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每一件事情肯定都是第一次得到“證明”，在每一件事情上，你肯定都是碰巧撞上他，讓他猝不及防，讓他驚愕不已，逮他一個正著，探究他的信件，然后他才會臉紅，而與此同時，你自己也恨不得大驚失色，因為你之前也從來不曾見到過。他在完成必修功課的基礎上學習代數(shù)，他運用對數(shù)表就是為了好玩，他很早就開始鉆研二次方程，那時還沒有人要求他去辨別乘方的未知量，而我撞見他的這些事情也純屬偶然，可是，在他勉強做出上述表白之前，他甚至對它們不屑一談。另一個發(fā)現(xiàn)，我不想說：揭露，比這一個更早；而且我事先也已經(jīng)有所提及：那就是發(fā)現(xiàn)他在以自學的方式秘密摸索鋼琴鍵盤、和弦、調(diào)的音域、五度循環(huán)，以及發(fā)現(xiàn)他在沒有樂譜知識、沒有指法的情況下，使用這些和聲學方面的發(fā)掘物來進行各種各樣的轉調(diào)練習，制造節(jié)奏十分不確定的旋律的畫面。當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年齡是十五歲。一天下午，我到他房間找他，但沒有找到，后來卻發(fā)現(xiàn)他正坐在一架小小的風琴前，而風琴則擺放在起居層過道里一個相當不起眼的地方。我也許用了一分鐘的時間站在門口聽他彈，但我不贊同這種狀態(tài)，就走過去問他在那里干什么。他聞風而動，趕緊讓風箱停下，將雙手從風琴的鍵盤上拿開，紅著臉笑了起來。

“游手好閑，”他說道，“是萬惡之源。我覺得很無聊。如果我覺得很無聊，就會做做手工，偶爾也跑到這里來亂彈一氣。這只腳踏箱是多么的孤獨，可是，它雖然卑微，分量卻不輕，甚至可以說是舉足輕重。你看，它十分奇特，也就是說，它本身當然沒有任何奇特之處，可是，如果你是第一次、而且是親自發(fā)現(xiàn)的話，那么，這一切，它們的相互關系以及循環(huán)往復，就顯得十分奇特。”

他來了一個和弦，清一色的黑鍵，升f，升a，升c，再加進一個e并以此揭開這個和弦的面紗：它看上去像升F大調(diào)，實際上屬于H大調(diào)[14]，也就是作為它的第五級或屬音[15]音階。“這樣的一個和弦，”他說道，“它本身是沒有調(diào)的。一切都是關系，而這個關系又構成循環(huán)。”他說，那個通過強迫復位到升g的方法從H大調(diào)過渡到E大調(diào)的a繼續(xù)這種循環(huán)，這樣一來，它便經(jīng)過a、d和g來到C大調(diào)并進入標有漸弱符號的調(diào)中。他告訴我并向我演示，人們可以在半音音階的十二個音的任何一個上面建立起自己的大調(diào)或小調(diào)音階。

“這都不是什么新鮮事，”他說道，“這個引起我的注意已經(jīng)有相當一段時間了。你仔細瞧瞧，這是可以越做越精巧的！”他于是開始利用所謂的第三音的相似性、那不勒斯第六音，來向我演示距離較遠的調(diào)之間的轉調(diào)。

他并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學名，但他卻反復強調(diào)說：“關系就是一切。如果你想給它起一個更為精確一些的名字的話，那它的名字就叫做‘模棱兩可’。”為了具體地證明這個詞的含義，他讓我聽懸留調(diào)的和弦模進，向我演示，這樣的一個模進，在f，倘若它在G大調(diào)中就會成為升f，被去掉的情況下，如何能夠始終懸留于C大調(diào)和G大調(diào)之間；它，在避開在F大調(diào)中被降為b的情況下，又是如何讓聽覺始終無法確定，是把它當作C大調(diào)來理解，還是把它當作F大調(diào)來理解。

“你知道，我找到什么了嗎？”他問道。“音樂就是系統(tǒng)化的模棱兩可。——你就拿那個音或這個音來說吧。你可以這樣來理解它，也可以那樣來理解它，你可以從下面把它理解為升，也可以從上面把它理解為降，而且，如果你腦瓜子靈活的話，你還可以隨意利用這種雙重性。”總之，事實表明，他原則上通曉了等音[16]的混淆，同時對于回避這種混淆并將那種轉義用于變調(diào)的某些訣竅也已經(jīng)有所通曉。

為什么我的反應不僅僅只是驚訝，為什么我的心情很不平靜，為什么我甚至會感到一絲恐懼？他的臉頰滾燙，學校的作業(yè)從未讓他有過這樣滾燙的臉頰，就連代數(shù)也不曾有過。

盡管我請求他，再給我來點不按樂譜的即興演奏，但見他直說“無稽之談，無稽之談！”而拒絕了我的要求時，不知怎么的，我反倒感到了某種輕松。這是怎樣的一種輕松呢？我預感到一種正在萌發(fā)的激情——阿德里安的一種激情！我原本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呀？但我沒有感到高興，相反，這令我感到羞愧和恐懼。

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他在自以為沒人的時候鉆研音樂，然而，由于那件樂器是處在一個全無遮攔的位置，因此，這個秘密也就不可能長時間地保守下去。這不，一天晚上，他的伯父就這樣對他說道：

“侄兒，今天聽見你在那里彈琴，看來你不是第一次練習了。”

“你在說什么呀，尼古伯父？”

“別找借口了。你就是在搞音樂。”

“怎么能這樣說呢！”

“這樣說已經(jīng)是在裝傻了。從F大調(diào)到A大調(diào)，你的彈法很老到呀。你喜歡彈琴嗎？”

“哎呀，伯父。”

“好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嘛。我要跟你說點事。我們準備把那架舊鋼琴，反正也沒人看得上它，搬到你樓上的房間里去。那樣的話，不管什么時候，你想彈就能彈了。”

“你真是太好了，伯父，可是，費這種力氣肯定是不值得的。”

“根本不費什么力氣，也許因此樂趣還會越來越大呢。還有一點，侄兒。你應該去上鋼琴課。”

“你是這樣看的嗎，尼古伯父？鋼琴課？我不知道，這聽起來很像‘千金小姐’。”

“或許有點‘千金’的味道，但可不一定非得是什么‘小姐’。如果你去克雷齊馬爾那里，情況便會如此。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他是不會騙我們的錢的。而你呢，也可以為你的空中樓閣打下一個基礎。我準備去和他談一談。”

在學校的操場上，阿德里安把他和伯父之間所進行的這次談話內(nèi)容一字不落地告訴給了我。從現(xiàn)在開始，他每周到文德爾·克雷齊馬爾那里去上兩次課。

注釋：

[1]一樓和二樓中間的閣樓層。

[2]一種能夠發(fā)出類似鐘聲般音色的琴。

[3]安東尼奧·斯特拉迪瓦里（1644-1737）：意大利提琴制作師。1690年創(chuàng)立新琴式，增加琴身長度，琴音豐滿厚實，傳送力強，人稱“長型琴”。所制提琴成品1100余把，其中傳至今日有線索可查者約500-800把，皆價值連城。1737年所制“天鵝號”仍為后世音樂會上使用的名琴。

[4]置于膝前演奏的六弦弓弦樂器，流行于16-18世紀。

[5]新教徒進入成年期的一種宗教儀式。

[6]19世紀上半葉歐洲尤指德國1794-1830年間主要的文藝、哲學思潮。浪漫主義強調(diào)表現(xiàn)感情和幻想。

[7]日耳曼吹奏樂器，青銅質地。

[8]埃克托·柏遼茲（1803-1869）：法國作曲家、指揮家和音樂評論家，1830年創(chuàng)作出第一部偉大作品《幻想交響曲》，由《夢幻，熱情》、《舞會》、《田野景色》、《赴刑進行曲》和《妖魔夜宴的夢》五個樂章組成，是作曲家愛情生活中某些復雜思想感情的藝術再現(xiàn)。

[9]大型的鈸。鈸為打擊樂器，由兩個圓銅片合起來拍打發(fā)聲，銅片的中間突起成半球形，正中有孔，可以穿綢條和布片。

[10]音樂或舞蹈的伴奏器，為木制或象牙制的圓形凹版，用手指拍合。

[11]塞巴斯提恩·埃拉爾（1752-1831）：樂器制作家。1780年建立自己的鋼琴廠。

[12]意大利語，意為“伯父”。

[13]約翰·約阿希姆·克萬茨（1697-1773）：德國笛子演奏家和作曲家。

[14]德文為H-Dur，此處為直譯，即中文里所指的B大調(diào)。

[15]音樂術語，指自然音階第五級的音。

[16]同音異名，同音高而音名不同，如升C和降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