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浮士德博士(譯文名著精選)
- (德)托馬斯·曼
- 5179字
- 2018-05-11 17:52:38
此外,我還想懇請讀者,把我剛才慷慨激昂地說出的一番話,全都算在我這個寫書之人自己的賬上,而千萬不要以為,那是萊韋屈恩說過的話。我是一個守舊的人,我始終堅持著某些為我個人所喜好的浪漫主義的觀念,其中當然也包括藝術家和市民之間的激情對抗。類似于上述的言論,阿德里安如果聽到,那可是會冷冷地加以駁斥的——如果他認為還值得一駁的話。因為,他對藝術和藝術家的認識極為清醒,甚至是條件反射式的入木三分。對于世人一度喜好用來裝模作樣的“浪漫主義的小題大做”,他可是絕對的深惡痛絕,他甚至不愿意聽到“藝術”和“藝術家”這兩個字眼。而且,只要有這兩個字眼在他的耳邊響起,他對它們所懷有的那種極端的厭惡之情就會一清二楚地掛在他的臉上。同樣的情形也適用于“靈感”一詞,無論何人,當著他的面,可千萬不要去提這個詞,如果迫不得已非提不可的話,那么,也得用“點子”這個詞來取而代之。他仇恨這個詞,他嘲弄這個詞——而我則不得不拿起放在我手稿邊上的吸墨紙,用它來遮住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現在所紀念的正是他的這種仇恨和嘲弄。啊,這種仇恨和諷刺,它們遭受了太多的摧殘和折磨,它們甚至連因精神兼時代的變化而引起的那種非個人的結果都算不上。然而,這些變化卻在其中發揮著作用。我記得,他上大學時就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十九世紀肯定是一個舒服得不能再舒服的世紀,因為,同上一個時代的觀念和習俗決裂,還從來沒有讓人類像現今生活著的這一代人那樣感到苦惱。
那個池塘,也就是周圍有柳樹環繞的那一個,距離布赫爾的小樓只有十分鐘路程,在前面的回憶中我已經匆匆地提起過。它有一個名稱,叫“牛槽”,大概是因為它的形狀呈長方形,也因為奶牛們喜歡到它的岸邊去飲水吧,不過,不知何故,這池塘里的水卻是出奇的涼,所以,大人們只允許我們在經過陽光長時間照射之后的下午下到里邊去游泳。至于那座小山丘,若是散步到那里——這是一項深受我們喜愛的活動——則需要半個小時。這座山岡叫“錫安[9]山”,這個名字雖說起得十分不恰當,但也肯定是很早很早以前就起了的。這里冬天很適合滑雪橇,不過我冬天卻很少在這里露面。夏天,它的“山頂”有一圈陰涼的槭樹環繞,這里另外還有用村社基金修建的、用于小憩的長椅,不失為一個乘涼、望遠的好去處。我常常在星期天下午吃晚飯之前,和萊韋屈恩一家人一起出來欣賞這里的風光。
不過,我現在要強迫自己做出如下記錄。阿德里安日后作為成熟男人而為自己的生活所營造的那種風景的和家庭的氛圍,也就是他后來在位于上巴伐利亞瓦爾茨胡特附近的普菲弗爾林,在此地一戶姓施魏格施迪爾的人家做長期房客期間所擁有的那種風景的和家庭的氛圍,與他童年時代的這種相比,兩者之間存在著罕見的相似之處和重復之處,換言之:他日后的活動場所其實就是對他早年的活動場所的一種奇特的模仿。普菲弗爾林(或菲弗爾林,寫法不完全確定)這地方也有一個安放有村社長椅的小山丘,只是這山丘的名字不叫“錫安山”,而叫“羅姆岡”;除此之外,在離房東的農莊大約同樣遠的地方,也有一個和“牛槽”一樣的池塘,這里的這座叫做“夾子湖”,里面的水也同樣很涼;而且,還不止于此,不,還有呢,就連房子、農莊和家庭狀況都和布赫爾那邊的有著某些決定性的關聯。這里的農莊里也長著一棵樹,也有點礙事,也是同樣由于主人重感情而沒有被砍掉——不過,這棵樹不是菩提樹,而是榆樹。當然,應該承認的是,施魏格施迪爾家的這棟房子和阿德里安父母家的那棟房子,兩者在建筑種類上存在明顯差異,前者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似的建筑,墻體粗厚,窗縫深而拱,走廊的過道有點發霉。但是,話又說回來,這里的房東也和那里的一樣,也抽煙斗,煙斗里面填的也是劣質煙草,而且,這種劣質煙草的味道也同樣是在一樓的各個房間的空氣中四處彌漫,另外,這位房東及女房東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就相當于是“父母大人”,也就是說:他們一個是長臉的、少言寡語的、周到而平靜的農夫,另一個雖則也是上了年紀的農婦,可舉手投足之間依舊還透著幾分昔日的矜持,而且,她的身材勻稱,為人處事機智靈活、潑辣麻利,一頭頭發梳得紋絲不亂,手型和腳型都長得十分好看——他們此外還有一個已經成年的繼承人,名叫格雷翁(不叫格奧爾格),是一個經營思想非常先進的、關心新式機器的年輕后生。他們后來還生了一個女兒,名叫克萊門蒂娜。普菲弗爾林農莊的狗雖然不叫蘇索,卻也跟蘇索一樣能笑,它的名字叫卡施佩爾[10],至少最初是叫這個名字的。關于這個“最初”,農莊的那位房客也是有他自己的看法的,而我則是這個過程的見證人,即在他的影響下,卡施佩爾這個名字逐漸被人棄用,成為純粹的記憶,最后連這狗自己都喜歡人家喚它“蘇索”了。——這家人沒有第二個兒子,這一點不僅沒有削弱,反倒強化了那種重復;因為,這第二個兒子,舍他其誰?
對于這種全面的、無法回避的類同,我從未和阿德里安說起過,正因為如此,以后我也不再打算這樣去做了;然而,這種現象卻從未令我喜歡過。選擇這樣一個逗留之地來重建人之初的光景,隱遁于最古老的過去——童年,或者至少是它的外在的狀態,這或許可以是依戀的證明,卻也同時表明了一個男人精神生活上的壓抑。而萊韋屈恩的情況則更加令人詫異,因為,我從未發現他和他父母家的關系有過特別的親密和情感上的重視,有一段時期,他甚至斷絕和他們來往,而且一點也不因此而感到痛苦。難道那種人為的“回歸”就只是一種單純的游戲嗎?我無法相信。這一切反倒更讓我想起了我所認識的一個人,這個人,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內心卻是軟弱無力,所以,每每生病之時——他很愛生病——他都只愿意找兒科專家來給他治病。再說那個他信得過的大夫,長得卻是如此的矮小,以至于單從字面上講,成人診所對他就不合適,所以也只能當個兒科大夫。
這個病人和這位醫生在這部生平記錄中將不再出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則關于他們的軼事便意味著跑題。看來,明智的做法便是由我自己來確認這一點。如果這是一個錯誤的話,如果我管不住自己愛搶先的毛病而提前在這里提及普菲弗爾林和施魏格施迪爾一家人,如果這無疑已是一個錯誤的話,那么,我請求讀者原諒我由于激動而冒昧做出的這類有違常規的事情。因為,自從開始寫作這部傳記以來——而且不光是在寫作過程中的那幾個小時里——這種激動的情緒便左右著我,使我不能自拔。現在,我寫這些東西也已經有好多天了,我盡量試圖讓我的詞句保持均衡,讓我的思想找到適宜的表達,但愿這樣的做法不會使讀者感到迷惑,誤以為我處于一種持續激動的狀態,甚至于平素運筆穩健的手都在顫動不已。另外,我不僅相信,讀我的書的人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理解這種靈魂的震顫,而且,我也相信,這種震顫將不會永遠令他們感到陌生。
有一點我忘記說了,那就是在施魏格施迪爾家的農莊里,也就是阿德里安后來的逗留之地,完全不出人所料,也另外有一個管牲口棚的女傭,其人挺著顫動的胸脯,一雙赤腳從沒見它們干凈過。她和布赫爾的漢芮長得很像,就跟管牲口的女傭長得就跟管牲口的女傭那樣。不過,她的這個翻版的名字叫做瓦爾特普爾吉絲[11]。但我在這里要說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原型漢芮。小阿德里安同她十分要好,因為她很愛唱歌,而且還常常和我們這些孩子一起練習歌唱。夠奇怪的吧:有著美妙歌喉的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出于某種貞潔的需要而竭力克制的東西,卻無拘無束地從這個渾身上下滿是動物氣味的女人的喉嚨里冒了出來。她的聲音雖然大而難聽,但辨音能力還算不錯。傍晚時分,在菩提樹下的長凳上,我們聽她唱各種各樣的歌曲,民歌,軍歌,還有街頭巷尾的流行小調,大都是多情的或陰森的性質,歌詞和調子我們很快就能爛熟于心。然后,我們會跟著一起唱,她于是轉唱第三聲部,而一旦時機成熟,又會從中跳入低四聲和低六聲,而當她把高音留給我們時,她自己則又會極盡炫耀地、如雷貫耳地去堅守高音二部。同時,也許是為了邀請我們去真正懂得欣賞和聲的樂趣,她常常會笑著把臉舒展開來,這跟蘇索看見有人給它送飯時的表情十分相似。
我所說的“我們”指的是阿德里安、我和格奧爾格。格奧爾格那時已經十三歲了,而他的兄弟和我則分別還是八歲和十歲。小妹妹烏爾澤爾總是因為年紀太小而不能參加這些如同祈禱一般的練習。然而,即便是我們四個歌手,當中也有一個會在某些時候顯得多余,因為,牲口棚的漢芮很善于把我們的一齊—預備—開始—唱提升為聲樂的那種。她教我們輪唱——當然是兒童最常見的那種:“哦,傍晚我是多么的愜意”、“歌聲響起來”以及布谷鳥和驢子之類的,我們以此自娛自樂的這段黃昏時光,因此而深深地銘刻在了我的心里——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這段記憶后來具有了更高的意義,因為,正是這段黃昏時光,只要我的證明還能管用,那么,正是它們,使得我的朋友首先接觸到了一種比單純的口干舌燥的齊唱組織得更加藝術一點的“音樂”。這里是一種時間上的交叉,一種模仿著的進入。管牲口棚的漢芮用胳膊肘碰碰某個人的肋骨,要求他在這給出的一瞬間進入。這時,歌唱正在進行當中,歌曲已經唱到了某個附點,但還沒有結束。我們從不同的位置來演唱曲調的各個組成部分。這樣做不僅沒有造成混亂,相反,第二個演唱者重唱第一段,這樣,他便一點一點地、非常舒服地加入到第一個演唱者的連續的演唱當中。可是,如果這個率先—向前的人——前提是唱《哦,傍晚我是多么的愜意》那只歌——唱到“鐘聲響起”并重復一遍,然后開始唱那說明性的“叮當-咚-砰”的時候,那么,這就構成男低音運動,不僅向著“如果去休息”而去,這里正好是第二個人所在的地方,而且也向著開頭“哦,多么愜意”而去。隨之,作為新的一個胳膊肘碰肋骨的結果,第三個人進到了這個音樂時段里,并隨之在其中,在他達到了旋律的第二個階段之后,被重新開始的第一個所取代。而這一個也已經把那作為基調和擬聲的“叮當—咚—砰”轉讓給了第二個——如此這般,等等,等等。我們之中的第四個人的聲部必然和另一個人的聲部在同一時間發生,于是,他便在一個音階里發出低沉而模糊的聲音,試圖以此來激活那份二重性;或者在第一個人之前,也就是說在天亮之前,他就已經開始敲響那作為背景烘托的連續不斷的鐘聲,并在歌唱持續的整個過程中,從事這一活動,說得確切一些就是,愉快地低聲哼唱那些個圍繞歌曲的前幾個階段打轉的啦—啦—啦。
在時間的長河里,我們始終相隔遙遠,而每一個人的旋律的現在,它們之間的關系,卻是那樣的令人感到欣喜,從我們身上發出的聲音,構成一件優美的織物,一個音的主體,而“同時性”的齊唱卻不是這樣的;一個結構,我們容忍它的聲音,而不去繼續追問它的性質和根源。八九歲的阿德里安大概也是不會去追問的。當最后的“叮當—咚”隨著晚風飄散之后,人們可以聽到他發出的短暫而又嘲諷多于驚奇的大笑,對于他的這種笑聲,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日后也是——或許這笑聲想要說明,他看透了這些小歌小曲的把戲,這些把戲非常簡單,不就是在樂曲的開頭構成一組樂句的第二聲部,而第三部分則可以作為兩者的低音部嗎?我們每一個人并不清楚,為了給自己制造快樂,在一個喂牲口的女傭的指導下,我們的音樂修養相比較而言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準,屬于肯定是發明于十五世紀的模仿性復調音樂的范疇。不過,當我現在再度回想起阿德里安當時所突然爆發出來的那種大笑時,我這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那笑聲是有著某種先知先覺意味的。這笑聲永遠地留在了他那里,日后,當我和他一起坐在音樂廳或戲院,而某個藝術技巧,某個機智的、不為大眾所理解的、處于音樂結構內部的過程,戲劇對白中的某個精細的靈魂的影射,等等,讓他感到驚愕不已的時候,我也多次聽到過他所發出的這種笑聲。那個時候,這種笑聲還根本不能與他的年齡相配,但已經跟他成年以后的是完全一樣的了。這種笑聲的發出,它是通過嘴巴和鼻子輕輕地呼出空氣,同時把頭部向后仰,充滿了勉強、冷漠、甚至是鄙視,或者至多給人以這樣一種印象,似乎他想說:“這個不錯,好玩,稀奇,有趣!”——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卻同時會奇怪地四下留意,向著遠處搜尋,而眼睛里面那有著金屬斑點的朦朧則會深深地陷入陰涼暗淡之中。
注釋:
[1]羅曼國家指意大利、西班牙或法國。
[2]這個名字的德文寫作Luder,該詞字面上的意思是“流氓,騙子,放蕩、輕佻的女人”。
[3]一種既可入藥、又可用作佐料的植物。
[4]“塞雷奴斯”的昵稱。
[5]一種跑得快、叫得兇的獵犬。
[6]茶鑣子屬灌木,其果實在每年6月24日的施洗約翰節前后成熟,味道有點酸澀,但很可口。
[7]尤指一種長在草地上的酸模屬植物,葉子有酸酸的味道,常用來做沙拉調料和湯料。
[8]薔薇科野生灌木,多刺,果實黑紅或黑色,可食用。
[9]最初為耶路撒冷的一個要塞名。根據《圣經·舊約》記載,以色列王大衛奪取該要塞并在里面居住。后來也用來指稱整個耶路撒冷城。
[10]即卡斯帕爾,為魔鬼的一個常用名。
[11]瓦爾特普爾吉絲是一個十分常見的巫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