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亂世佳人(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美)瑪格麗特·米切爾
- 3997字
- 2018-05-11 11:15:55
他騎著那匹膘肥體壯的長腿獵馬,一路飛奔上了小山,遠遠看去就像小孩子騎在大馬上。他一頭長長的白發飄在腦后,揮著短柄鞭,大聲喊著,催馬前進。
盡管她滿心焦慮,仍然滿懷深情,暗暗得意地望著他,因為他是個一流的騎手。
“我真弄不懂他為什么喝了幾杯就老是要去跳圍欄,”她想。“而且他去年就是在這兒摔破膝蓋的。你總當他會學乖了。尤其是他還對媽媽起過誓,保證再也不跳了呢。”
斯佳麗對父親并不畏懼,她覺得他比起她的妹妹來更像她的同齡人,因為他瞞著妻子跳圍欄就感到像孩子般的得意和做了虧心事的歡欣,這跟她騙過黑媽媽時感到樂趣倒是無獨有偶。她站起身來看著他。
那匹大馬跑近圍欄,抖擻精神,身輕如燕,不費什么力就一躍而過,他在馬上熱烈歡呼,在空中揮舞著短柄鞭,卷曲的白發在腦后飄拂。杰拉爾德沒看見樹蔭下的女兒,他在路上拉住韁繩,拍拍馬脖子表示十分滿意。
“縣里沒一匹馬趕得上你,州里也沒有。”他自豪地對馬說,盡管他在美國已住了三十九年,說話仍不脫米斯郡[28]的土音。隨后他匆匆理理自己的頭發,整整鑲裝褶邊的襯衫,再把滑到耳朵后面去的領帶打打好。斯佳麗知道他臨時匆匆打扮是為了在妻子面前裝出一副斯文君子模樣,仿佛是正經八百地騎馬拜訪了鄰居剛回來。她還知道他正好給了她一個想找的機會,用不著流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打開話頭再說。
她放聲大笑。果然不出她所料,杰拉爾德聽到聲音嚇了一跳;一會兒認出是她,紅潤的臉上才現出靦腆而不服的神情。他好不容易才下了馬,因為他的膝蓋僵硬了,一邊把韁繩搭在臂上就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她走來。
“喂,小姑娘,”他說著擰擰她臉蛋,“原來你像上星期你妹妹蘇埃倫那樣在暗中監視我,你要到你媽那兒去告我的狀吧?”
他那沙啞的男低音嗓子雖含著憤怒,但也有點哄騙的口氣。斯佳麗一邊伸手去替他整整領帶,一邊開玩笑地嘖嘖舌頭。他噴到她臉上的鼻息有股濃烈的波旁威士忌[29]味,還夾雜著一絲薄荷味。他身上還有嚼煙味,光滑的皮革味和馬氣味——這股混合氣味老是使她聯想到父親,而且別的男人有這股氣味,她出于本能也會喜歡。
“不,爸,我可不像蘇埃倫那樣搬弄是非,”她向他擔保,說著站在一邊,裝出有見識的樣子打量他整理過的穿著打扮。
杰拉爾德是個小個子,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一點,但腰圓體壯,脖子也粗,因此他坐著時,陌生人看他的外表還以為他是個大高個兒呢。他那極其粗壯的身軀下面是結實的短腿,老是穿著能買到的最好的皮靴,而且老是兩腿叉開站著,像個裝模作樣的小孩子。多數身材矮小的人認真起來都有點荒唐;但在場院里矮腳雞是受尊敬的,杰拉爾德的情況也是如此。誰也不曾冒冒失失把杰拉爾德當個可笑的小個子看待。
他年已花甲,一頭鬈發有如銀絲,但那張精明的臉上卻沒有皺紋。一對嚴厲的小藍眼睛還很年輕,無憂無慮,充滿青春活力。除了打撲克時要考慮拿幾張牌之外,其他問題是從來不動腦筋的。他的臉是地道的愛爾蘭人的臉,在他離開已久的祖國是到處可見的——圓滾滾、紅通通、短鼻子、大嘴巴,殺氣騰騰。
杰拉爾德生相雖然像霹靂火,心腸倒最軟。他看不得奴隸噘著嘴挨罵,不管那人多么該罵,也聽不得小貓叫,聽不得孩子哭;但他最怕人家識破這個弱點。凡是見到他的人要不了五分鐘就發現他心腸好,這點他并不知道;要是他看出這點,那他可要大失面子了。因為他喜歡認為自己扯起嗓子發號施令的時候,人人都戰戰兢兢,聽從命令。他從來沒想到過莊園里大家只聽從一個聲音——就是他妻子埃倫那溫柔的聲音。這秘密他永遠不會知道。因為上自埃倫下到最笨的干農活的黑奴,都暗中串通一氣,出于好意讓他相信他的話就是法律。
斯佳麗對他的脾氣和吼聲比誰都不放在心上。她是他最大的孩子,三個兒子都已經葬在家族墓地里了,他知道今后再也生不出兒子來了,所以不知不覺中養成了一個習慣,待她十分坦率,這點是她感到最高興的。比起她妹妹來她更像父親。因為原名卡羅琳·艾琳的卡麗恩生來嬌嫩,喜愛幻想,而教名蘇珊·埃莉諾的蘇埃倫又自命舉止文雅,雍容華貴。
況且,斯佳麗和她父親還相互勾結包庇。如果杰拉爾德撞見她不繞半英里遠路走大門,偏去爬圍欄,或者跟男朋友在前面臺階上坐得太晚,他只是私下里狠狠訓斥她一頓罷了,不會把這事告訴她母親或黑媽媽。而如果斯佳麗發現他對妻子莊嚴地起過誓后還騎馬跳圍欄,或者,又照常從縣里的流言蜚語中聽到他打撲克輸了多少錢,晚餐時她也絕口不提,決不像蘇埃倫那樣故作嬌憨。斯佳麗和父親相互莊嚴保證,這種事決不傳到母親耳邊,傳了只會傷她心,說什么他們也不能傷害她的好心。
斯佳麗在逐漸暗淡的微光中望著父親,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在他面前她就得到了安慰。他身上有種生氣勃勃、樸實而粗俗的氣質正合她的心意。她一點也不善于分析,不明白這是因為她多少也具有同樣的這些氣質,盡管她母親和黑媽媽花了十六年心血想要消除這些氣質也沒用。
“你總算弄得相當像樣了,”她說,“我想沒人會疑心你耍過什么花招,除非你自己瞎吹。不過看來,你去年好像就是跳這一處圍欄,摔壞了膝蓋——”
“得了,我才不讓親生女兒教訓我什么該跳不該跳呢,”他大聲嚷著,一邊在她臉蛋上又擰了一下。“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是的。再說,小姑娘,你沒披圍巾上這兒來干什么?”
她看出他又在用老一套手法來擺脫不愉快的談話,就悄悄把胳臂伸進他的胳臂,說道:“我在等你呢。我不知道你會這么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買下迪爾西了。”
“買是買下了,就是這身價害得我傾家蕩產了。把她連同她的小妞兒普莉西一起買下了。約翰·韋爾克斯幾乎要把她們白送給我,但我決不讓人家說杰拉爾德用交情來做生意,因此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塊做這兩個人的身價。”
“老天爺,爸,三千塊!你又用不著把普莉西也買下啊!”
“難道輪到我自己的女兒指責我了嗎?”杰拉爾德大聲反問一句道。“普莉西是個漂亮的小妞兒,所以——”
“我認識她。這妞兒又鬼又笨,”斯佳麗沒有給他大喊大叫嚇倒,鎮定地回答說。“你買下她就是因為迪爾西求你買下她。”
杰拉爾德一副垂頭喪氣的窘相,每當他做了件好事被人識破時老是這樣的。斯佳麗看到他這么容易被識破不由放聲大笑。
“得了,我買了又怎么著?如果迪爾西老惦著這妞兒,沒精打采,那買下她又有什么用呢?好吧,我再也不讓這兒的黑人跟外面的女人結婚了。價錢太貴了。來吧,小姑娘,我們進屋吃晚飯去。”
這會兒夜色更濃了,天邊最后一抹綠色也消失了,陣陣寒意驅除了春天的和煦。但斯佳麗卻磨磨蹭蹭,不知怎么把話題轉到阿希禮身上,才不讓她父親懷疑她的動機。這可不容易,因為斯佳麗生來就一點也不精明,她父親跟她十分相像,她經常看破他的詭計,他對她那些拙劣的詭計也總是一眼就看破了。而且他這么做不大講究方式方法。
“十二棵橡樹莊園的人怎么樣?”
“跟平常差不多吧。凱德·卡爾弗特也在那兒,我辦完迪爾西的事以后,我們就都在陽臺上喝了幾杯棕櫚酒。凱德剛從亞特蘭大來,他們都在那兒談打仗,鬧翻了天——”
斯佳麗嘆了口氣。要是她父親一談到戰爭和退出聯邦的事,那就會談上幾個小時才罷休。她趕緊換了個題目打斷了他。
“他們提到明天的烤肉野宴嗎?”
“我想起來了,他們提到過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來著——就是去年到這兒來過的那個可愛的小東西,你知道,阿希禮的表妹——哦,對了,玫蘭妮·漢密頓小姐,是這個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理已經從亞特蘭大來了,而且——”
“哦,原來她真來了?”
“是啊,她是個文靜可愛的小東西,很守婦道,從來不開口說句話的。快來吧,女兒,別磨蹭了。你母親要找我們了。”
斯佳麗聽見這消息心就一沉。本來她還希望玫蘭妮有什么事留在出生的亞特蘭大呢,而且聽到她父親都在稱贊玫蘭妮文靜可愛的性格,和她的性格大不相同,她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阿希禮也在那兒嗎?”
“他在,”杰拉爾德脫開女兒胳臂,回過頭來,目光敏銳地細細打量她。“要是你特為這事才出來等我,那干嗎轉彎抹角,不直說了呢?”
斯佳麗想不出話可說,只覺得自己氣得臉也紅了。
“嗐,說呀。”
她還是不說話,恨不得搖搖父親,叫他住口。
“他在家,一片好意地問起你,他幾個妹妹也問了,還說他們希望你明天沒事去參加烤肉野宴呢。我敢說你絕對不會有什么事的,”他精明地說,“行了,女兒,你和阿希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事,”她馬上說,一面使勁拖他胳臂。“我們進去吧,爸。”
“這會兒是你要進去了,”他看看她。“我可要站在這兒把你弄個明白才走。現在我想起來了,最近你一直很古怪。是他一直在玩弄你?他向你求過婚嗎?”
“沒有,”她馬上說。
“他也不愿向你求婚。”杰拉爾德說。
她火了,但杰拉爾德揮揮手,叫她安靜。
“別嚕蘇,小姐!今天下午約翰·韋爾克斯悄悄對我說了,阿希禮要娶玫蘭妮,明天就要宣布了。”
斯佳麗的手從他胳臂上落下。原來這事是真的!
她心里頓時像給野獸的尖牙猛啃了一口,深深感到刺痛。這會兒,她感到父親的眼睛一直望著她,神情有點憐憫,也有點煩惱,因為他碰到了一個不知怎么回答的難題。他雖然愛斯佳麗,但她硬要他回答自己那些傻里傻氣的難題卻使他感到不舒服。埃倫知道一切答案。斯佳麗應該把自己的心事去問她才是。
“你這不是一直在出自己的丑——也在出我們全家的丑嗎?”他又像往常激動的時候那樣提高嗓門吼道。“縣里哪一個花花公子你都能搞到手,你倒偏偏去追求一個不愛你的男人!”
她頓時生了氣,傷了自尊心,痛苦竟消除了幾分。
“我沒追求過他。只是——只是感到驚訝。”
“你在撒謊!”杰拉爾德說,說罷盯著她那張神色苦惱的臉,又突然和藹地加了一句:“對不起,女兒。但你畢竟只是一個孩子。求愛的人多著呢。”
“母親嫁給你的時候才十五歲,我都十六歲了。”斯佳麗壓低嗓門說。
“你母親可不一樣,”杰拉爾德說。“她根本不像你這么輕浮。得了,女兒,打起精神來,下星期我帶你上查爾斯頓去看望你尤拉莉姨媽,他們那兒正在鬧著蘇姆特堡的事,不出一星期你就忘掉阿希禮了。”
“他當我還是個小孩,”斯佳麗想著,心里又悲痛又憤怒,話也說不出了。“只要在我面前晃一晃新玩具,我就會忘了身上的腫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