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浮士德博士(譯文名著精選)
- (德)托馬斯·曼
- 4078字
- 2018-05-11 17:52:38
不管怎樣,上面的一章已經是過于冗長了。既然如此,我不妨另起一章,也用些筆墨來表達一下我對布赫爾的女房東,阿德里安親愛的媽媽的敬意。但愿童年時代所懷有的感激,外加她端給我們的可口的小吃,能夠始終如一地美化這個人物。要我說呢,在我這一生當中,我還真是沒有見過一位比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更為迷人的婦女,我只要談起她的素樸的、聰慧而隨和的性情,我便會肅然起敬,我因此也堅信,那位兒子的天才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于這位母親充沛而旺盛的青春活力。
如果說凝視她丈夫那老德意志式的漂亮腦袋令我感到愉快的話,那么,我的眼睛也同樣喜歡停留在她那令人極為舒服的、絕對獨特的和比例分明的外形上。她娘家是阿波爾達一帶人,她屬于那種褐色的類型,這種類型在德國各地時有發生,其有根有底的家譜使得外人沒有理由去猜測他們是不是擁有羅馬人的血統。她的深色的皮膚,她的黝黑的頭發,她那看起人來溢滿寧靜和友善的雙眸,按照這些體征,人家很有可能把她當成羅曼[1]人來看待,如果不是她面部形態所呈現出的某些日耳曼式的粗獷駁斥了這一點的話。她的這張臉是一個較短的橢圓,下頦早早地變尖,鼻子不是十分規則,鼻梁輕微下陷,鼻尖有點兒上翹,從容的嘴巴既不妖嬈,也不呆板。而我上面剛剛說過的她的半遮著耳朵的頭發,則在我逐漸長大的過程中,也慢慢地鍍上了一層銀,她的一頭頭發梳得非常緊繃平整,色澤鮮明,油光閃亮,而額頭上的頭分線也使得白色的頭皮露了出來。盡管如此,仍有幾根松散的發絲在兩耳前非常優雅地——不是經常地,恐怕也不是故意地——懸垂下來。記得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是扎辮子的,那時,她的辮子又粗又大,她按照農村的習慣把辮子盤在腦后,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會再在上面系條彩色刺繡的發帶什么的。
城里的服裝不關她的事,就跟不關她丈夫的事一樣;貴婦人那樣的不適合她,相反,鄉村那半戲裝化的服裝卻合適極了,我們所認識的她穿的就是這樣的衣服,結實的,正如我們所說的那樣:自家做的裙子,配上一件緄邊緊身背心,有些粗壯的脖子和胸脯的上半部從背心的方形領口處露出,胸前再戴上一個簡潔、輕巧的金首飾。淺棕色的、習慣了勞作的雙手,既不粗壯,也沒有得到過過多的保養,結婚戒指戴在右手上,我想說:這雙手有著極為人性的正確和可靠,故而看著它們就是一種愉快,同樣令人感到悅目的還有她那兩只行動麻利、不太大也不太小的誠實的腳,它們穿在舒適的平跟鞋里,綠色或灰色的羊毛襪子則緊緊裹住那好看的踝骨。她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但是,她身上最美的東西卻是她的聲音,按位置劃分,是那種溫暖的女中音,而按說話所用的語言來分類的話,她的口音則稍稍帶有那么一點圖林根地方的色彩,聽起來格外誘人。我不想說:“婉轉動人,”因為這個詞有點故意和刻意的味道。這種聲音的魅力源自一種內在的、而除此之外卻又始終是潛在的音樂性,因為艾爾絲貝特并不關心音樂,也就是說,她并未獻身于它。有時,當然了,純粹是隨手玩玩的,她也會從墻上取下那把用作起居室壁飾的舊吉他來,在上面彈幾個和弦,可能的話,也同時哼唱一段或半段歌曲什么的;然而,真正的歌唱她是不會去干的,我敢打賭,要論唱歌的話,她絕對是塊上好的可造之材。
總之,她說起話來非常好聽,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好聽的了,雖然,她所說的話都只是些最簡單的和最實在的;而且,我也認為,阿德里安從出身的第一刻起就聽到了母親這自然的、由本能的趣味所決定的美妙聲音,這一點可謂意義重大。對我而言,這可以有助于解釋他的作品里所展示出來的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對聲音的感覺,即使人們很容易反駁說,他的哥哥格奧爾格不也是享有同等的優勢么,那他的生活道路怎么沒有受到這方面的任何影響呢。之所以如此,另外也是由于他長得更像他父親,而阿德里安則更多地擁有他母親的體征——但這又會與下述事實不相符合,即繼承了父親偏頭痛毛病的是阿德里安,而不是格奧爾格。然而,不管怎樣,這位尊貴的死者的總體面貌連同許多細節:深色的皮膚、眼睛的形狀、嘴巴和下巴的結構,統統都是來自母親一邊,這在他刮光了胡子的時候表現得尤其明顯。當然,那也只是在過了許多年以后,他才讓自己留起那把震驚四座的翹胡子來的。
母親的虹膜的烏黑和父親的虹膜的碧藍在他的眼睛里混合,成為一種陰涼的藍—灰—綠,這細小的散發著金屬光芒的斑晶,與之相對應,瞳孔周圍現出一圈銹紅;對我而言,我敢打心眼里肯定,正是父母的眼睛之間的這種對立及其顏色在他的眼睛里的混合,使得他的對于美的判斷力在這方面變得搖擺不定起來,讓他在長達一生的時間里無法決定,當著別人的面應該給予哪種眼睛,黑的還是藍的,以優先的權利。然而,他卻總是愛走極端,要么是睫毛之間那宛如瀝青一般的光芒,要么就是那清澈透亮的天藍。
艾爾絲貝特太太對布赫爾的幫工極具影響力。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她在這些人那里的威信甚至高過她的丈夫。這些幫工,遇農閑時他們的人數并不是很多,只有在收割的季節才會增加人手,才會從附近鄉村的居民中雇傭幾個來幫忙。他們當中一些人的形象至今還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比如說牧馬人托馬斯的身影,就是他,經常到魏森菲爾斯的火車站來接我們,然后又把我們送回到那里去,他是個瘦骨嶙峋、高個子、卻又長著個駝背的獨眼龍。他常常讓小阿德里安在他的駝背上騎來騎去:后來,這位大師還常常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說,那個駝背當座椅非常實用,也非常舒適。其次,我還記得,有一個管牲口棚的女傭人,名字叫漢芮,她的胸脯顫動高聳,一雙赤腳永遠沾滿糞污,小男孩阿德里安曾經同她結下一段較為親密的友誼,個中緣由則還有待于我以后做更進一步的說明;另外,還有乳酪房的女管家盧德爾[2]太太,她是一個戴著便帽的寡婦,表情異乎尋常的威嚴,一來是為抗議她的名字,二來卻是基于這樣一個事實,即她是公認的美味可口的和蘭芹[3]奶酪的制作高手。如果不是女主人自己的話,那么,在牛棚里款待我們的便會是她。對我們而言,這牛棚可是一個溫情脈脈的好去處,只見這位女傭坐到小凳上,開始擠奶,而隨著她的手指的擠動,溫暖的、冒著泡沫的、散發著被擠動物體香的牛奶,便汩汩地流進了我們的杯子里。
田野和森林,池塘和山丘,鄉村的兒童世界連同其四周簡樸的風景,這正是阿德里安十歲以前的早期環境,他父母的家,他的發源地,我因此也被包括在內,和他聯系在了一起。倘若不是這樣的話,我又何必流連于這些個別的回憶當中呢。在這段時間里,我們的以“你”相稱開始生根發芽,而且也是在這段時間里,即便是他,那對我肯定也是直呼名字的——我現在當然是再也聽不到他這樣叫我了,但是,如果說六歲或八歲的他可能沒有叫過我“塞雷奴斯”或是“塞雷”[4],就如同我可能沒有叫過他“阿德里”一樣,這卻是不可想象的。盡管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法確定,但那肯定是在我們學生時代的初期。從那時起,他不再用這樣的稱呼來滿足我,而且只要他還叫我,就只用姓來稱呼我,而在我看來,用同樣的方式去回敬他,則似乎完全是粗魯的和不可能的事情。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而缺少的只是,我差點就要去告他的狀了。在我看來,恰恰值得一提的倒是,我叫他的名“阿德里安”,他卻相反,叫我的姓“蔡特布羅姆”,如果他非得使用一個名稱不可的話?!獙τ谶@樣稀奇古怪的事,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就讓我們將它束之高閣,重新回到布赫爾來吧!
他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的,是農莊里那條叫做蘇索的狗——它奇怪地叫著這個名字,這是一只可憐的老勃拉克[5]。每當有人給它喂食的時候,它的臉就會笑成一朵花,而對于陌生人,它卻絕對不是不危險的。它過著一種奇特的生活。白天,它被鏈條拴在它的狗窩里吃食,只有等到寧靜的夜晚,它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農莊里四處溜達。我們一起去看臟兮兮的、擁擠不堪的豬圈里的豬,心里想的卻盡是女傭們老講的故事,說的是這些家豬,它們長著狡黠的小藍眼睛,睫毛是金色的,膘肥滾圓的身體跟人的顏色一樣,可是,它們有時卻會吃掉小孩子,于是,我們就強迫我們的喉嚨去模仿它們從喉管深處發出的那種“嗯、嗯”的咕嚕聲,眼睛則會一動不動地緊緊盯住豬崽們的銹紅色的、吮吸著母豬奶頭的小嘴巴。養在鐵絲網后面的母雞也不忘為我們增添快樂,它們的沸騰的生活伴隨著咬文嚼字的、莊嚴而適度的叫聲,只是偶爾才會有歇斯底里的大發作。我們還會小心翼翼地跑去屋后蜜蜂居住的地方造訪,盡管我們深知被蜜蜂蜇到是何滋味,那種疼痛,雖說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但你仍舊還是會疼得齜牙咧嘴,而當這些蜂箱之中的一員稀里糊涂地飛到你的鼻子上,并且很不聰明地多此一舉地使勁一蜇的時候,這種疼痛就開始了。
我想起了果園里的約翰尼斯莓[6],我們把它的果莖塞進嘴里;我想起我們曾經品嘗過的長在草地上的酸酸模[7];我想起一些小花兒,我們很善于吮吸它們脖頸里的那一丁點兒美味的濃汁;我想起那些橡樹的果實,我們仰面朝天躺在林子里咀嚼它們;我想起那些紫色的、留有太陽余熱的黑莓[8],我們在路邊的灌木叢中采摘它們,用它們淺色的汁液來化解我們這些小孩子的干渴。我們那時還是孩子——不是出于自身的敏感,而是由于他的緣故,所以,一想到他的命運,一想到專門為他而設計的,從天真無邪的低谷到偏僻陰冷、甚至于毛骨悚然的頂峰的上升,這番回顧便令我心潮起伏。那是一個藝術家的生活;而又因為我這個質樸的人,被賦予了如此近觀的使命,所以,我的靈魂對人類生活及其命運所懷有的全部情感,也就一股腦兒地集中到了人類存在的這一特殊形式上來。這種特殊形式,它在我的眼里,鑒于我和阿德里安的友情,就是所有命運形態的范例,是被我們稱之為成長、發展和命中注定的那種東西所感動的經典動機——而它很可能也真是如此。因為,盡管藝術家在長達一生的時間里,可能會比專注于功用-現實的人更加接近,而不是更加忠實于他的童年;盡管人們可以說,他和后者不同,他持續地堅守在兒童那夢幻般兼純人性的和游戲的狀態,那么,從不曾被觸動過的早年直至那不可被預測的成長的晚期,他所走過的這條道路,就不知要比作為市民的那個人所走過的道路寬廣多少倍、兇險多少倍和令旁觀者更感震驚多少倍了。而只要一想到,他也曾經是個孩子,我的眼淚就會情不自禁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