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細雪(譯文名著精選)
- (日)谷崎潤一郎
- 5113字
- 2018-05-14 17:42:42
四
妙子和奧畑最近來往的情況,幸子最初沒有告訴雪子,也沒有對任何人講。有一天,妙子和奧畑又一道出去散步,從夙川去香櫨園,中途要穿過阪神公路,湊巧雪子乘公共汽車路經(jīng)該地下車,兩下碰見了,雪子沒有聲張出去。過了半個月,妙子把這件事告訴了幸子。這樣一來,他們兩人的來往如果再瞞住雪子不講,妙子會遭到不必要的誤解,因此幸子就把前些日子奧畑來訪的情形對雪子講了,并且告訴她將來只能讓他們結(jié)婚,目前不急,要等她訂婚以后再辦這件事。那時,為了取得長房的諒解,還得仰仗她出把力。幸子一邊解釋,一邊暗暗察看雪子的面部表情。雪子照常平心靜氣地聽完幸子的話,回答說自己認為讓他們兩個先結(jié)婚好,不要單為顧慮次序顛倒的問題而把這事往后拖,自己決不會由于妹妹先結(jié)婚而受到什么打擊,也不會拋棄希望。自己有這樣一種預(yù)感,幸福的日子自會到來。幸子覺得她的話既不是譏諷,也不是逞強。
可是,不管本人怎樣想,姐姐先出嫁是天經(jīng)地義的。再說妙子的婚事幾乎已成定局,所以雪子的親事更應(yīng)該趕快辦。雪子的晚婚,除了以上舉出的那些原因而外,還有一個使她不幸的原因,就是她是未年出世的羊婆。一般丙午年出生的女子嫁不出去[6];可是羊年出生的女子不受歡迎這個迷信,關(guān)東地方?jīng)]有,所以東京人對此會覺得奇怪。在關(guān)西地方,人們認為未年生的女子命苦,到老無人要,特別是做生意的人忌配屬羊的老婆,甚至還有“不教羊婆當家”的諺語。大阪這個地方商人特別多,歷來不愿娶羊婆,因此,長房的大姐常說雪子妹妹的晚婚是受了這個迷信的影響。這樣一誤再誤,姐夫和姐姐們漸漸明白再也不該提出苛刻的條件了,比如女方是第一次結(jié)婚,要求男方也是第一次結(jié)婚,就不合理;即使做人家的填房也可以,只要沒有孩子,或者有孩子也可以,只要不超過兩個;至于年齡,比二姐夫貞之助大一兩歲也可以,只要外表不衰老,一步一步地把標準降低下來。雪子本人也說,只要姐夫和姐姐們都同意,叫我嫁到哪家就去哪家,上面那些條件自己不反對,只是如果嫁到有孩子的人家去,最好是一個面貌招人喜歡的小女孩,過門以后,自己能真心疼愛她;嫁的如果是四十歲以上的人,眼看對方已經(jīng)沒有多大前程,經(jīng)濟狀況也不會有什么改善,自己做寡婦的可能性很大,所以盡管不要求對方家財百萬,但也必須要有安度晚年的生活保障。雪子這兩條補充意見,長房和二房的人都認為很有道理,就一并提了出來作為擇配的條件。
井谷介紹的這樁親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的。衡量起來,除了財產(chǎn)一項不符合條件外,其余大體上都和女方的要求相差不遠。而且年齡才四十一歲,比貞之助還年輕一兩歲,前途還大有可為。最初盡管說年齡比姐夫大幾歲也無妨,現(xiàn)在反倒比姐夫年輕,那就再合適也沒有了。最突出的一點,對方是第一次結(jié)婚,這在女方是一直認為沒有這種可能,不抱任何幻想的,現(xiàn)在居然遇到這種今后決不可能再得的機會,因此就成為最有吸引力的一條??傊?,雖然別的條件還稍有些不足之處,只此初婚一條,就足以彌補一切欠缺而有余。盡管那個人是靠工資生活的,但他受過法國的教育,對于法國的美術(shù)、文藝多少知道一些,在這方面幸子估計雪子也許會中意的。不知道的人都以為雪子是純?nèi)毡救の兜墓媚?,那只是對她的服飾、體態(tài)以及談吐舉止方面的表面認識,其實并不是這樣,眼前她就在學(xué)法語,她對西洋音樂的理解比對日本音樂的理解還深。幸子暗地里還走了MB化學(xué)工業(yè)公司的門路,托人打聽瀨越這個人的名聲,又從其他方面作了調(diào)查,對于這個人的人品,沒有一個人說不好的,因此幸子覺得也許良緣就在眼前,打算過幾天去和長房商量。不料一星期前,井谷突然坐了出租車來到蘆屋,動問這樁親事考慮過沒有,催促趕快進行,同時把對方的照片也送了來。面對井谷滔滔不絕的談鋒,幸子不能告訴她正要去和長房商量,因為這樣就顯出對這事抓得不緊,所以只能對她說是樁非常理想的良緣,長房正在調(diào)查對方的情況,估計再過一星期就可以奉告了。井谷就說,這種事情越快越好,要是有意的話,務(wù)請趕快進行。瀨越先生天天打電話來催問有沒有消息,而且把他的照片送上過目,還要我順便到府上了解一下情況,因此我才趕來一趟,一星期后聽這里的好消息吧。井谷只坐了五分鐘,簡明扼要地講了這一番話,就坐上等在門口的汽車回去了。
幸子的生活作風一切都是上方[7]方式,遇事從容不迫,慢悠悠的;對于雪子這件終身大事,她覺得如果把它當作日常事務(wù)那樣處理,未免魯莽輕率??墒?,這次讓井谷催逼得她一改往常行動遲緩的作風,第二天馬上就去上本町長房那兒看她姐姐,把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講了一遍,并且說明對方急等回音??墒怯龅叫袆颖人t緩的那位姐姐,對于這類事情尤其慎重,盡管覺得條件還不錯,也得先和丈夫商量,認可以后委托信用調(diào)查所去調(diào)查,然后再派人去鄉(xiāng)間調(diào)查對方的家庭情況,這樣一來,所費的時間就多了。長房的姐姐既然這樣主張,那么這件事情就決不是一星期內(nèi)所能解決的了,至少得花一個月的時間,幸子正打算設(shè)法再拖上個把月。到了約定期限的前一天,門外又停了出租車,一想起當天有約,果然是井谷到來了。幸子連忙告訴她,昨天再一次催促長房的人,據(jù)說大體上沒有問題,不過還有幾處調(diào)查得不周到,請再等四五天。井谷不等幸子辯解完畢,就不容推諉地接口說:“要是大體上同意的話,細節(jié)可以放到以后調(diào)查,雙方當事人先見一次面怎么樣?不用擺什么正式相親的排場,由我出面邀請雙方吃頓晚飯,長房的姐夫和姐姐不光臨也可以,只要你們夫婦倆陪同出席就行,男家正在殷切盼望著呢。”
井谷心想這姐妹幾個也未免太驕傲了,人家那么熱心為她們奔走,她們卻推三阻四地不給答復(fù),究竟打算怎么樣。不正是由于這種拖拖沓沓的作風,才把婚期耽誤下來了嗎?必須給以當頭棒喝才行。所以,她說起話來就顯得更加咄咄逼人了。幸子也約略看出了她的心意,就動問見面日期。井谷回說日子也許定得太倉促了一點,明天是星期天,假如能定在明天,瀨越先生和她都很合適。幸子說明天已經(jīng)有了別的約會,對方馬上說那么就后天吧。這樣一來,幸子只能答應(yīng)暫定后天赴約。至于去得成去不成,明天中午打電話給回音,這才把井谷送走。昨天約好今天得打電話給人家確定日期。
“喂!細姑娘……”
幸子不滿意試穿在長襯衣外的那件衣裳,把它脫下扔在一邊,剛要打開另一個紙包的時候,樓下停了半晌的鋼琴聲又響了起來,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這件事真為難!”
“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外出以前必須給井谷老板娘打個電話?!?
“為什么?”
“她昨天又來了,要求今天相親?!?
“她這人老是那么著急。”
“她說不是正式相親,只是一道吃頓便飯,不用太拘束,而且一定要我們應(yīng)承。我對她說今天不成,她就問明天怎么樣,我實在無法再推托了?!?
“長房那邊怎樣說的?”
“大姐來接的電話,她讓我們陪同你雪姐去。她說如果他們?nèi)チ?,以后就沒有退路。井谷老板娘也說這樣就行了?!?
“雪姐是什么態(tài)度?”
“怎么講呢,問題就在這里了?!?
“她不愿意去嗎?”
“她沒有這樣說。不過,她覺得昨天提出今天就相親,太不鄭重了。她不愿這樣草率做事,可不是嗎?總之,她不明確表態(tài),不知道她的真意如何,只說莫如多調(diào)查一下對方的人品,無論我怎樣勸說,她都沒有答應(yīng)說去。”
“那么怎樣回答老板娘呢?”
“就是呀。如果不說出充分理由,對方一定會尋根究底的?!还苓@次的結(jié)果怎樣,要是惹惱了她,今后休想再要人家做媒,真為難哩!……喂,細姑娘,你也替我勸勸你雪姐,讓她在這四五天內(nèi)答應(yīng)去和對方見見面,不一定今明兩天?!?
“說是可以說,不過,雪姐既然那樣主張,我想說了也沒用?!?
“那倒不一定,她只是不滿對方這次的要求過于突然,內(nèi)心里似乎并不討厭,只要你說得婉轉(zhuǎn)一些,我看她會同意去的。”
幸子剛講到這里,紙槅扇拉開了,雪子從過道里走了進來。幸子心想,剛才的幾句話說不定讓她聽見了,就此再也沒有開口。
五
雪子看到妙子在姐姐背后給系腰帶,就問:“二姐系這條帶子去嗎?記得上次出席鋼琴演奏會時,系的不正是這條帶子嗎?”
“嗯,是系的這條?!?
“那時我坐在旁邊,二姐呼吸的時候,它就吱吱地作響?!?
“我不知道呀。”
“聲音雖然很輕,但每次呼吸都聽到吱吱地響,真難受。我看系這條帶子去參加音樂會不行。”
“那么系哪條帶子呢?”
幸子邊說邊打開衣柜,取出幾個紙盒擺在手邊,剛揭開紙盒,妙子從中挑出一條千堆雪圖案的帶子說:“用這條吧。”
“這條合適嗎?”
“這條好,這條好,就用這條吧。”
雪子和妙子早已穿戴好,只等幸子一個人了。妙子像哄孩子似的拿了那條腰帶又走到姐姐背后,好不容易給系上身。幸子重新坐到鏡臺前,剛一坐下就怪聲叫了起來。
“不行!這條帶子也不行!”
“為什么?”
“還問哩,你仔細聽聽,這條帶子也吱吱地響呢?!?
幸子說著故意吸了一口氣,讓帶子的中央部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真的在吱吱地響。”
“那就系那條草茵圖案的吧?!?
“不知究竟怎樣,細姑娘,請你找出來試試看?!?
姐妹三個,只有妙子穿的是西裝,她伶俐地在那堆雜亂的紙盒里東挑西揀,終于找到了那條帶子,又走到她姐姐背后給系上。幸子一手按住系好的帶垛,站立著呼吸了兩三次,說道:“這下似乎行了?!边呎f邊取出銜在嘴里的帶扣,穿進帶垛,才一收緊,又吱吱地響了起來。
“怎么這條帶子也響?!?
“真的!呵呵呵呵!”
幸子腰部一發(fā)出響聲,姐妹三個就笑得前仰后合。
“呵呵呵呵!筒式腰帶系不得,這種帶子不行?!毖┳诱f。
“不,不是帶子不行,而是質(zhì)地的問題。”妙子說。
“可是,近來的筒式腰帶不都是這種質(zhì)地的嗎?這種質(zhì)地做成筒式的,非吱吱地發(fā)出聲音來不可?!?
“明白了,二姐,我明白了?!泵钭佑秩〕隽硪粭l腰帶。
“系這條試試,我看這條不會再響了?!?
“你那條不也是筒式的嗎?”
“先照我說的試試看,發(fā)出響聲的原因我知道了?!?
“已經(jīng)一點多鐘了,不趕快去就聽不上了。像今天這樣的音樂會,正式演奏的時間是很短的?!?
“怎么,雪妹,腰帶問題不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嗎?”
“是我提出來的呀,專程去聽音樂會,要是耳邊響起這樣的聲音,不是白去了嗎?”
“哎!多費事!系了解,解了又系,折騰得汗都冒出來了。”
“笑話!我才費勁呢?!泵钭庸蛟谒憬惚澈?,一頭收緊腰帶一頭說。
“針在這里打嗎?”阿春捧著盤子走了進來。盤子里盛著消過毒的注射器、維生素藥盒、酒精瓶、脫脂棉以及膠布那類東西。
“雪妹,勞駕給我打一下。”幸子說完這句,又沖著阿春的背影吩咐說:“喂!你去叫汽車吧,讓車子十分鐘以后開來?!?
針每次都是雪子給打,她熟練地用砂輪劃斷瓶頸,把藥水吸進注射器,拉過幸子的左臂,——幸子那時正站在鏡臺前把襯墊塞進帶垛里,雪子用蘸著酒精的脫脂棉使勁擦了擦,靈巧地把針頭扎了進去。
“哎呀!好痛!”
“今天許是有點兒痛,因為沒有時間,不能像往常那樣慢悠悠地打了?!?
維生素B的強烈氣味一瞬間充滿了整個屋子,雪子給她貼上膠布,在進針處又拍又揉,使肌肉松弛下來。
“我這里也好了?!泵钭诱f。
“這條帶子配哪個帶扣合適?”
“你那個就行,快點吧,快點吧。”
“別這樣使勁催,越催就越糊涂,弄得我暈頭轉(zhuǎn)向的。”
“二姐,這條帶子怎么樣?你吸口氣試試?!?
幸子聽了妙子的話,接連呼吸了幾次。
“真的,這下子不響了。細姑娘,這是怎么回事?”
“因為是新帶子,就吱吱地響;這條帶子是舊的,使用久了,所以就不響了。”
“真的,原來是這個道理?!?
“稍稍想一下就明白了。”
這時,阿春從過道跑進來說:“太太,您的電話,是井谷老板娘打來的?!?
“哎呀!糟了!忘了給她打電話了?!?
“聽!汽車好像來啦?!?
“這怎么辦?這怎么辦?”幸子急得直喘氣,雪子卻紋絲不動,仿佛和她全不相干似的。
“我說,雪妹,怎么答復(fù)人家呀?”
“怎么答復(fù)都行?!?
“可是,那個人要不好好應(yīng)付,她是不會罷休的。”
“那就請你酌量著辦吧?!?
“不管怎樣,明天的那個約會請她暫緩一下吧。”
“嗯?!?
“這樣可以吧?”
“嗯。”
雪子低著頭坐在那里,站著的幸子無論怎樣也看不到雪子的面部表情。
六
臨出門時,雪子向那間西式屋子張望了一下,只見悅子正和小使女阿花在玩“過家家”,她就對悅子說:“小悅,我出去一趟,你要看好家,知道嗎?”
“阿姨,我要的東西別忘了呀。”
“知道了,是前些日子看中的那套‘過家家’玩具吧?”
悅子只把長房的大姨叫“姨媽”,而把兩個年輕的姨媽叫成“阿姨”和“細姨”。
“阿姨,天黑以前一定回來呀。”
“好,一定回來?!?
“一定啊!”
“一定。你媽媽和細姨去神戶吃晚飯,你爸爸在那里等她們。我回家和小悅一塊兒吃。學(xué)校里留下作業(yè)了吧?”
“要寫作文?!?
“那么玩一會兒就去寫吧,我回家后給你改?!?
“阿姨,細姨,再見?!?
悅子送她們到門口,腳上還穿著拖鞋,就走下泥地,在鋪石上蹦蹦跳跳,一直追到大門口。
“要回來呀,阿姨,騙我可不行呀!”
“一件事要講多少遍呀?我知道了?!?
“阿姨,你不回來,悅子要生氣的,知道嗎?”
“??!真討厭。我知道了,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