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童年(6)
- 童年 在人間 我的大學(譯文名著精選)
- (蘇)高爾基
- 4966字
- 2018-05-14 17:48:58
在廚房當中地板上,仰面朝天躺著小茨岡人。兩道寬寬的亮光從窗戶射進來,一道照在他的頭和胸上,另一道照在腿上。他的額頭奇怪地閃亮,眉毛高高擰起,一雙斜眼凝視著烏黑的天花板,發黑的嘴唇顫抖著,吐出粉紅色的泡沫。鮮血從嘴角順著臉頰和脖子淌到地板上,在他背底下匯成了很稠的血流。伊萬的兩腿笨拙地伸著,褲子顯然已經濕透,緊緊粘在地板上。地板是用沙子擦洗過的,黃澄澄的干凈耀眼。鮮血流過兩道亮光,向門檻邊流去,那是鮮紅鮮紅的血。
小茨岡人一動不動地躺著,胳膊伸直緊貼著身體,只有他的手指頭還在微微動彈,在抓著地板,染上顏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保姆葉夫根尼婭蹲下來,把一支細蠟燭放到伊萬手中;伊萬握不住,蠟燭倒下了,燭芯浸在血里;保姆拾起來,用圍裙角擦去血跡,仍要把它安放在他那顫動的手指里。廚房里飄蕩著一陣耳語聲,就像一陣風要把我從門檻邊吹走,我抓緊了門把手。
“他絆了一下,”雅科夫舅舅用一種含糊的聲調說,他哆嗦著,腦袋轉來轉去。他整個人無精打采,疲憊不堪,黯然失神的眼睛不住地眨巴著。
“他跌倒了,給壓在下面了,是從背上砸下去的。要不是趕緊扔掉十字架,我們也變成殘廢了。”
“是你們把他壓死的,”格里戈里悶聲悶氣地說。
“是嗎,可不是嘛……”
“就是你們!”
血不停地流,門檻下面已經積了一攤,顏色變黑了,仿佛在上漲似的。小茨岡人還在吐著粉紅的泡沫,做夢似的發出哞哞的聲音,他越來越虛弱,身體漸漸變平,貼到地板上,好像要陷進地板里去。
“米哈伊爾騎馬到教堂去叫爹了,”雅科夫舅舅小聲說,“我就雇馬車載上他趕快拉回來……幸虧不是我自己背十字架,要不然……”
保姆又把蠟燭放在小茨岡人的手里,蠟油和眼淚一齊滴在他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粗魯地大聲說:
“把蠟燭放在他頭旁邊的地上,笨蛋!”
“啊,對。”
“脫下他的帽子!”
保姆從伊萬頭上取下帽子,他的后腦勺“咚”地碰在地板上,頭歪到了一側,血便只從一邊口角流出來,流得更多了。這樣流了很久很久。起先我還指望,小茨岡人緩過氣就能起來,坐在地板上吐口唾沫說:
“呸,真熱……”
平時星期天睡午覺醒了,他都是這樣做的。然而他并沒有起來,他越來越衰弱了。太陽已經照不到他,兩道亮光縮短了,退到了窗臺上。他整個人變黑了,手指不再動彈,嘴角上的泡沫也消失了。在他的頭頂和兩耳邊立著三支蠟燭,金黃的燭焰搖曳地照著他那蓬亂的、黑得泛藍的頭發,幾個黃色光點在黝黑的臉頰上顫動,他那尖鼻子的鼻頭和粉紅色的嘴唇都在燭光中發亮。
保姆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低聲嘟囔著:
“你是我親愛的,你這討人喜歡的小鷹……”
我又怕又冷,鉆到桌子下面躲了起來。不多會兒,穿浣熊皮襖的外公、穿毛尾巴領子斗篷的外婆、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和許多不認識的人,都沖進廚房里來。
外公把皮襖扔在地上,大喊大叫:
“壞蛋!你們把多好的小伙子白白弄死了!再過四五年他就是無價之寶……”
地板上亂堆著衣服,擋住我看不見伊萬了。我從桌底下爬出來,碰到外公腿上,他一腳把我踢開,揮著通紅的小拳頭威嚇舅舅:
“你們這兩條豺狼!”
他坐到長凳上,兩手撐在上面,干咽了幾聲,用尖溜溜的嗓子說:
“我知道,他是你們的眼中釘……唉,萬紐什卡……小傻瓜啊!有什么辦法呢,啊?我說,這有什么辦法呢?馬是人家的馬,韁繩是爛韁繩。孩子他娘,這幾年上帝不愛我們,是不是啊,孩子他娘?”
外婆整個兒趴在地板上,用雙手撫摩伊萬的臉、頭和胸,對著他的眼睛呼吸,抓起他的手又揉又搓,把蠟燭全都碰倒了。后來她費勁地站起來,黑衣服閃閃發亮,整個人都是黑色的,她駭人地瞪大了眼睛,聲音不高地說:
“滾出去,你們這些該死的!”
除了外公,大家一窩蜂離開了廚房。
……小茨岡人不聲不響地被埋葬了,沒有舉行什么儀式。
四
我睡在寬大的床上,裹著疊成四層的厚厚的被子,聽外婆跪在那兒禱告上帝。她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從容不迫地偶爾畫個十字。
外面天寒地凍。綠幽幽的月光透過結滿冰花的窗戶,照亮了一張慈祥的、長著大鼻子的臉,使那雙烏黑的眼睛里閃出磷火般的光。外婆頭上系著絲巾,亮閃閃的就像包著一張鐵皮。她的黑衣服微微一動,從肩膀上滑落下來,鋪開在地板上。
外婆禱告完畢,默默脫掉衣服,把它整齊地疊放在屋角的箱子上,然后走到床邊來。我假裝睡熟了。
“你在假裝吧,小強盜,你沒睡著?”她輕輕說。“我說,你沒睡著吧,好乖乖?喂,快把被子給我!”
我料到她接下去會怎么樣,忍不住笑了,于是她就吼起來:
“啊,你要拿老外婆開玩笑!”
她抓起被角,靈巧地使勁往回一拉,我被拋起來,打了幾個滾,撲通一聲落在軟軟的絨毛褥子上。外婆哈哈大笑:
“怎么樣,小不點兒?吃苦頭了吧?”
有時她禱告得很久,我真的睡著了,不知道她是怎樣躺上床的。
逢到傷心、吵嘴、打架的日子,禱告總是做得很長。這些禱告聽起來很有趣。外婆把家里發生的大小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訴上帝。她跪在那里,臃腫笨重,像一個大土堆,起先嘴里念念有詞,說得很快,然后就聲音低沉地抱怨起來:
“上帝啊,你也知道,人人都想過得好一些。米哈伊爾是長子,該讓他留在城里,他不高興搬到河對岸去,那邊是沒有住過的新地方,不知道會碰上什么事情。可是孩子他爹更喜歡雅科夫。對孩子怎么好偏心眼呢?老頭子脾氣倔。上帝啊,你就開導開導他吧!”
她用那雙閃亮的大眼睛望著黑黝黝的圣像,給她的上帝出主意:
“上帝啊,你給他托個好夢吧,讓他明白應該怎樣給孩子分家!”
她畫十字,磕響頭,把寬大的前額碰到地板上,又直起身子,語氣很重地說:
“也給瓦爾瓦拉一個笑臉,給她一點歡樂吧!她哪一點惹你動怒了?她哪一點比別人更罪過了?這是怎么回事呀:一個年輕女人,身強力壯的,過著傷心的日子!上帝啊,你也別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來越糟,眼睛瞎了,就得去討飯,這可不好!他為老爺子把力氣耗盡了,老爺子可不會幫他!……啊,上帝啊,上帝……”
她馴順地低下頭,垂著手,沉默了很久,仿佛睡熟了,凍僵了。
“還有什么?”她又皺起眉毛回憶著,不覺說出聲來。“救救所有的東正教徒,寬恕他們!也饒恕我這該死的老傻瓜吧,我犯罪并沒有惡意,而是因為糊涂。”
她深深嘆了口氣,滿意而親切地說:
“親愛的老天爺,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我很喜歡外婆的上帝,他和她那樣親近,我時常求她:
“給我講講上帝吧!”
她講上帝很是特別:聲音非常輕,奇怪地把話音拖得老長,閉上眼睛,而且一定要坐著。她欠欠身子,坐下來,披上頭巾,打開話匣子就要講很久,直到你進入夢鄉。
“上帝坐在山岡上,就在天堂草地的中間,坐在銀白色椴樹下面的藍寶石神座上。那些椴樹一年四季都開花。天堂里沒有冬天和秋天,所以鮮花永不凋謝,一直不斷地開放,讓上帝的仆人們心里高興。上帝身邊有許多天使在飛翔,就像飛舞的雪花和成群的蜜蜂;又仿佛是雪白的鴿子,從天上飛到人間,再飛回到天上,把我們人間所有的事情都報告給上帝。這些天使里面,有你的,我的,外公的,上帝給每個人都派來一位天使,上帝對所有人一律平等。你的天使會報告上帝:‘列克謝對他的外公伸舌頭!’上帝就吩咐說:‘好吧,讓那個老頭兒抽他一頓!’就這樣,天使報告所有人的事情,上帝賞罰分明,讓有的人悲傷,有的人高興。上帝那兒一切都很好,天使們快樂地拍著翅膀,不停地向他歌唱:‘光榮屬于你啊,上帝,光榮屬于你!’可是他,親愛的上帝,只是對他們微笑,好像在說:得了,得了!”
她自己也微笑了,一面搖晃著腦袋。
“這些你都看見了?”
“沒看見,可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說。
她講上帝、天堂和天使的時候,人變小了,變和藹了,面孔顯得年輕了,濕潤的眼睛里溢出一種特別溫暖的光。我抓起她那沉甸甸的、絲綢般的發辮,把它繞在自己脖子上,一動不動地諦聽著她那些講不完、聽不厭的故事。
“凡人不能看見上帝,看了會變成瞎子的。只有圣徒才能睜大眼睛看到上帝。天使我倒是見過。在你心靈純潔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有一次我站在教堂里做晨禱,看見祭壇上有兩位天使,身體透亮透亮,像薄霧似的,透過它們能看見一切東西,他們的翅膀拖到地上,像花網,像輕紗。他們在神座周圍走來走去,給老神父伊利亞幫忙:在他舉起老胳膊禱告上帝的時候,他們就托住他的胳膊肘。伊利亞神父很老了,眼睛也瞎了,走路總是磕磕碰碰的,沒多久他就去世了。當時我看見了天使,高興得傻了,心里一酸,眼淚就往下滾。唉,那真是好!唉,廖尼亞,好乖乖,無論在天上還是人間,和上帝在一起一切都好,真好……”
“難道我們這兒一切都好嗎?”
外婆在身上畫了個十字,答道:
“感謝最神圣的圣母,一切都好!”
這叫我不明白了:我很難承認這個家里一切都好;我覺得,這兒的日子越來越過不下去了。
有一天,我經過米哈伊爾舅舅的房門口,看見納塔利婭舅媽穿一身白衣服,兩手抱在胸前,在房間里到處亂走,她輕聲地、可怕地呼喊著:
“上帝啊,把我收去吧,把我帶走吧……”
我明白她禱告的意思,我也能聽懂格里戈里的抱怨:
“眼睛瞎了我就去討飯,也比現在好……”
我希望他的眼睛快些瞎掉,好要求他讓我當他的引路人,我倆就一塊兒去討飯。我把這個意思告訴了他。師父嘿嘿竊笑著,回答說:
“那好哇,一塊兒去!我就在城里到處吆喝:看哪,這是行會頭兒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孫子!那才逗呢……”
有好幾次,我看見納塔利婭舅媽兩眼失神,眼睛下面又青又腫,她臉色蠟黃,嘴唇也是腫的。我就問外婆:
“舅舅打她嗎?”
外婆嘆氣說:
“他悄悄地打她,那個該死的!外公不許他打,他就在夜里打。他是個兇神,而她是個稀糊軟蛋……”
她講得起勁了:
“現在打老婆,好歹不像從前那樣厲害了!打嘴,打耳光,揪幾下辮子,也就完了,可是從前一折磨起你來就是好幾個鐘頭!有一次,你外公在復活節第一天打我,從午禱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歇歇氣再打。還拿韁繩抽,什么都使過了。”
“為什么要打你?”
“記不清了。還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不給吃喝,我差點沒送了命。有時還……”
我驚訝得目瞪口呆:外婆的個頭比外公大一倍,我不相信外公能打得過她。
“他的力氣比你大嗎?”
“不是力氣大,是年齡比我長!再說他是丈夫!他打我,上帝會問他的罪,而我命定是要忍耐的……”
看著她為圣像拂拭灰塵,把一件件法衣擦干凈,是很愉快而有趣的。這些圣像富麗堂皇,光輪上鑲著銀子和珍珠寶石,外婆雙手靈巧地捧起一幅,笑嘻嘻地望著它,很感動地說:
“這臉蛋兒真可愛!……”
她畫十字,親吻它。
“落上灰塵了,熏黑了。唉,救苦救難的圣母,你是我離不開的歡樂!廖尼亞,好乖乖,你瞧,這畫得多么仔細,一尊尊小像都分開站著。這叫做‘十二節’,當中是至善圣母費奧多羅夫斯卡婭。這邊是‘勿哭我圣母’,就是圣母在望著棺材里……”
有時我覺得,外婆這么親切又認真地擺弄圣像,就像受了氣的表姐卡捷琳娜在玩她的洋娃娃那樣。
外婆不止一次看見過鬼,成群的和單個兒的都見過。
“在大齋期的一天夜里,我從魯道夫家門口走過;那一夜有月光,乳白色的月光,我忽然看見:屋頂上煙囪旁邊坐著一個鬼,它渾身黑色,毛茸茸的,個頭挺大,把帶角的腦袋伸在煙囪上面,又是嗅,又是嗤鼻子。那鬼一邊嗅著,還把尾巴在屋頂上沙沙地掃來掃去。我對它畫了個十字念道:‘愿上帝復活,使它的仇敵四散!’鬼立刻輕輕尖叫一聲,一個跟頭從屋頂滾落到院子里,不見了!大概那天魯道夫家里煮肉了,鬼聞得正高興呢……”
我想象鬼從屋頂上翻滾下去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外婆也笑著說:
“它們很愛淘氣,完全像小孩子!有一天我在澡堂里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爐門突然哐當一聲打開了!它們從爐子里往外亂竄,紅紅的、綠綠的、黑黑的,一個比一個小,好像一群蟑螂。我趕快向門口跑去,可是已經沒有路了;我陷在了小鬼堆里,它們把澡堂擠得滿滿的,連轉身的空當都沒有了,它們在腳底下亂鉆亂拱,又拉又拽,擠擠插插,弄得我不能畫十字。它們都是毛茸茸的、軟綿綿的、熱乎乎的,就像小貓崽似的,不過都是用后腳走路;它們在那兒打轉轉,瞎胡鬧,齜著老鼠樣的小牙齒,小眼睛是綠色的,剛剛長出的角兒,像疙瘩似的突出著,尾巴跟小豬的一樣。哎呀,我的老天爺!我失去了知覺!后來我醒了,蠟燭快要燒完了,洗衣盆里的水涼了,洗的衣服亂扔了一地。嗐,我想,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
我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花花綠綠、毛茸茸的小東西,從爐門口和爐頂的灰色卵石上面濃湯似的流出來,擠滿了整個澡堂,它們有的去吹蠟燭,有的調皮地伸出粉紅色的舌頭。這也很可笑,但是叫人害怕。外婆搖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好像又來勁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