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童年(7)
- 童年 在人間 我的大學(譯文名著精選)
- (蘇)高爾基
- 5068字
- 2018-05-14 17:48:58
“還有,我見過被詛咒的人。那也是在夜里,冬天,大風大雪。我經過久科夫山谷,記得吧,我跟你說過的,那兒有個池塘,有一次雅科夫和米哈伊洛想把你爹淹死在池塘的冰窟窿里?我走啊走啊,一下子順著小路滾到了谷底,忽聽得滿山谷響起了一片口哨聲和吶喊聲!只見一輛三匹黑馬拉的雪橇向我奔過來,一個又高又大的鬼,戴著紅帽子,橛子似的站在趕車的位子上,伸手攥著鐵鏈子做的韁繩。山谷里沒有大路,三套車就往池塘直沖過去,鉆進一團雪霧里不見了。雪橇上坐的也都是鬼,它們吹哨,揮帽子,大喊大叫。就這樣像救火似的,一連過去了七輛雪橇,馬全是黑馬,這些馬其實都是人,是遭到父母親詛咒的人,他們讓鬼開心取樂,替鬼駕車拉套,每逢各種鬼節的夜晚,被鬼趕著到處亂跑。我這回看到的,也許是小鬼娶媳婦呢……”
外婆的話不由你不信,她說得那樣簡單自然,那樣令人信服。
她講的圣詩故事尤其好聽。她講圣母如何救苦救難,勸誡女強盜延加雷切娃“女公爵”不要毆打和搶劫俄羅斯人;講神人阿列克謝和戰士伊萬。她講絕頂聰明的瓦西麗莎、山羊神父、上帝教子的童話;講女執政官瑪爾法、女強盜頭子烏斯塔、有罪的埃及女人瑪麗亞、傷心的強盜母親等等可怕的故事。外婆肚子里的童話故事和詩歌簡直多得數也數不完。
外婆不怕人也不怕鬼,不怕外公,不怕任何邪魔歪道,可是她非常懼怕黑蟑螂,從老遠的地方就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有時她半夜里叫醒我,悄悄說:
“阿廖沙,親愛的,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基督面上,你去踩死它吧!”
睡眼惺忪的我,點上蠟燭,趴到地板上尋找敵人,但不是一下子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
“哪兒也沒有,”我說;外婆連頭裹在被子里,躺著動也不敢動,聲音微乎其微地求我道:
“啊,一定有!再找找,我求你了!它就在那兒,我知道……”
她從來沒有弄錯過,我確實能在離床老遠的什么地方找到一只蟑螂。
“打死了吧?好了,感謝上帝!也謝謝你……”
她掀掉頭上的被子,笑著吁了一口氣。
如果我找不到那只蟲子,她就不能入睡。我能感覺到,夜深人靜時只要稍有一點動靜,她就簌簌發抖,我聽見她連大氣都不敢出,在悄悄地說:
“它在門檻那兒……爬到箱子底下去了……”
“你為什么怕蟑螂呀?”
她振振有詞地回答我:
“我不明白,它們是來干什么的。它們老是爬來爬去,這些黑東西。上帝給每一種小蟲都分派了任務:灰甲蟲表示屋里潮濕,臭蟲出來說明墻壁臟了;虱子咬人,人就會生病。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可是這些東西,誰知道它們有什么力量,它們會帶來怎樣的災難呢?”
有一天,外婆正跪在那兒和上帝談心,外公一下子推開房門,嗓音嘶啞地說:
“孩子他娘,上帝來光顧我們,家里失火啦!”
“你說什么?”外婆喊道,從地上一躍而起,兩個人踏著沉重的步子,向黑暗的正堂屋跑去。
“葉夫根尼婭,把圣像取下來!納塔利婭,給孩子穿衣服!”外婆用堅定有力的聲音發出嚴厲的命令,外公卻在低聲叫苦:
“噫—唉!……”
我跑進廚房里,這兒朝院子的窗戶閃著耀眼的金光,許多黃色光點在地板上游動,雅科夫舅舅赤著腳,一面穿靴子,一面在光點上跳來跳去,仿佛腳板被燙疼了似的,他喊道:
“這是米什卡放的火,他放了把火就跑了,啊哈!”
“住嘴,狗東西,”外婆說著把他向門口一推,他差點摔一跤。
透過玻璃窗上的霜花可以看見,染坊的屋頂在燃燒,敞開的門洞里面,翻卷的火舌旋風似的直往上躥?;鹧娴募t花在靜夜中熊熊怒放,沒有彌漫的煙霧,只是在很高的空中飄蕩著一片陰云,但它遮不住那耿耿的銀河。雪地被照成殷紅;房屋的墻壁都在顫抖、搖晃,仿佛要奔向院子里那灼熱的一角,而火正在那邊嬉鬧著,把染坊墻壁上的寬縫注滿了紅光,又像許多燒紅的鐵釘,彎彎曲曲從縫隙里伸展出來。一條條金色的、紅色的帶子,在屋頂干燥發黑的木板上蜿蜒盤曲,很快把屋頂包裹了起來;在這些火帶中間,引人注目地豎著一根陶土的細煙囪,還在突突地冒著煙;隔著玻璃窗,我也能聽見輕微的爆裂聲和絲綢摩擦般的簌簌聲;火勢越來越猛,染坊被大火裝飾得宛如教堂里的圣像壁一般,使你無法抗拒它的吸引力。
我把一件很重的短皮襖披在頭上,登上不知誰的一雙靴子,趿拉著從過道里走到臺階上,一下子就給嚇傻了:明晃亂舞的火焰照花了我的眼睛;外公、格里戈里、舅舅的叫喊聲和大火中的爆裂聲響成一片,震耳欲聾。外婆的舉動也把我嚇壞了:她頭頂一個空口袋,身裹蓋馬的被子,直向大火中沖去,一面喊著:
“礬油,傻瓜們!礬油要爆炸了!……”
“格里戈里,抓住她!”外公吼叫道。“哎呀,她要沒命啦……”
可是外婆已經從火里鉆了出來,她渾身冒煙,弓著腰,不住搖頭,伸出雙手捧著一大瓶礬油。
“孩子他爹,把馬牽出來!”她咳嗽著,啞聲喊道?!鞍盐壹缟系牟寄玫?,我著火了。你們沒看見嗎?……”
格里戈里忙把冒煙的馬被從她肩上扯下來,折成兩折;他開始用鐵鍬鏟起大塊的雪,向染坊的門里扔去;舅舅拿著斧子在他身邊亂跳;外公在外婆跟前奔忙,往她身上撒雪;她把礬油瓶塞進一個雪堆里,奔到大門口,打開門,向跑進來的人們鞠躬說:
“各位街坊,幫幫忙保谷倉吧!火要燒到谷倉了,再燒到干草棚,燒光了我們家,你們家也要遭殃!快把棚頂砍倒,干草扔到花園里!格里戈里,到上面去扔,不是在下面!雅科夫,別亂跑,給大伙拿斧子來,拿鐵鍬!各位街坊老少爺們兒,一齊動手干吧,上帝會幫助你們?!?
看外婆也跟看火一樣有趣:她全身的黑衣服被火光照亮,仿佛火要捉住她似的,而她在院子里東奔西跑,有求必應,指揮眾人,面面俱到。
沙拉普跑進院子里,它揚蹄直立,把外公吊了起來;它的大眼睛在烈火照射下閃著紅光,又用前蹄撐著地面,嗤嗤地打著響鼻。外公忙松掉韁繩,跳到一邊喊道:
“孩子他娘,抓住!”
外婆沖到騰起的馬蹄下,張開了雙臂,那馬發出一聲哀鳴,眼睛斜睇著火焰,向她湊過來。
“你別害怕!”外婆用低沉的聲音說,拍拍它的脖子,一面撿起韁繩?!半y道我會丟下你擔驚受怕嗎?唉,你這小耗子……”
這只比她大兩倍的小耗子,乖乖跟著她向大門口走去,一面打著響鼻,望望她那張通紅的臉。
保姆葉夫根尼婭從屋里領出幾個裹在衣服里嗚嗚哭的孩子,朝外公喊道:
“瓦西里·瓦西里奇,列克謝沒找到……”
“去吧,去吧!”外公揮揮手說。我連忙躲到臺階的踏級下面,免得保姆把我帶走。
染坊的屋頂已經坍塌,幾根細椽子翹向空中,冒著煙,閃著火炭的金光。屋子里面,綠色、藍色、紅色的旋風在呼嘯和發出爆響,一束束的火焰在向外噴涌,噴到院子里,噴向人群——擠在這巨大的篝火邊用鐵鍬向它拋雪的人群。烈火中幾口大鍋發瘋似的沸騰著,濃云般的煙和蒸氣不斷升起來;院子里飄來各種奇怪的氣味,嗆得人眼淚直流。我從臺階底下爬出來,撞到了外婆腿上。
“走開!”她喝道。“會踩死你的,走開……”
一個戴雞冠銅盔的人騎馬沖進院子里來。那匹棕紅馬口吐白沫,騎馬的人高舉馬鞭,嚇唬人地喊道:
“閃開!”
小鈴鐺歡快急促地響著,一切都像過節那樣漂亮。外婆把我推到臺階上,說:
“聽見我的話嗎?走開!”
這時候不能再不聽她的話了。我回到了廚房里,又貼在玻璃窗上,但黑乎乎的人群把火擋住了,我只能看見許多冬天戴的黑色便帽、毛皮帽和亮閃閃的銅盔。
火勢很快被壓下去,澆熄、踩滅了。警察驅散了人群,外婆來到廚房里。
“誰在這兒?是你?你沒睡覺,害怕嗎?別怕了,現在都結束了……”
她挨著我坐下來,搖晃著身子,不說話。這真好,又回到了安靜的夜晚和黑暗,不過看不到火了也怪可惜的。
外公也來了,站在門口問道:
“孩子他娘嗎?”
“嗯?”
“燒傷了嗎?”
“沒事兒?!?
他劃了根硫磺火柴,藍光照亮了他那滿是油煙的黃鼠狼臉,他點上桌子上的蠟燭,不慌不忙坐到外婆旁邊來。
“你該去洗一洗。”外婆說,她也渾身沾滿了油煙,散發著刺鼻的煙味兒。
外公嘆了口氣說:
“上帝對你真仁慈,給了你大智慧……”
他摸摸她的肩膀,咧嘴笑了笑,又說:
“時間雖然短,只有一個鐘頭,可是給了你!……”
外婆也笑笑,想說什么話,但是外公把眉頭皺了起來。
“該跟格里戈里結賬了,這都怪他粗心大意!這家伙活兒干到頭了,人也活到頭了!雅什卡坐在臺階上哭呢,這個傻瓜……你去看看他吧……”
她站起來,把手舉在面前,向指頭上吹著氣,走出去了。外公眼睛并不看我,輕聲問道:
“火災全都看到了?從一開始?外婆怎么樣,???她已經是老太婆了……吃夠了苦,不中用了……可是真有她的!唉,你們呀……”
他彎下腰,好久沒吭聲,后來他站起來,伸手掐掉燭花,又問我:
“你害怕了嗎?”
“不?!?
“沒什么可害怕的……”
他氣呼呼地從肩膀上扯下襯衫,走到屋角的洗手器那兒,聽見他在暗處一跺腳,大聲說:
“失火是愚蠢的!誰遭了火災就該在廣場上挨鞭子。他是傻瓜,要不就是小偷!就該這么辦,才不會有火災!……去吧,睡覺去。干嗎坐在這兒?”
我走了,但這一夜卻沒法睡覺:剛剛躺到床上,一聲嚇人的慘叫使我一骨碌爬了起來。我又跑到廚房里,只見外公沒穿襯衫站在廚房中間,手里的蠟燭在顫抖,他兩腳蹭地挪不開步子,聲音嘶啞地問:
“孩子他娘,雅科夫,這是怎么回事?”
我很快爬上爐炕,躲在角落里。家里又像失火那樣忙亂起來。有節奏的慘叫聲越來越響,一陣緊似一陣,像波浪拍打著天花板和墻壁。外公和舅舅傻了似的四處亂跑,外婆叫喊著把他們攆出去;格里戈里乒乒乓乓把木柴填到爐子里,又往鐵鍋里加水,搖頭晃腦在廚房里走來走去,活像一匹阿斯特拉罕的駱駝。
“你先把爐子生好!”外婆命令他。
他跑過來拿松明,一把摸到我的腳,慌得叫起來:
“誰在這兒?呸,嚇我一跳……你到處礙事……”
“這是在做什么呀?”
“納塔利婭舅媽要生孩子了,”他淡淡地說,從爐炕上跳下去。
我記得我母親生孩子不像這樣叫。
格里戈里把鐵鍋坐在火上,又上爐炕來到我身邊,從兜里摸出一個黏土做的煙斗給我看。
“我開始抽煙了,為了治眼睛!你外婆勸我嗅鼻煙,我想還是抽煙好……”
他坐在爐炕沿上,懸下兩條腿,望著腳底下一點微弱的燭光。他的臉上和耳朵上盡是油煙,襯衫的一邊撕破了,我看到了他那桶箍似的寬大肋骨。他的眼鏡有一邊打壞了,幾乎只剩下半片玻璃,從破洞里露出一只傷口似的濕漉漉的紅眼睛。他往煙斗里塞著煙葉,側耳傾聽產婦的呻吟,咕咕噥噥說著些不連貫的話,好像一個醉漢。
“你外婆燒傷了,她怎么能接生啊?聽聽你舅媽叫得多兇!大伙把她忘了;火剛燒起來她就開始抽筋了,是被嚇的……你瞧,生孩子有多難,可是女人家不受人尊重!你記住了:要尊重女人,也就是尊重母親……”
我打起瞌睡來,但又被嘈雜聲、碰門聲和醉酒的米哈伊爾舅舅的叫喊聲吵醒了,耳朵里鉆進一些奇怪的話:
“要把圣障的中門打開……”
“給她喝長明燈油加糖酒,再摻上點油煙子:半杯油,半杯酒,一勺子廚房里的油煙灰……”
米哈伊爾舅舅死乞白賴地要求:
“放我進去看看……”
他叉開腿坐在地上,用巴掌拍著地板,朝前面吐唾沫。爐炕上熱極了,我爬了下來,剛走到舅舅身邊,被他抓住腳使勁一拉,我便后腦著地摔倒了。
“傻瓜!”我罵他。
他跳起身來,又抓住了我,把我掄起來,咆哮如雷:
“把你摔死在爐子上……”
我在堂屋里蘇醒過來,在角落的圣像下面,躺在外公的膝上。他望著天花板,一邊搖晃著我,輕聲說道:
“我們都有罪,誰也開脫不了……”
長明燈在他頭頂上明亮地照著,屋子當中桌上點著一支蠟燭,窗外已經是朦朧的冬天早晨了。
外公低頭問我:
“哪兒疼?”
我全身都疼。我的頭是濕的,身子很沉重,但我不想說出來。周圍的一切都叫人奇怪:屋里所有椅子上幾乎都坐著陌生人,有穿紫衣服的神父,有穿軍裝戴眼鏡的白發小老頭兒,還有許多別的人;他們全都木頭似的坐著不動,靜靜地等待著,聽著附近哪兒傳來的潑水聲音。雅科夫舅舅背著雙手,直挺挺地站在門框旁邊。外公對他說:
“喂,帶他去睡覺……”
舅舅招招手指讓我過去,然后他踮起腳向外婆的房間走去,等我爬上了床,他悄悄告訴我:
“納塔利婭舅媽死了……”
這消息并不使我驚訝,因為我好久沒見到舅媽了,好久沒見她到廚房里來吃飯了。
“外婆在哪兒?”
“在那邊,”舅舅一揮手說,踮起光腳丫子走了。
我躺在床上向四面張望,看見一些長頭發的、白頭發的和五官模糊的臉貼在玻璃上。屋角的箱子上面掛著外婆的衣服,這我是知道的,可是現在仿佛有個活人躲在那兒等候著誰。我把頭藏到枕頭底下,露出一只眼睛望著門口,真想從絨毛褥子里跳出來跑掉。我覺得燥熱,有一股濃重的氣味令人窒息,仿佛又看見小茨岡人死去時的樣子,地板上流著一道道鮮血。在我的腦袋里和心里,似乎有個瘤子在不斷長大;我在這幢屋子里所目睹的一切,就像冬天大街上的大車隊,一輛接一輛軋過我的身體,要把我碾碎,壓死……
門很慢地打開了,外婆拖著身子走進屋里來,她用肩膀把門掩好,背靠在門上,向藍熒熒的長明燈伸出雙手,像小孩子那樣輕聲叫起苦來:
“我的手喲,手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