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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卷

發自肺腑,深入肌膚

我在從事一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事業。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全部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此人便是我。

只有我能這樣做。我洞悉自己,也了解他人。我生來就有別于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我敢擔保自己與現在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如果說我不比別人強,但我至少與眾不同。如果要問大自然打碎了它塑造我的模子是好還是壞,大家只有讀過此書之后才可論斷。

末日審判的號角想吹就吹吧。我將手拿著此書,站在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我將大聲宣布:“這就是我所做的,我所想的,我的為人。我以同樣的坦率道出了善與惡。我既沒有隱瞞什么丑行,也沒添加什么善舉。萬一有些什么不經意的添枝加葉,那也只不過是填補因記憶欠佳而造成的空缺。我可能會把自以為如此的事當成真事寫了,但絕沒有把明知假的寫成真的。我如實地描繪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是可鄙可惡絕不隱瞞,是善良寬厚高尚也不遮掩:我把我那你所看不到的內心暴露出來了。上帝啊,把我的無數同類召到我周圍來吧,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為我的丑惡而嘆息,讓他們為我的可鄙而羞愧。讓他們每一個人也以同樣的真誠把自己的內心呈獻在你的寶座前面,然后,看有誰敢于對你說:‘我比那人要好!’”

我于1712年生于日內瓦,父親是公民伊薩克·盧梭,母親是女公民蘇珊·貝爾納。祖上只有一份薄產,由十五個孩子平分,父親所得微乎其微。他只有靠鐘表匠的手藝謀生;他倒是個能工巧匠。我母親是貝爾納牧師的女兒,比較富有。她既聰明又美麗:父親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娶到手的。他倆幾乎從小青梅竹馬:八九歲時,每晚便一起在特萊依廣場玩耍;十歲時,兩人便形影不離了。他倆相知相好、靈犀相通,使得由習慣使然的感情更加地牢固了。兩人生就溫柔多情,只等著在對方心中發覺同樣心境的時刻的到來。或者說,這一時刻也在等待著他倆,只要一方稍有表示,另一方就會吐露衷腸。命運似乎在阻遏他倆的激情,反而更使他倆難舍難分。小情郎因為得不到自己的情人而愁腸百結,面容憔悴;她便勸他出趟遠門,好把她忘掉。他出了遠門,可是歸來時,非但未能忘掉她,反而愛得更加熾熱。他發覺自己的心上人仍舊溫柔忠貞,這么一來,兩人便終身相許了。他倆山盟海誓;上蒼也為之祝福。[1]

我舅舅加布里埃爾·貝爾納愛上了我的一位姑姑。但姑姑提出,只有他姐姐嫁給她哥哥她才答應嫁給他。結果,有情人終成眷屬,兩樁婚事在同一天舉行了。因此,我舅舅也是我姑父,他們的孩子成了我雙重的表親了。一年后,兩家各添了個孩子;后來兩家便不得不分開了。

我舅舅貝爾納是一位工程師:他去效忠帝國了,在匈牙利歐仁親王麾下效力。他在貝爾格萊德圍困期間及其戰役中功勛卓著。我父親在我唯一的哥哥出世之后,應召去了君士坦丁堡,成了御用鐘表匠。父親不在家時,母親的美貌、聰穎、才華吸引來了一些仰慕者。法國公使拉克洛蘇爾先生是最殷勤的人之一。他的愛一定十分強烈,因為三十年后,我看見他在談到我母親時仍然情意纏綿。我母親很看重貞操,不為人所惑。她真情地愛著自己的丈夫,催促他趕緊回來:他拋下一切,返回家來。我便是父親歸來后結下的不幸之果。十個月后,我出世了,先天不足,病病歪歪的;母親因生我而死,所以我的出生是我所有不幸中的第一個不幸。

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忍受失去我母親的痛楚的,但我知道他的悲痛始終沒有得到撫慰。他認為在我身上重又看到了母親,但又不能忘記是我奪去了她的生命。每當他親我的時候,我總感到在他的嘆息、他的抽搐的摟抱之中,有一絲苦澀的遺憾交織在他的撫愛之中。因此,他的撫愛就更加溫馨。當他跟我說:“讓雅克,咱們來聊聊你母親吧。”我便回答他說:“好啊!我們要大哭一場了。”我這么一說,他便老淚縱橫了。“唉!”他唉聲嘆氣道,“把她還給我吧,撫平我失去她的痛楚吧,填滿她在我心靈中留下的空缺吧。如果你只是我的兒子,我會這么愛你嗎?”母親謝世四十年后,父親嘴里念叨著我母親的名字,心里深藏著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繼母懷中死去。

這就是我的生身父母。在上蒼賦予他們的所有品德中,唯一留給我的就是一顆溫柔的心,這顆溫柔的心鑄就了他倆的幸福,卻造成了我一生中的所有不幸。

我生下來的時候幾乎快要死了,大家對我能活下來已不抱希望。我隨身帶來了一種病根,隨著年歲的增長而加重,現在,這個病根雖時有緩解,但接著又使我更加疼痛難忍。我的一位姑姑[2],是個可愛而聰慧的姑娘,對我極盡關懷照料,救了我的命。在我寫這事的時候,她還健在,已八十高齡,還在照料我那位比她小、卻因酗酒而健康不佳的姑父。親愛的姑姑,我原諒您使我活了下來,但我很難受,不能在您晚年時報答您在我出世時所給予我的悉心照料。我的那位老奶媽雅克琳也依然健在,身體硬朗,腰板結實。在我出世時,讓我睜開眼的手,將在我死去時為我合上眼睛。

我在想到之前便有所感覺:這是人類的共同命運。對此我比別人感觸要深。我不知道我五六歲前的事;不知道我是怎么學會認字的;我只記得最初讀的那些書及其對我的影響:我對自己不間斷的了解便是從此時開始的。我母親留下了一些小說,我和父親晚飯之后便開始閱讀它們。起先,只是為了讓我練習讀一些有趣的書;但很快,興趣便十分強烈,我和父親便輪流不停地讀,通宵達旦,一直到讀完結尾為止。有時候,父親清晨聽見燕子啁啾,便難為情地說:“咱們去睡吧;我比你還要像個孩子。”

很快,我便通過這種危險的方法不僅掌握了一種極大的閱讀和理解能力,而且還有了我這種年齡的孩子,對激情的一種獨一無二的悟性。我對具體事尚無任何概念,但已懂得了所有的感情。我對什么都不理解,但卻全都感受到了。我連續不斷地感受到的這些亂糟糟的感情,絲毫沒有損害我尚沒有的理性,但卻為我造就了另一種類型的理智,使我對待人生有了一些奇特而浪漫的想法,日后的經驗和反省都沒能夠很好地治愈它們。

1719年夏天,小說讀完了。冬天,我們就又干別的了。我母親的藏書都讀過了,我們便把外公留給我們的書拿來讀。很巧,里面有一些好書。這并不奇怪,這原是一位誠實而博學的牧師的珍藏,因為這是時尚使然,而且他還是一位頗有見地且很風趣的人。勒絮厄爾的《宗教與帝國史》、博絮埃[3]的《世界通史》、普魯塔克的《名人傳》、納尼的《威尼斯史》、奧維德的《變形記》、拉布呂耶爾的著作、豐特奈爾的《宇宙萬象》和《死者對話錄》,以及莫里哀的幾部著作,都給搬到父親的工作間里來了。我每天便在他干活兒時,念給他聽。我對這些書有了一種少有的、也許是我這個年歲的孩子所絕無僅有的興趣。我特別喜愛普魯塔克。我饒有興味地一遍又一遍地讀他的書,這稍微減少了我對小說的鐘情。很快我便喜歡上了阿格西拉斯、布魯圖斯、阿里斯蒂德[4],勝過對歐隆達特、阿泰門和攸巴[5]的喜愛。這些有趣的書以及我們父子倆就這些書的談論鑄就了我那種自由的共和思想,那種不屈服的高傲性格,不愿意受到桎梏和奴役,使得我一生之中,在這種性格受到壓抑之時,便痛苦萬狀。我朝思暮想著羅馬和雅典,可以說是生活在其偉人們之中,但我生來就是一個共和國的公民,是一位對祖國的愛高于一切的父親的兒子,我以父親為榜樣,也對祖國充滿了激情。我自以為成了希臘人或羅馬人。我變成我在讀其生平的那些人物了:他們的忠貞不渝、英勇不屈深深地打動了我,使我目光炯炯,聲音洪亮。有一天,我在飯桌上敘述塞沃拉[6]的英雄壯舉時,為了表演逼真,我離開餐桌,把手放在火盆上,大家見了全都嚇壞了。

我有個哥哥,大我七歲。他跟著父親學手藝。大家對我極其偏愛,對他便有所冷落。我對此并不滿意。這種冷落對他的成長產生了影響。他甚至還沒到成為一個真正放蕩不羈的人的年歲,便已放浪形骸了。他后來被送到別人家去學徒,但像在自己家里一樣,經常偷偷溜出去。我幾乎總也見不著他,簡直可以說幾乎不認識他。但我仍然真心地愛著他,而且他也像一個放蕩之人能夠愛點什么似的喜歡我。記得有一次,父親兇狠粗暴地揍他時,我趕緊夾在他倆中間,緊緊地抱住我哥哥。我就這樣用身子護住他,替他挨了不少的打。由于我總這么維護他,父親終于住手了,也許因為我哭喊的關系,或者是父親害怕反而讓我挨打。最后,哥哥越變越壞,干脆逃得無影無蹤。過了一段時間,大家才知道他到了德國。他一封信都沒寫回來過。自此之后,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就這樣,我便成獨子了。

如果說可憐的哥哥受人冷落的話,他的弟弟我可并非如此,王家的孩子們也不會比我小時候所受到的關懷更加深切。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把我當成寶貝,而且更加難得的是,我始終被疼愛著,但卻并不是被嬌慣溺愛。在我離開家庭之前,家里人從來沒讓我單獨與其他孩子一起跑上街去過,從來沒有要壓制或滿足任何那些古怪的脾性,大家把這些脾性歸之于天生的,但它們卻完全是教育的結果。我有我這么大孩子的缺點;我話多,貪饞,有時候還說假話。我可能會偷吃水果、糖果、零食,但我從不存心坑人毀物,給人添亂,折磨可憐的小動物。不過,我記得有一次,我曾趁我們的一位鄰居克洛太太去聽布道時,在她家的鍋里撒過尿。說實在的,一想起這事,我仍覺得開心,因為克洛太太雖說是個老好人,但卻實在是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愛嘮叨的老太太。這就是我幼時的種種壞事的簡短而真切的故事。

我所見到的都是些善良的榜樣,我身邊盡是些最好的人,可我是怎么變壞了的呢?父親、姑姑、奶媽、親戚、朋友、鄰居等我身邊的所有人,并非一味地遷就我,但都喜歡我,而且,我也愛他們。我的任性很少受到激發或阻遏,以致我都想不起自己有過什么任性行為。我可以發誓,在我受老師管束之前,我都不知道何為奇思異想。除了在父親身邊看書寫字而外,除了奶媽帶我去玩之外,我總是同姑姑在一起,坐在或站在她的身邊,看她刺繡,聽她唱歌,心里挺高興。她的開朗、她的和善、她那姣好的容貌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以致至今她的音容笑貌、姿態舉止仍浮現在我的眼前。她的那些溫馨的話語仍縈繞在我的耳邊。我甚至還記得她的穿著打扮,還記得她趕時髦,兩鬢留有兩個小黑發卷。

我深信,我很久以后才培養起來的對音樂的愛好,或者說是激情,應歸功于她。姑姑會唱許許多多美妙的小調和歌曲,唱起來委婉動聽。這位好姑娘心寧氣靜,為她自己及其周圍的人驅除了悵惘和憂傷。她的歌聲對我的吸引力極大,以致不僅她的許多首歌始終留存在我的記憶之中,而且,即使今天我已記憶不佳,那些自孩童時起已完全忘卻的歌曲,隨著我的年邁,以一種我無以言表的嫵媚,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誰會相信,我這么一個飽經風霜苦痛的老糊涂,有時竟然會像個孩子似的,用已經微弱、顫抖的聲音,一邊哼唱這些小調,一邊啜泣呢?特別是其中的一首歌的曲調,我還完全記得,但后半段的詞兒,我怎么想也想不起來了,盡管對那韻律還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下面是歌的開頭以及我還能記起的余下部分:

我不敢,狄西,

到小榆樹下,

去聽你吹蘆笛;

因為在我們村里,

大家已經在議論我們。

……

……一個牧童

……一往情深

……毫不足慮,

是玫瑰總要帶刺兒的。

我在尋思,我的心為什么對這首歌情有獨鐘:這是我實在弄不明白的一種心靈感應。每當我唱這首歌時,總不免潸然淚下,時斷時續。我一再地想給巴黎去信,打聽余下的歌詞,如果真的有人能記全這首歌的話。我卻幾乎深信,如果我確知除我可憐的蘇珊姑姑而外,別的人也曾唱過這首歌的話,我那回味它的樂趣便要失去不少。

這就是我涉足人世時最初的情感:那顆既那么高傲又那么溫柔的心,那種女性的但卻難以馴服的性格,就這樣開始在我身上形成或顯現出來了;這種性格始終游移在懦弱和勇敢之間,游移在柔弱和剛毅之間,最后,使我自身矛盾重重,使得我節制和享受、快樂和審慎全都沒能獲得。

這種教育被一次意外的事情打斷了;這事的后果影響了我以后的一生。我父親同一個名叫戈蒂埃的先生發生爭吵;后者是法國的一名上尉,與議會的人沾親帶故。這個戈蒂埃是個既無禮又膽怯之輩,他的鼻子出血了,為了報復,他指控我父親在城里持劍逞兇。被判入獄的父親,堅決要求根據法律,讓指控者與他一同蹲監獄。父親因為要求未能允準,寧可離開日內瓦,一輩子流落他鄉,也不愿在他覺得有損于榮譽和自由的問題上讓步。

我舅舅貝爾納當了我的監護人,他當時在日內瓦防御工程工作。他的大女兒死了,但他還有個兒子[7],與我同年。我倆一起被送到博賽,在朗貝爾西埃牧師家寄宿,學習拉丁文,學習人們冠之以教育美名的一切煩瑣雜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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