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懺悔錄(譯文名著精選)
- (法)盧梭
- 5037字
- 2018-05-11 10:29:37
我從意大利歸來同我去時并不完全一樣了,但是,像我這種年齡的人,也許從未有過像我這樣回來的人。我帶回來的不是童貞的心,而是童貞的體。我感覺到自己在逐年長大,我那躁動不安的氣質終于顯現出來,而它的第一次極不經意的爆發使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驚恐,比其他什么都更好地表明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在天真無邪之中生活的。我很快便安下心來,學會了那種危險的替代辦法,它既能欺騙本性,又拯救了像我這種性情的年輕人,使之免于放蕩不羈,但卻損害了他們的健康,消耗了他們的精力,有時甚至他們的生命。羞慚和膽怯的人覺得非常之合適的這種惡習,對于想象力豐富的人還有著一種很大的吸引力:這就是可以說是隨心所欲地占有整個女性,讓迷惑他們的美人兒服務于他們的快樂,而又用不著征得她們的同意。我受到這種致命的便利的誘惑之后,便拼命摧殘大自然為我造就的、我經年累月很好保養的良好體質。除此傾向而外,我當時的環境也在添亂。我住在一位美婦人家里?;隊繅衾@著她的倩影,白天又老是看見她,晚上被使我想起她來的東西所包圍,睡在我知道她睡過的床上。有多少東西在撩撥著我呀!讀者要是好生想想,會以為我已是病入膏肓了。恰恰相反,應該毀了我的東西正好救了我,起碼是暫時救了我。我被在她身邊生活的情趣所陶醉,滿懷著永遠生活在她身邊的強烈欲望,不管她在與不在,我始終把她看做一位溫柔的母親、一個親愛的姐姐、一個迷人的女友,而毫無其他。我始終如一地這么看待她,從未改變,而且眼里從來就只有她。她的形象一直深印在我的心里,沒有給其他任何人留下地方。她對于我來說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她賦予我的極溫柔的感情沒有給我的感官留下時間去為其他女人而騷動,這保證了我不受她、也不受所有女性的誘惑。總之,我因愛她而老老實實。這方面的事,我說不清楚,關于我對她的愛戀,誰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至于我,我所能夠說的一切就是,如果這種愛戀已經顯得非常特別的話,那以后則更顯得離奇。
我極其愉快地度著時光,可做的卻是那些我極不感興趣的事:或草擬計劃,謄清賬目,抄寫藥方,或挑選草藥,搗杵藥材,照看蒸餾器。除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而外,還得接待過路人、乞丐,以及各種各樣的訪客。我必須同時與之打交道的有士兵、藥劑師、議事司鐸、貴婦人、不受神品的辦事修士。對這幫該死的家伙,我咒罵,我嘟囔,我詛咒,我讓他們見鬼去??墒菍λ齺碚f,她干什么都快快活活,我的火氣讓她笑得直流眼淚。而更讓她好笑的是,我雖然生氣,自己卻也禁不住在笑。我喜歡叨叨的那些不長的時刻是很有趣的。如果在我罵罵咧咧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討厭的家伙,瓦朗夫人興頭更大。她狡黠地拖長會客時間,還故意用眼睛瞟我,我真想揍她。當她見我迫于禮節,不敢造次,只是氣哼哼地看著她時,才勉強斂起笑容。實際上,我心底里卻不由自主地覺得這一切是十分有趣的。
這一切本身并不使我感興趣,但因為是構成我所喜愛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所以覺得有意思。我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人們讓我做的所有一切,全都不對我的脾胃,但卻都使我很稱心。如果我對醫學的厭惡沒有造成一些不斷使我們高興的瘋癲場面的話,我想我是會愛上它的,因為這也許是這門學問第一次產生這樣的一種效果。我自認為憑氣味就能辨出一本醫書來,而且,有趣的是我很少出錯。瓦朗夫人讓我嘗一些最惡心的藥劑。我怎么躲,怎么抗,都無濟于事。盡管我反抗著,做出可怕的怪相,咬緊牙關不張嘴,但當我看見她那沾有藥汁的纖纖玉手靠近我嘴邊時,我只好張開嘴,舔一舔。當她的那一整套制藥家什集中在同一間屋里時,聽見我們又跑又叫,哈哈大笑,人家還以為我們在屋里演鬧劇,而不是在配制麻醉劑和興奮劑。
但我并沒有把時間全部消磨在這些玩笑之中。我在我住的房間里找到幾本書:《目擊者》、普芬道夫的書、圣·埃弗爾蒙的書和《拉·亨利亞德》。盡管我已不像從前那么瘋狂地愛讀書了,但無所事事時,我便翻翻這些書。我特別喜歡《目擊者》,而且它使我受益匪淺。古豐神甫先生曾教我別貪多嚼不爛,要細細咀嚼。這樣,我讀書的收效就好多了。我習慣于思索語句結構和優美文體;我在練習分辨純潔法語和我的方言土語。例如,通過《拉·亨利亞德》的下面兩句詩,我改正了我像所有的日內瓦同胞一樣常犯的一個拼寫錯誤:
Soit qu'un ancien respect pour le sang de leurs ma?tres
Parlat encor pour lui dans le coeur de ces tra?tres.[3]
Parlat一詞使我一怔,告訴我它的虛擬式第三人稱單數結尾須加“t”,而以前我在拼寫或讀它時,都把它與直陳式簡單過去時混同。
有時候,我同媽媽聊聊我所看的書。有時候,我在她身邊朗讀,對此,我興趣大極了。我練習著好好念,而這對我也很有益處。我說過她很有才氣,而當時,她也正處在才華橫溢的時期。好幾個文人爭相博取她的歡心,指點她如何鑒賞上乘之作。照我看來,她有點新教的趣味。她愛談論拜勒,對早已在法國故去的圣·埃弗爾蒙推崇備至。但這并不妨礙她對優秀文學的了解,也并沒影響她對它的贊賞。她是在上流社會長大的:她小的時候便來到薩瓦,在同當地貴族的親切交往中,丟掉了沃州那矯揉造作的情調。在故鄉沃州,女人們把自命不凡當成上流社會的精髓,因此只知道說些俏皮話。
盡管她只是路過時看見過宮廷,但那匆匆一瞥已足以使她了解宮廷。她在宮廷里始終有著一些朋友,而且,盡管有人眼紅,盡管她的作風和債務引起風言風語,但她卻從未失去年金。她對世事頗有經驗,而且善于思考,能從這經驗之中得到好處。這是她得意的話題,而且,由于我老愛胡思亂想,這也正好是我所最為需要的一種教誨。我們一起讀拉布呂耶爾的作品。她喜歡拉布呂耶爾勝過拉羅什富科;后者的作品情調哀傷,令人惆悵,特別是那些不喜歡按本來面目看人的年輕人更是這么認為。當她說教的時候,有時有點不著邊際,但是,我不時地吻吻她的嘴或手,也就耐下性子了,也就不覺得她的話長得煩人了。
這種日子過于溫馨了,很難長此以往。我常感覺到這一點,因此好日子要到頭的擔憂便成了我唯一的心病。媽媽通過說笑研究我,觀察我,詢問我,為我的前途擬定了許許多多的我并未實踐的計劃。幸好,光了解我的傾向、我的興趣、我的小聰明還不行,還必須找到或創造利用它們的機會,而這一切又非一朝一夕的事。而這個可憐的女人對我的能力的偏愛因為使她難以決斷,反倒延緩了使我的能力得以發揮的時機。最后,多虧了她的好印象,一切都遂了我的心愿,但是,心不能太高,因此,從這時起,我便一刻也安生不了了。她有一個名叫多博納先生的親戚前來看她。此人聰明過人,頗有心計,像她一樣是個擬計劃的能手,但他卻沒被計劃搞垮,總之,是個冒險家。他剛向弗勒里紅衣主教提過一個想得挺好的彩票計劃,但未被采納。于是,他便去向都靈宮廷建議,竟被采納而且付諸實行了。他在阿訥西停留了一段時間,成了地方長官夫人的情人。這位夫人非常可愛,很合我的胃口,而且是我在媽媽家里最高興見到的唯一的女人。多博納先生看見了我,瓦朗夫人便跟他談起我。他決定觀察一段時間,看看我適合干什么,如果覺得我是塊料,就想法安排我。
瓦朗夫人借口讓我辦點事,也不跟我透點風,連續兩三個上午,派我去他那兒。他十分巧妙地讓我開口,對我很親熱,盡可能地讓我放松,跟我既談些雞毛蒜皮的事,又什么主題都聊到,而他這么做的時候,好像并沒在觀察我,毫不做作,仿佛他挺喜歡我,想同我隨便交談似的。我被他迷住了。他觀察的結果是,盡管我外表挺好,神采奕奕,但是,即使算不上完全無能,至少是一個缺少才氣、沒有思想、幾乎沒有知識的人,總之一句話,在各個方面都很淺薄,所能指望的最高機遇就是有朝一日當上一名鄉村的本堂神甫。他對瓦朗夫人就是這么判定我的。我這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被人如此看待了,但這還不是最后一次,因為馬斯隆先生的斷語常常被人證實。
這些評語的緣由與我的性格大有關系,所以有必要在此解釋一番,因為,憑良心說,大家很清楚,我對這些看法,不能心悅誠服,而且,我會極其公正的,不會抓住馬斯隆先生、多博納先生和其他許多先生的話不放的,不管他們可能說了些什么。
有兩件幾乎毫不相干的東西在我身上合二為一了,而我卻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個是非常熾熱的氣質、狂熱沖動的激情;另一個是遲鈍、困惑的思想,總是過后而知。好像我的心和思想不是屬于同一個人似的。我的感情急如閃電,涌入心中,可是,它并沒有照亮我,反而使我激動、眩暈。我什么都感覺得到,可又什么也看不到。我激奮,但卻愚笨,必須冷靜下來才能思考。令人驚奇的是,只要給我以充分的時間,我是很有頭腦,能夠深入細致地分析的。從容不迫時,我能對答如流;但一著急,就做不出什么像樣兒的事,也說不出恰如其分的話來。我通過書信能說出極其精彩的話,正如人們說的,西班牙人下棋時有高招兒。我讀過薩瓦公爵的一段妙語,說他走在路上,突然回頭喊道:“巴黎商人,當心你的小命。”我心想:我正是如此。
這種思維的遲鈍和感情的活躍,我不僅在交談時是這樣,而且在我獨自一人和工作時也是如此。我的思想在我腦子里要理出個頭緒來簡直難以想象地困難:這些思想在腦子里躥來躥去,再發酵激奮,直到讓我激動不已,熱烈發狂,心跳加??;而在如此這般地激動時,我什么也看不清,寫不出一個字來,必須等著心平氣靜。這巨大的狂瀾不知不覺地在平靜,這混沌在亮開,每件事又各就各位,但過程緩慢,要經過一段漫長而模糊的激蕩之后。你們難道沒有在意大利看過歌劇嗎?在換場的時候,那些大劇場里亂哄哄的,令人心煩,而且持續的時間還挺長;所有的布景全亂堆在一起;到處都在扯過來拉過去的,真讓人難受,好像要鬧個天翻地覆似的。不過,漸漸地全都歸置好了,一樣不缺,然后,大家驚奇地看到,在這么長的混亂之后,精彩的演出又開始了。我想寫作的時候,腦子里的情景差不多就是這樣。如果我一開始就善于等待,然后再把這樣描繪的事情的美表現出來的話,很少有哪位作家會超過我的。
因此,我覺得寫作是極端困難的。我的手稿,涂來改去,增刪取舍,弄得難以看清,證明我在上面下了多大的工夫。沒有哪一部手稿,在付梓之前,沒有謄抄過四五次的。我手握著筆,面對著桌子和紙,從未能寫出點什么。我只是在巖間林中散步時,夜不成眠躺在床上時,在腦子里打下腹稿。大家可以想象,尤其是對一個沒有記性,一輩子也沒能記牢六首詩的人來說,這有多么緩慢。所以,有的腹稿段落,我在寫在紙上之前,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地琢磨了五六次。正因為如此,我寫那些頗費工夫的作品比寫一揮而就的通信集之類的作品要成功得多,所以我一直沒能把握住書信體的筆調,寫的時候簡直是活受罪。我每次寫信,就連寫些無關緊要的事,也要累上幾個小時,或者,要是我想把想到的事立即寫下來的話,我就不知如何下筆,也不知怎么收尾。我的信總是雜亂無章,廢話連篇,別人讀起來,不知所云。
我不僅表述思想挺費勁,而且領會思想也是如此。我研究人,而且自以為是個很好的觀察家。然而,我對所見到的卻熟視無睹,只看得清自己所回憶的事情,我的智慧只有在回憶中才表現得出來。對于別人說的一切、做的一切、我眼前發生的一切,我一無所感,理解不了。給我留下印象的只是外在的現象。但是,隨后,這一切又回到我的腦子里:地點、時間、腔調、目光、動作和環境,我全回想起來了,什么也沒漏掉。于是,我根據別人做的或說的,發現別人是怎么想的,而且很少搞錯。
我獨自一人的時候,連自己的思想都把握不住,可想而知,在與別人交談時,為了說話得體,必須同時立即想到千百種事情,我該是什么德性了。一想到談話時還有那么多清規戒律,而我至少要忘掉幾條,這就足夠嚇住我的了。我甚至不明白別人是何以膽敢在眾人面前說話的,因為說話時必須字斟句酌,對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要考慮到,為了有把握不說出什么可能冒犯什么人的話來,必須了解他們的性格,了解他們的歷史。在這方面,生活在上流社會的人有一大長處:他們知道得更清楚哪些不該說,所以對自己說的就更有把握;就這樣他們還常常不留神說出蠢話來??上攵瑥脑旗F之中掉到這種場合的人會怎么樣了:他幾乎只要一開口說上一分鐘,非受到駁斥不可。而在兩人單獨交談時,我覺得還有另一種不對勁的地方,更加糟糕,那就是必須不斷地說:對方跟您說話的時候,您必須回答,而當對方不說話的時候,您又得逗著說。單是這種難以忍受的拘束就讓我厭惡社交了。我覺得沒有比被迫立即說話、總要說話更加可怕的窘迫了。我不知道這是否與我對任何約束的深惡痛絕有關系,但是,硬是沒話找話,這就足以讓我不可避免地要說蠢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