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細雪(譯文名著精選)
- (日)谷崎潤一郎
- 4296字
- 2018-05-14 17:42:42
三
雪子遲遲沒有結婚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井谷上回提到的“見報事件”。
那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情了,當時還只有二十歲的小妹妙子,和船場另一大戶——開銀樓的奧畑家的兒子戀愛,兩人離家出走。兩個年輕人認為,要搶在雪子前面結婚,一般是不可能的,因此兩下商定好采取這樣的非常手段。動機似乎很單純,可是雙方的家庭決不容許有這樣的事情,所以馬上把他們找了回來。事情到此表面上似乎簡單地結束了,可偏偏不走運,讓大阪一家小報把它登載了出來。更糟的是把妙子誤作雪子,而且年齡也錯成雪子的了。當時辰雄是一家之主,為了這件事,他大傷腦筋。如果為了雪子而要求報館收回那則消息,結果無異于證實那件事是妙子干的,這一辦法很不高明;那么置之不聞不問怎么樣呢?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后來他覺得不管犯錯誤的人會有什么下場,也不該平白讓無辜的人背黑鍋,最后還是要求報館收回那則消息。豈知報上刊登出來的不是否認,而是更正,妙子的名字也上了報。辰雄本想事先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見,后來覺得即使去征求意見,平常特別不輕易和他談話的雪子,決不會有什么明確的答復;而且一旦和小姨子們商量起來,說不定反而要在利害關系不一致的兩姐妹中間引起糾紛。因此,向報館申請收回錯誤消息這件事,他只和自己的妻子鶴子講了,沒有和兩個小姨子商量。這一舉動,他想由他單獨負責。說實在話,他的下意識里也許有不惜犧牲妙子以清洗雪子的冤屈,來博取雪子歡心的意圖。因為在辰雄的心目中,表面上穩重老實的雪子,從來不肯對自己講真心話,永遠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是個最不好對付的人,所以想趁此機會討她的好。可是這次又落了空,雪子和妙子對他都產生了反感。雪子認為報上登出錯誤的消息,只能怪自己倒楣,登報否認,往往總是在不顯眼的犄角旮旯里刊出幾個字,起不了什么作用。否認也罷,別的什么手段也罷,總之,從她們姐妹倆的立場來說,都不愿再多一次見報,最明智的辦法是置之不聞不問。雪子想,姐夫給自己恢復名譽,自己很感激。可是這樣一來,細姑娘又將怎么辦?細姑娘的行為固然有缺點,但畢竟是年幼無知犯下的錯誤,要是追究起責任來,倒應該歸罪于雙方家教不嚴。至少在細姑娘這件事情上,不僅姐夫有責任,連自己也推脫不了。這樣說也許有點兒那個,本人的無辜,知道的人一定能夠諒解,這種小報上的消息,對自己并不見得能起多大的損害作用。倒是細姑娘如果因此而破罐破摔,以致墮落成為女流氓,那將怎么辦?姐夫做事,件件擺大道理,就是缺少人情味。這樣一件大事,和自己利害關系最密切,可是姐夫一句話也沒有和自己商量就行動起來,實在太專橫了。妙子又有妙子的看法,她認為姐夫要為雪子洗刷污名,那是理所當然。可是難道沒有別的方法可想,一定要在報紙上登出她的名字來嗎?對方是一張小報,完全可以設法使之屈服,姐夫在這種地方舍不得花錢,就是不對。——這在她那個年齡來說是個早熟的見解。
為了這樁登報事件,辰雄當時覺得沒臉見人,甚至要提出辭呈,后來經過勸說,總算平安無事。可是雪子所受的損失實在太大了。偶爾有少數幾個人注意到那則更正的消息,知道她的冤屈。她本人盡管白璧無瑕,社會上卻普遍知道她有那樣一個妹妹,無論本人怎樣自負,由于這件事,雪子的婚事也就更加無人問津了。不管雪子心里怎樣想,表面上她始終認為小報上那點兒誤傳無損于己,并沒有因為這件事和妙子傷感情,在姐夫面前反而處處袒護妙子。過去她們姐妹兩個總輪流居住在上本町九條的長房家和阪急蘆屋川的二房幸子家,自從出了那件事情以后,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道來到幸子家,一住就住上半個月。幸子的丈夫貞之助是個會計師,每天去大阪會計師事務所上班,用岳家分到的一部分遺產貼補家用。貞之助這個人和長房大姐夫的一味嚴格不同,不像一個商科大學的畢業生,他愛好文學,平常還喜歡寫寫和歌[5]。在兩個小姨子面前不擺家長的架子,從任何方面講,都不是兩個小姨子所畏懼的人。不過有時雪子姐妹倆住得太久了,他顧慮到長房那方面,往往會提醒幸子說:“讓她們回去住幾天怎么樣?”幸子每次總是這樣回答:“這事大姐是諒解的,您就不用擔心了。如今長房孩子多,房子也擠,她們兩姐妹常來這里住住,大姐倒能多歇息,她們愛住多久就讓住多久,沒有關系。”從此,他們不知不覺地就習以為常了。
這樣過了幾年,雪子的境況沒有什么大變化,妙子這方面卻有了意外的發展,到頭來或多或少影響雪子的命運。妙子從中學生時代起就擅長做布娃娃,一有工夫,她就擺弄碎布玩兒,日積月累,技術進步了,作品竟然陳列到百貨公司的貨架上去了。她的作品花色繁多,有法國式的洋娃娃,也有純日本趣味的歌舞伎式的娃娃,無論哪方面的作品都顯示出她匠心獨運的才能,是別人難以效仿的。這也說明她平時對電影、戲劇、美術、文學等其他方面的愛好和素養。總之,她手里做出來的小巧玲瓏的藝術品,越來越博得人家的賞識。去年,幸子還為她租借到心齋橋附近的一家畫廊,開了一次個人作品展。起初她嫌長房孩子多,嘈雜不安,就在幸子家里制作;后來想有一間更像樣些的工作室,于是就在夙川的松濤公寓租了一間屋子,那里離幸子家不到半小時的路程,而且又在同一電車線上。長房的大姐夫不贊成妙子變成女職工,更不贊成她租屋子。這些都被幸子說服了。她說妙子過去犯了點錯誤,婚姻問題比雪子更難解決,也許還是讓她有點兒事情干干比較好;至于租屋子也只是為了工作方便,不是去住宿。碰巧有個死了丈夫的女朋友開設一家公寓,便托她搞到一間屋子,那里離家又近,自己可以經常去察看情況。經過幸子這樣一解釋,先斬后奏獲得了認可。
妙子的性格和雪子相反,本來比較開朗,常愛說幾句俏皮話或開個玩笑。自從鬧了那次私奔,她就變得陰郁了,整天陰陽怪氣地想心事。新天地的開辟挽救了她,近來又恢復了以前那種開朗的性格,在這一點上幸子的估計是正確的。妙子每月從長房那兒拿零用錢,此外,她做出來的洋娃娃又能高價出售,手頭也就自然寬裕起來。經常不是提著一個新奇的手提包,就是穿了一雙進口的高級皮鞋。她大姐和二姐看在眼里,為她擔心,曾勸她把掙到的錢存入銀行。其實哪用姐姐們叮囑,她早就機靈地把錢存進郵局,存折只給幸子看,還叫她不要讓大姐知道。說什么“二姐要是缺零用錢,我借給你”。弄得幸子張口結舌,不知所對。有一次,人家提醒幸子說:“看到你家細姑娘和奧畑家的啟哥兒在夙川的大堤上散步。”幸子不由得吃了一驚。不久以前,幸子發現妙子口袋里除了手絹而外,還有打火機,覺察到妙子背著她吸起煙來了。其實二十五六歲的人吸幾支煙,也是情理之中,無可厚非的事。她當下把妙子叫來一問,答稱確有這件事。再追問下去,說是那次出事以來,兩下一直不通音信。上次開展覽會的時候,奧畑來參觀,而且買了妙子最得意的杰作,從此以后,兩下又來往了。盡管來往,但雙方都很清白,而且見面的次數也不多。還說她已經長大成人,不比以前了,要姐姐相信她。可是,經她這樣一解釋,幸子對于她在外面租屋子就不放心了,而且覺得對長房也不好交代。至于妙子的工作,完全取決于她的興致,再加上本人以藝術家自居,干活不是每天排定進程,有時接連休息幾天,興致來的時候,一干就干個通宵,第二天浮腫著臉回家。本來不讓她在公寓里過夜,后來漸漸行不通了。她什么時候去上本町長房那兒或夙川公寓,什么時候應該回蘆屋,從來沒有事前和自己聯系過,一想到這些,幸子覺得自己真太糊涂了。一天,她窺探到妙子不在公寓,就去那里找那位老板娘朋友,不露痕跡地打聽出許多情況。據那位老板娘說,細姑娘近來發跡了,她招收了兩三個跟她學手藝的徒弟,看去都是人家的太太和小姐,男客大抵是經常來取貨或者送原材料的。細姑娘干起活來非常專心,往往一干就干到早晨三四點鐘。由于沒有被褥,只能抽煙等天亮,趕頭班電車回蘆屋,這番話在時間和地點上都對得上號。還有原來租的是六鋪席大的日式房間,最近換了寬敞的屋子。去到那里一看,是西式房間附帶一個四鋪席半的日式屋子,里面擺滿了參考書、雜志、縫紉機、碎布以及其他原材料和未完成的作品,墻上還用針釘著許多照片。雖然像一個藝術家的工作室那樣,顯得有些雜,但畢竟是年輕姑娘工作的地方,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屋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收拾得整整齊齊,煙灰缸子里連煙頭都沒有,抽屜和信插里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
幸子本來以為也許能發現物證一類的東西,離家時還有點兒怕怕縮縮的,鼓不起勁。及至進入公寓一看,毫無所得,才放下了心,覺得幸而親自來察看一趟。對于妙子,反而比以前更加信任了。這樣又過了一兩個月,這件事在她已經淡忘了。一天,妙子不在家,到夙川去了,奧畑突然來訪,求見當家太太。船場時代他們兩家就是近鄰,幸子不是全不相識,只能接見。一見面奧畑就說:“突然拜訪,很失禮。不過有件事特地來懇求您體諒。”他先表白了一番,然后接著說:“幾年前我們的舉動太不擇手段,但決不是出于一時的輕浮;盡管當時我們被隔離,不過我和細姑娘(“細姑娘”是“小姑娘”的意思,大阪人一般都這樣稱呼家里最小的女兒。當初奧畑不僅管妙子叫“細姑娘”,還管幸子叫“姐姐”)已經約好,不管等多少年,我們決心等候家長們的諒解。家父家兄最初誤認細姑娘是阿飛,現在方才知道她人品正直,而且富于藝術才能,知道我們的戀愛是健康的,所以他們今天不再反對我們結婚了。不過,細姑娘對我講,雪子姐姐還沒有許配,要等她的婚姻問題解決之后,我們的婚事才有指望。所以我們兩個商量了,由我來向您陳情。我們決不著急,準備一直等下去,等到適當時機的到來。只不過想讓姐姐了解我們已經訂了約,并且相信我們。有機會還想請您對長房的姐夫和姐姐適當關說一下,使我們能如愿以償,那就更加感激不盡了。姐姐最理解我們,而且同情細姑娘,所以我才敢冒昧地說出自己的愿望。”經他這樣一講,幸子只能回說大體上明白了,不置可否地敷衍幾句就把他打發走了。奧畑的話倘若句句屬實,那是想象所及的,并沒使幸子感到那么意外。老實說,他們兩人的關系既然鬧到登上了報,最理想的出路就是讓他們結婚,長房的姐夫和姐姐到頭來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不過顧慮到這事對雪子的心理影響,所以能拖總想往后拖一下。
幸子有個習慣,一到無事可干就彈鋼琴。那天,她送走了奧畑覺得無聊,就獨自走進客廳,坐在鋼琴前翻看琴譜,東挑西揀地彈起來。她一面彈琴,一面心里在琢磨去夙川的人也該回來了,不料妙子已經坦然地走了進來。幸子一見到她,停下手來叫了一聲“細姑娘”,接著就說:“奧畑家的啟哥兒剛剛走。”
“是嗎?”
“你們的事情我知道了。……現在暫時擱一擱,我給你們辦吧。”
“嗯。”
“如果現在就提出來,雪子太可憐了。”
“嗯。”
“你明白了吧,細姑娘?”
妙子有點兒不好意思,強作鎮靜地只管“嗯”、“嗯”的隨聲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