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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納韋爾美人號(4)

受沖力的推動,納韋爾美人號發(fā)出一陣可怕的響聲,消失在橋洞里,但是還不是那么快,所以聚集在奧斯泰利茲橋上的人群還來得及看見有條木腿的水手使用撓鉤沒有鉤住,肚子貼地栽倒下去,而那個掌舵的孩子大聲叫喊:

“鉤住!鉤住!”

納韋爾美人號到了橋底下。

在橋洞的陰影里,維克多清清楚楚地分辨出嵌在橋墩基部里的那些巨大鐵環(huán),頭頂上的拱頂的那些接縫,遠遠地還看見了一座座其他的橋,橋孔里現出一小塊一小塊的天空。

接著天際線突然變得開闊了,如同從地窖里出來,到了戶外,感到一陣眼花繚亂,頭頂上是一片叫好聲,眼前是天主教堂,看上去像一艘拋錨在河邊的戰(zhàn)艦。

船猛地一下子停住。

幾個管橋的人成功地拋下一個鉤子鉤住船邊。

維克多朝纜繩奔過去,把纜繩結結實實地結在鉤繩上。

大家看見納韋爾美人號掉頭,被纜繩牽著打旋,屈服于一股拽它的新的力量,載著一伙孩子船員和十五歲的船長,慢慢地靠上了圖爾內爾碼頭[16]。

啊!晚上,所有的人聚在船艙里,圍著冒熱氣的燉肉,有多么快樂啊!這一次錨拋得很牢固,纜繩系得很結實。

小英雄坐在上座,也就是船長席上。

在早上情緒過度波動以后,大家的胃口都不太好,然而正如危難過后一樣,一個個都心花怒放。

大家都輕松地呼吸著。

大家隔著桌子眨眼睛,好像在說:

“哎!如果當時我們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長那里去,現在會怎么樣?”

盧沃老爹笑得合不攏嘴,濕潤的眼光掃視著他的一窩兒女。

看上去他們就像交上了好運,就像納韋爾美人號的船幫上連一個窟窿也沒有了,就像買彩票中了頭彩。

船主用拳頭擂維克多。

這是證明他的疼愛的一種方式!

“維克多好樣的!

“那一下舵扳得多高明!

“埃基帕熱,你看見了嗎?

“我啊,做船主的,嘿!嘿!我也不會比他干得更好。”

這個老好人足足有兩個星期不停地發(fā)出驚呼聲,不停地跑遍各個碼頭講述那一舵是怎么扳的。

“你明白:

“船偏離航路。

“這時候他呀。

“啪。”

接著他做了一個扳舵的姿勢。

這期間,塞納河水位往下降,出航的時刻近了。

一天早上,維克多和盧沃正在上甲板上抽水,郵遞員送來一封信。

背面有一個藍色印章。

船家用一只稍微有點顫抖的手拆開信,因為他在閱讀方面比他在計算方面強不了多少,所以他對維克多說:

“你,念給我聽聽。”

維克多念道:

“第十二區(qū)警察分局。

“船主盧沃(弗朗索瓦)先生,請盡快到警察分局來一趟。”

“就這些?”

“就這些。”

盧沃離開了整整一天。

等到他晚上回來,他的愉快心情完全化為烏有了。

他鎖緊眉頭,面帶慍色,一言不發(fā)。

盧沃大媽弄不懂是怎么回事,等孩子們都到甲板上去玩耍以后,她問他:

“出了什么事?”

“我心煩。”

“因為交貨?”

“不,是為了維克多。”

他講了他去見警察分局長的經過情況。

“你知道那個拋棄他的女人?她不是他母親。”

“啊!真的嗎?”

“她把他拐騙來的。”

“怎么知道的?”

“是她自己在臨終前向分局長承認的。”

“這么說,他的父母的名字已經告訴你?”

盧沃打了一個哆嗦。

“你怎么會認為告訴了我?”

“還用問!因為他們把你叫去了。”

弗朗索瓦發(fā)火了。

“如果我知道,我也許早就告訴你了!”

他氣得滿臉通紅,走出去,門被他砰的一聲關上。

盧沃大媽大惑不解。

“他這是怎么啦?”

是的,弗朗索瓦,他這是怎么啦?

從這一天起,他的態(tài)度,他的談吐,他的性格,全都變了。

他吃不下,睡不好,夜里自言自語。

他跟他的妻子頂嘴。

他和埃基帕熱爭吵,粗暴地對待所有的人,對待維克多比對待別人還要粗暴。

盧沃大媽驚訝萬分,問他怎么了,他態(tài)度蠻橫地回答:

“我沒有什么。

“難道我看上去有什么不對?

“你們全都合起來和我作對。”

可憐的女人枉費心機:

“我發(fā)誓,他是病了!”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為了莫讓德爾對他們大發(fā)脾氣,她相信他真的瘋了。

當時航程即將結束,就要到達克拉姆西。

維克多和克拉拉談到學校,男孩子說他很高興能和莫讓德爾再見面,盧沃老爹一下子火冒三丈:

“別再跟我提你的莫讓德爾。

“我不愿意再和他打交道。”

做母親的干預了:

“他對你怎么啦?”

“他對我……他對我……那與你無關。

“也許我還是一家之主吧!”

唉!他這個一家之主現在做到了那么蠻橫的程度,竟沒有像慣常那樣在科爾比尼停泊,朝上又航行了兩法里,到了森林中間。

他宣布莫讓德爾每次做買賣都只想著欺騙他,他跟另外一個賣主生意可以做得更好。

離開村子太遠了,不可能再想到去上學了。

維克多和克拉拉整天在林子里跑來跑去拾柴。

當他們背柴背累了,就把柴放在溝坡上,就地坐在花叢里。

維克多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書讓克拉拉念。

他們喜歡看陽光透過樹枝灑落下來,顫動的陽光落在他們的書頁上,落在他們的頭發(fā)上。他們周圍有成百上千的小蟲子發(fā)出的嗡嗡聲;遠處是樹林里的寂靜。

當他們耽擱的時間太長了,那就得沿著那條橫著一條條樹干的影子的大路趕快走回去。

在盡頭他們看見在一角藍天里呈現出的納韋爾美人號的桅桿,還有在從河水上升起的薄霧里閃動的火光。

這是盧沃大媽在水邊的露天地上用細樹枝燃起火來燒菜。

米米爾頭發(fā)蓬亂得像羽毛撣子,襯衫角從短褲里露出來;他在她身邊戀戀不舍地注視著鍋子。

小妹妹在地上打滾。

埃基帕熱和盧沃在抽煙斗。

一天晚上,正吃著晚飯,他們看見有個人從林子里出來,朝他們走過來。

“瞧,莫讓德爾!”

這是那個木工。

老多了,頭發(fā)也白多了。

他手上拄著一根棍子,說話時好像喘不過氣來。

他來到盧沃跟前,朝盧沃伸出手。

“怎么!弗朗索瓦,你不和我來往了?”

船家嘟嘟噥噥回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

“啊!我不怪你。”

他看上去疲憊不堪,盧沃大媽的心被打動了。

她沒有注意到她丈夫情緒不好,遞給他一張凳子,請他坐下。

“您至少沒有生病吧,莫讓德爾先生?”

“我受寒受得很重。”

他話講得很慢,聲音幾乎聽不清。

病痛使他變得溫和了。

他講到他就要離開當地,搬到涅夫勒省深處去住。

“完了;我不再做買賣了。

“我現在富了;我有錢,有許多錢。

“但是有什么用呢?

“我不能把我失去的幸福買回來。”

弗朗索瓦皺緊眉頭聽著。

莫讓德爾繼續(xù)說下去:

“我越老越感到孤苦伶仃的痛苦。

“過去,我在干活中還能忘掉;但是現在,我不再有心思干活兒了。

“我對什么都失去興趣。

“因此我要換個地方住,也許這樣可以忘掉煩惱。”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孩子們。

這時候維克多和克拉拉帶著他們的柴禾從林子里的大路上走出來。

他們看見了莫讓德爾,扔掉柴捆,朝他奔過去。

他還像過去一樣友好地接待他們,對臉色一直陰沉的盧沃說:

“你,你是幸福的,你有四個孩子。我沒有了。”

他嘆了口氣。

“我沒有話好說,這都得怪我。”

他站起身來。

所有的人也都跟著站起來。

“別了,維克多。好好干活兒,愛你的父母,你應該這么做。”

他把手放在維克多肩膀上,長時間地望著維克多:

“想想看,我要是有個孩子的話,也會像他一樣了。”

盧沃在對面,滿面怒容,好像在說:

“還不給我快走!”

然而在木工臨走的時候,弗朗索瓦突然動了憐憫心,叫喊他:

“莫讓德爾,你不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這句話好像是違心說出來的,口氣生硬得讓人失去接受的勇氣。

老人搖搖頭。

“謝謝,我不餓。

“別人的幸福,你看,會讓傷心的人看了更難過。”

他彎腰拄著棍子走遠了。

盧沃這天晚上一句話也不說。

他夜里在甲板上踱來踱去,早上什么也沒有對人說就出去了。

他去找本堂神父。

本堂神父的家在教堂旁邊。

這是一所方形的大房子,前面有個院子,后面有片菜園。

幾只母雞在門口啄食。

一頭拴住的母牛在草地上哞哞叫。

盧沃因為下定決心,所以心里感到輕松多了。

打開柵欄門,他滿意地嘆了口氣,對自己說,等他出來時,他心中的煩惱一定會完全擺脫了。

他看見本堂神父先生坐在飯廳里乘涼。

這個傳教士已經吃過飯,頭斜靠在他的《日課經》上打盹。

盧沃進來把他吵醒,他在書頁上做了個記號,合上書,然后讓手指轉動著鴨舌帽的船主坐下。

“我說,弗朗索瓦,您找我有什么事?”

他需要神父指點,他請求讓他把事情從頭至尾講一遍。

“因為,您也知道,神父先生,我不是很能干。正像我的老婆說的,嘿!嘿!我不是一只鷹。”

這個開場白讓他不再感到拘束,他開始敘述他的事情,氣喘得厲害,臉也非常紅,執(zhí)拗地望著他的鴨舌帽的帽舌。

“您還記得,神父先生,莫讓德爾曾經對您說過他是個鰥夫嗎?

“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的妻子到巴黎去做奶媽。

“她照例讓醫(yī)生看過她的孩子,喂了最后一滴奶,然后把他交給一個送孩子的女人。”

神父截住他的話頭,問道:

“送孩子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弗朗索瓦?”

“是這樣一種女人,神父先生,別人讓她把吃奶的孩子送到鄉(xiāng)下去。

“她用一個背簍把他們像小貓一樣背在背上。”

“奇怪的職業(yè)!”

“有些正派人也干這一行,神父先生。

“但是莫讓德爾大媽遇到的是一個沒人認識的女人,一個巫婆,她拐騙孩子,把孩子租給另外一些壞女人,帶到街上去求人可憐。”

“您干什么把這些講給我聽,弗朗索瓦?”

“我說的全是真的,神父先生。

“這個壞蛋女人拐走了一堆孩子,莫讓德爾的娃娃也在其中。

“她把他一直留到四歲。

“她想教他怎么要飯;但這是一個正直人的兒子,他拒絕伸手。

“于是她把他拋棄在街上,聽天由命。

“但是,六個月前在醫(yī)院里,臨死時,沒想到她受到了良心譴責。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神父先生,那會讓人痛苦得要命。”

這個可憐的人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好像是在發(fā)誓說他沒有說謊。

“于是她請求見警察分局長。

“她把孩子的名字告訴了他。

“分局長轉告我。

“他就是維克多。”

本堂神父先生手上的《日課經》掉在地上。

“維克多是莫讓德爾的兒子?”

“這可以肯定。”

教士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

他結結巴巴說了一句話,讓人只聽出“可憐的孩子”……“天主的旨意”……這些字。

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走到窗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最后停在盧沃對面,雙手插在腰帶里。

他想找一句適合這件事的格言,因為找不到,僅僅簡簡單單地說:

“嗯!看來應該還給他父親。”

盧沃打了個哆嗦。

“這正是我的煩惱,本堂神父先生。

“打我知道這件事以后,六個月來,我一直沒有勇氣對任何人說,甚至對我的老婆也沒有勇氣說。

“我們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我們在一起共過那么多的患難,如今我已經不知道怎么辦才能和他分開。”

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如果說莫讓德爾值得同情的話,那么可憐的弗朗索瓦同樣也讓人會動憐憫之心。

處在這兩種相互矛盾的同情心之間,本堂神父先生淌下黃豆般大的汗珠,默默地祈求上蒼的啟示。

他忘了盧沃是來求他出一個主意,用低沉的嗓音說:

“您瞧,弗朗索瓦,換了您是我,您會出個什么主意呢?”

船家低下了頭。

“我明白應該把維克多還掉,神父先生。

“有一天,莫讓德爾突然來找我們,我就認識到了這一點。

“看見他這么老,這么憂傷,這么衰弱,我的心都碎了。

“我感到羞恥,就好像我的口袋里裝著屬于他的錢,偷來的錢。

“我不能再單獨一個人保守我的秘密,我來把它說給您聽。”

“您做得很對,盧沃,”本堂神父說,他看到船家給他提供出一個解決辦法,感到很高興。

“彌補一個錯誤,從來不會為時太晚。

“讓我陪您去找莫讓德爾。

“您向他承認一切。”

“明天,神父先生!”

“不,弗朗索瓦,立刻就去。”

看到老好人的痛苦,看到老好人雙手痙攣地卷弄著鴨舌帽,他聲音有氣沒力地請求:

“我求您了,盧沃,趁著我們倆共同做出決定的時候!”

第五章 莫讓德爾的奢望

一個兒子!

莫讓德爾有一個兒子!

他面對著兒子,坐在客車的座位上,目不轉睛地對著兒子看。客車在一片轟隆轟隆聲中,載著他們朝納韋爾駛去。

這是一次真正的劫持。

老人如同買彩票中了頭彩的沒有教養(yǎng)的人那樣,幾乎連聲謝也沒有說,就帶走他的兒子,逃之夭夭。

他不愿意讓他的孩子再面對所有那些過去的依戀。

他在愛上是個吝嗇鬼,正如他從前在金錢上是個吝嗇鬼。

不能借出,不能分享!

但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財寶,周圍并沒有人在覬覦它。

莫讓德爾的耳朵轟隆轟隆響得像快車。

他的腦袋熱得像火車頭。

他的夢想跑得比所有的火車頭和所有的快車還要快,一下子越過了許多天,許多月,許多年。

他夢想的是一個二十歲的維克多,穿著銀紐扣的墨綠色制服。

一個林學院的學生!

學生莫讓德爾似乎腰邊還掛著一把劍,頭上還歪戴著一頂兩角帽——像一個綜合工科學校的學生——因為所有的學校,所有的制服在莫讓德爾的夢想里有點混淆了。

那有什么關系!

飾帶和包金飾物對木工說來算不了什么。

他有的是錢來付所有這一切……維克多將是一位從頭到腳裝扮得十分耀眼的“紳士”。

男人跟他說話會脫掉帽子。

漂亮的女人會為他神魂顛倒。

在一個角落里,會有一個雙手長滿老繭的老人趾高氣揚地說:

“這是我的兒子!”

“怎么樣,我的兒子!”

“我的兒子”呢,他也在夢想。在等待著鍍金的兩角帽期間,他的那頂小貝雷帽遮到了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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