畢露;然而,您瞧,一個人對真情實況應當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管他頭上戴的是小丑的系鈴帽還是教士的寬邊帽。筆者既然立意實話實說,那就免不了會有許多令人不快的事情給抖摟出來。
我曾在那不勒斯海濱聽一位以講故事為業的同行向一群游手好閑的懶人布道。他在描述某些歹徒所干的和他編造的劣跡時,直講得義憤填膺、激昂慷慨,致使聽眾無法抵擋其強大的感染力,跟著胡編亂造者一起咆哮如雷,大聲咒罵向壁虛構的惡棍。當募款的帽子向在場的群眾一一轉過去的時候,那銅子兒乘著情緒共鳴的高潮,竟如傾盆大雨落入帽中。
另一方面,在巴黎的一些小劇場里,你們不但會聽到人們吼叫“啊,壞蛋!啊,惡魔!”以及包廂觀眾詛咒劇中暴君惡霸的罵聲,甚至演員本人也會斷然拒絕出演壞蛋,諸如可惡的英國佬和殘暴的哥薩克等輩;寧可少拿一些報酬扮演忠貞的法國人一類貼近本來面目的角色。我把以上兩種情形加以對比,好讓諸君看到,筆者揭露和鞭撻惡人并非完全出于利己的動機,因為我打心眼里痛恨這些人而又遏制不住憎惡之情,結果必然發為適當的譴責和臭罵。
所以我要提請對我“懷著善意的朋友們”注意,我打算講一個關于壞事和罪行的故事,壞事令人惱恨,罪行則錯綜復雜,但我相信能扣人心弦。我敢擔保,我筆下的壞人并不是一些窩囊廢。寫到適當的場合,我不會吝惜濃墨重彩——不,決不!但眼下筆者正寫到恬靜寧謐的鄉居生活,不得不保持平和沖淡的氣氛。在倒殘茶的水盆里表現疾風驟雨、驚濤裂岸,豈不荒唐可笑?這種場面還是保留到浩瀚的汪洋和凄涼的子夜為好。目前這一章的基調非常溫和。下面的章節么……這是后話,現在預言還為時過早。
在筆者帶領一個個人物登場的時候,請允許我以人類一員的身份,以同類兄弟的身份,不僅僅把他們介紹給你們了事,偶爾還要從臺上走下來對他們議論一番:如果他們仁厚善良,我就夸他們幾句,跟他們握握手;倘使他們傻里吧唧,那就附在讀者耳朵旁邊悄悄調侃他們;假若他們奸刁狠毒,我會用最激烈的言詞譴責他們,當然以不失體統為度。
要不然你們會以為是我在嘲弄虔誠篤信的行為,其實是夏普小姐覺得這種現象十分可笑;你們會以為是我在拿準男爵開心,說他兩腳拌蒜像個酒仙,其實如此貧嘴薄舌的那個姑娘除了崇拜財富對什么都沒有敬意,除了仰慕成功簡直目空一切。這樣的人卻在世上活得優哉游哉——他們既沒有信仰,又不可救藥,更缺乏仁愛之心。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竭盡全力向這等人開火。另有些同樣大走鴻運的人,其實不過是江湖騙子和草包蠢貨,跟那幫家伙斗爭并把他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疑正是嬉笑怒罵的天職。
注釋:
[1]英國女作家弗蘭西絲·伯尼(1752-1840)所著描寫上流社會生活的好多長篇小說中的一部。
[2]伯尼另一部小說《愛薇琳娜》中的人物。
[3]“比尤蒂”音同“美女”,“比斯特”是“野獸”,《美女和野獸》是流傳于歐洲好些國家的童話故事。
[4]什一稅,歐洲基督教會向各界居民征收的宗教捐稅。西歐大多數國家在18、19世紀先后廢除,英國一直征收到20世紀二戰之前。
[5]瑪土撒拉,《圣經》上活到969歲的長壽老人。見《舊約·創世記》第5章第27節。
[6]福羅拉,羅馬神話中的女花神。
[7]英國女作家安娜·拉德克利夫(1764-1823)的小說通常以中世紀城堡等哥特式建筑為背景,借以渲染恐怖氣氛,被稱為“哥特派小說”?!队榷酄柛Vi》即為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部。
[8]“布里治和蘭德爾珠寶金匠待詔行”是當時倫敦此類店鋪中最著名的一家。
[9]法語,羊肉蘿卜。
[10]法語,蘇格蘭羊肉湯。
[11]法語,白煮土豆和花菜。
[12]在英語中,“夏普”是“鋒利”的意思,“布倫特”則是“鈍”的意思。他正好記反了。
[13]露梓即露莎,兩個小女孩中年長的一個與她的母親同名。
[14]克立別集,一種由二至四人玩的紙牌游戲,用木釘在有孔的板上記分。
[15]“肖特”是“短”的意思,克勞利先生又錯了。
[16]奇克索是切羅基等“五大開化部落”之一,其居住地在美國今俄克拉何馬州東部。
[17]這個“霍羅克斯小姐”是管家的女兒。原書手稿中提到她“亂飛媚眼,腮幫子紅通通的,系帽子的緞帶忒扎眼”。作者后來刪去了這些文字。
[18]指本書初版封面上的木刻作者像。
[19]長袍和帶飾條的領箍為圣公會教士傳統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