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我是貓(譯文名著精選)
- (日)夏目漱石
- 4785字
- 2018-05-02 16:43:48
我是只貓兒。要說名字嘛,至今還沒有。
我出生在哪里,自己一直搞不清楚。只記得好像在一個昏黑、潮濕的地方,我曾經“喵喵”的哭叫來著,在那兒第一次看見了人這種怪物。而且后來聽說,我第一次看見的那個人是個“書生”[1],是人類當中最兇惡粗暴的一種人。據說就是這類書生時常把我們抓來煮著吃。不過,當時我還不懂事,所以并不懂得什么是可怕,只是當他把我放在掌心上,嗖的一下舉起來的時候,我有點悠悠忽忽的感覺罷了。我在書生的掌心上,稍稍鎮靜之后,便看見了他的面孔。這恐怕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遭見到的所謂人類。當時我想:“人真是個奇妙之物!”直到今天這種感覺仍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甭說別的,就說那張應當長著茸毛的臉上,竟然光溜溜的,簡直像個燒水的圓銅壺。我在后來也遇到過不少的貓,可是不曾見過有哪一只殘廢到如此的程度。不僅如此,面部中央高高突起的黑洞洞里還不時地噴出煙霧來,嗆得我實在受不了。最近我才知道那玩意兒就是人類抽的煙。
我在書生的掌心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一會兒,可是沒過多久,我便覺得頭暈眼花,胸口難受。我不知道這是書生在轉動呢,還是我自己在轉動,心想這下子準沒命啦。最后只聽見“咚”的一聲響,我兩眼立刻冒出了金星。我的記憶就到此為止,再往后究竟出了什么事,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了。
隨后,我突然清醒過來,那個書生已經不見了,原先那么多兄弟姐妹也一個看不見了,就連我那最最親愛的媽媽也去向不明。而且,這里和我早先呆的地方不同,亮得出奇,幾乎令人睜不開眼睛。我想:“真奇怪,這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我試著慢慢爬了幾步,只感到渾身疼得要命。原來我是從稻草窩里一下子被丟進了矮竹叢里。
我費了好大力氣從矮竹叢里爬了出來,抬頭一看,對面是個很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前尋思起來:“我該怎么辦呢?”我一時想不出好主意來。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哭上一會兒,也許那個書生會來接我的。“喵喵,”我試著叫了幾聲,卻不見人影。不久,池塘上刮過來一陣陣涼風。天色漸漸暗了,我的肚子餓得厲害,想哭也哭不出聲來。我不得已決心去找一個有點吃食的地方。于是我慢騰騰地沿著池塘向左繞過去。我強忍著渾身酸痛。拼命地往前爬,總算爬到了一個似乎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只要進入里邊,就會有辦法的。于是我通過竹籬笆的破洞鉆進了一個宅院。緣分這東西真不可思議,假如籬笆上沒有破洞,我也許就會餓死在路旁。俗語說:“一樹之蔭,前世之緣。”說得一點不錯。時至今日,籬笆上的那個破洞,仍是我走訪鄰居三毛姑娘[2]的通路。且說那個宅院,我鉆進去后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這時,天色已黑,我饑腸轆轆,加上寒氣逼人,老天爺又偏偏下起雨來,我是一會兒工夫也忍不下去了。出于無奈,我只好朝著那明亮似乎又挺暖和的地方爬去。現在想起來,當時我已經進入了這戶人家的屋子里面。在這里,我有機會再次看到了書生以外的人。我首先遇到的是女仆阿三。阿三比那個書生還要兇得多。她一看見我,就不容分說一把抓起我的頸項,向屋外扔去。我以為這下完了,只好緊閉雙目,聽天由命。然而,我實在無法忍受饑寒交迫的味道,于是再一次趁阿三不注意的當兒,偷偷爬進了廚房。可是不一會兒,又被扔了出來。我記得就這樣被扔出來爬進去,反復了四五次。當時,我真對阿三討厭透了。直到最近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魚[3],才算報了這個仇,消除了心里的積憤。阿三最后一次拎起我準備往外扔的時候,這家的主人走了出來,嘴里說著:“真吵得慌!怎么回事?”阿三拎起我,對主人說:“這只小野貓,我幾次把它扔出去,它總是鉆進廚房來,討厭死了!”主人一邊拈著他鼻子下邊的黑毛,一邊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說聲:“那就讓它待在家里吧。”就回到內室去了。顯然,主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阿三滿心不痛快地把我扔到廚房里。就這樣,我終于把這戶人家當做了自己的家。
主人難得和我見上一面。聽說他的職業是教師,每天從學校回來就一頭鉆進書齋,幾乎再不出來。家里的人認為他是個勤奮好學的人。他本人也擺出一副做學問的架勢。其實,他并非像家里人所說的那樣好學上進。我時常躡著腳兒偷偷窺探他的書齋,見他經常大睡午覺,有時把口水流到攤開的書本上。他消化不良,所以皮膚淡黃,缺乏彈性,沒有生氣。可是他食量很大,每次填飽肚皮之后,就吃胃散[4],然后攤開書本,讀上兩三頁就發困,往書本上流口水,這是他每天晚上重復的“功課”。我雖然是一只貓兒,卻時常想:“干教師這一行實在是愜意。如果我生來是人,我就只做教師!因為像這樣睡著覺也能干好的差事,對于我們貓兒來說也是能勝任的。”可是,據我家主人說,再也沒有比做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朋友來訪時,他總要發一陣牢騷。
我在這個家里住下來的當初,除了主人外,我不受任何人的歡迎。不管走到哪里,他們都對我推推搡搡,沒有一個人搭理我。我如此不受重視,只要從直到今天還不給我起名字一事,就不難看出吧。我萬般無奈,只好盡量呆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每天清晨,主人讀報的時候,我總是坐在他的膝頭上。他睡午覺時,我就趴在他的脊背上。這倒不是說我喜歡主人,而是因為沒有人搭理我而不得已如此罷了。后來我的經驗豐富了,每天清晨就趴在盛熱飯的小木桶上,晚上睡在“被爐”[5]上,天氣晴朗的晌午,就躺在走廊里。我感到最舒服的還是夜里鉆進孩子們的被窩,同他們一起睡覺。這家的兩個小女孩,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每天夜里兩個孩子單獨睡在一間屋,并且同睡一個被窩。我總是在她們中間找出個容身之地,想方設法擠進去。可是,有時運氣不佳,一旦有個孩子醒來,我就大禍臨頭了。兩個孩子——尤其那個歲數小的脾氣最壞——會不顧深更半夜大聲哭喊:“貓來了!貓來了!”于是,那個有神經性胃痛的主人必定醒來,從鄰室跑過來。就拿前幾天來說吧,他用尺子在我的屁股上狠打了一通。
我和人同居,經過仔細觀察,我斷言他們都是極其任性的。尤其是兩個經常和我同衾的小女孩,更是無法無天。她們一時高興,便任意胡來,把我倒拎著,或者往我頭上套紙袋,要不就把我扔出去,或者塞進爐灶里面。可是,我只要稍一還手,他們就會全家總動員,四處追我,對我加以迫害。前幾天,我在席子上稍微磨了一下爪子,女主人立刻大發雷霆。從那以后,輕易不允許我進入客廳。我即使在廚房的地板上凍得渾身打戰,他們也無動于衷。令我敬佩的、住在對街的白娘子[6],每次和我見面,總是告訴我:“再也沒有比人類更冷酷無情的啦。”前些天,白娘子生下四只俊俏可愛的小貓,可是誰知她家的書生第三天就把他們弄到后院,一只不剩地扔進了水池子里。白娘子流著熱淚原原本本向我訴說了這件事兒,然后說:“為了實現我們貓族的母子之愛,為了我們能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我們必須向人類開戰,非將他們除盡殺絕不可!”我覺得她的見解入情入理。還有隔壁的三毛君,也非常憤慨地對我說:“人類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權。”按我們貓族的常規來說,不管是沙丁魚串的魚頭,還是鯔魚的腸子,誰先找到,誰就有吃的權利。如果對方不遵守這個規矩,便可以訴諸武力。但是人類顯然絲毫沒有這種觀念,我們找到了美味佳肴,他們必然會奪去。他們總是依仗自己力氣大,若無其事地搶走理應歸我們吃的東西。白娘子住在軍人家里;三毛君的主人是個律師。我因為住在教師家里,對待這類事兒比起他們兩位來要樂觀得多。我只要能夠一天一天地對付下去就心滿意足了。別看他們是人類,也未必永遠繁榮昌盛吧。讓我們耐心等待“貓兒走運的時代”到來吧!
提到任性,倒使我想起我家主人由于這種任性吃了苦頭的故事。本來,我那主人的本領就比不過人家,可是他偏偏對什么都喜歡弄一手。他時而寫俳句[7]往《杜鵑》雜志上投稿,時而給《明星》雜志寫“新體詩”,時而寫錯誤百出的英文,還學過“謠曲”[8],而且有一陣子,吱吱嘎嘎地拉過提琴。遺憾的是,沒有一樣搞出點名堂來。不過,別看他是個老胃病,一旦搞起這些名堂來,卻認真極了。他在茅房里唱“謠曲”,結果前鄰后舍給他起了個諢名叫“茅廁先生”,他卻滿不在乎,還是大唱其“吾乃平忠盛[9]是也”。惹得人們一聽到他唱就發笑說:“快聽,又是平忠盛!”也不知這位主人是怎樣想的,在我住進他家大約一個月之后,他領取月薪的那天,拎著一個大包,急匆匆地回到家來。我在想他買回什么來了?原來是水彩顏料和畫筆,還有華特曼紙[10],看來他決心從今天起放棄“謠曲”和“俳句”專搞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有一段時間里他每天連午覺也不睡,在書齋里專心致志地畫畫。但是,看他畫出來的東西,誰也無法斷定究竟是什么。大概他本人也覺得畫得不太高明。有一天,一個像是研究美學的朋友來他家,我聽見他們進行了如下的一段對話:
“實在是很難畫好啊。看別人畫覺得很容易,可自己一拿起筆來,才真正感到作畫之難。”這是主人發出的感慨。不錯,這倒是他為人誠實的地方。他的朋友透過金絲邊眼鏡,瞅著他的面孔說:“不可能一開頭就畫得很好的。且不說別的吧,像你這樣悶在屋子里,單憑想象作畫,肯定是畫不好的。意大利大畫家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說過這樣的話:‘夫欲從事繪畫,則須摹寫自然本身。天有星辰,地有露華,上有飛禽,下有走獸,池中有金魚,枯木立寒鴉,所有的自然,無不為一幅絕妙之圖畫也。’你想要畫出像樣的畫來,不妨也試試寫生如何?”
“嘿!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說過這樣的話嗎?我一點也不知道。言之有理,的確如此。”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那人的金絲邊眼鏡后邊,分明露出一絲嘲弄般的笑意。
就在第二天,當我照例來到廊子舒舒服服睡午覺的時候,主人破例走出書齋,在我背后不停地折騰著。我突然醒來,把眼睛睜開一道細縫看看,他在干什么?原來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效法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呢!看到這種情景,我忍俊不禁,他受了朋友的揶揄后,首先拿我作模特兒,寫起生來了。我已經睡足,非常想打個呵欠。但是想到主人難得這樣認真地揮動畫筆,如果我挪動身體,豈不對不起他?于是我盡量忍耐著,一動不動。他已經畫好了輪廓,正在為我的面部著色。我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只貓兒,我的確算不上俊俏。無論身材、毛色,或者臉上的眉眼兒,我決不認為自己勝過其他的貓兒。但是我生得再怎么丑陋,總不至于像主人現在畫出來的那副怪模怪樣呀。先說毛色就不像,我的毛色很像波斯貓,淡灰中含有微黃,而且帶有像黑漆一般的花紋。這是誰都不會懷疑的事實。可主人現在涂的色彩,非黃,非黑,非灰,也非褐色。那是一些顏色的混合色,無法說出是什么顏色。尤其妙的是,畫中的貓竟然沒有眼睛。當然,他畫的是我大睡方酣時的姿態,情有可原,但是連個像眼睛的地方都看不出,根本無法判斷這是瞎貓還是睡貓了。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樣效法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這種畫法肯定是畫不出名堂的。但是,他那種認真的精神,不能不令我欽佩。我本想如果可能,盡量呆著不動,但是我老早就憋著一泡尿。全身筋肉緊張得難熬,已經到了一分鐘也忍不了的地步。不得已,我只好對不起了,便把兩腿使勁向前一伸,把頭用力向下一低,打了一個大呵欠。唉!事情既然如此,再老實待下去也毫無意義。反正主人的計劃已經讓我打破了,不如趁機到房后去解決我的小急吧。我慢騰騰地走開去。于是,主人發出了失望而又憤怒的聲音,在客廳里大喝一聲:“你這個混蛋!”我家主人有個毛病,罵人的時候總是使用“混蛋”這個字眼。除此外,他不懂得其他的罵法,所以只好隨他去罵吧。主人一點不理解我為他憋了這么久的心情,一味地罵我“混蛋”,真是太不近人情啦。而且,如果平時我趴在他脊背上的時候,他能多少給我一點好顏色看,我還可以忍受這種辱罵,可是他從未做過半點對我有好處的事兒,我解小便就被罵作“混蛋”,未免太過分啦。說起來,人類總以為自己的力量了不起,所以狂妄自大得很。如果不出現個比人更強大的東西來懲治他們,那么他們會無法無天到什么地步,那就很難逆料啦。
人的任性,如果只到此為止,那還可以容忍。但我聽說人干下的許多缺德事兒,遠要比這個可悲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