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懺悔錄(譯文名著精選)
- (法)盧梭
- 4539字
- 2018-05-11 10:29:37
更加要命的是,當我無話可說,本該學會緘默不語的時候,我卻像是早點還賬似的,搶著說起來。我慌急慌忙地、結結巴巴地說出一些毫不連貫的話來,要是這些話一點意思都沒有,那倒也罷了。可我本想掩愚藏拙,卻偏偏很少不出丑的。這種例子成百上千,但只舉其中的一件。那不是我年輕時的事,而是我在上流社會生活了多年以后的事,那時節,只要可能的話,我總要擺出上流社會的從容不迫、談笑風生的架勢。有一天晚上,我同兩位貴婦人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后者的名字說說無妨,他就是貢托公爵大人。房間里沒有別人,我竭力地想插上幾句話。在四個人中,有三個肯定不需要我多嘴多舌的,上帝知道我都說了些什么!女主人讓人送來一劑軟糖式藥劑,因為她的胃不好,每天都要服上兩次。另一位貴婦見她齜牙咧嘴,便笑著說:“是特隆桑[4]先生的軟糖式藥劑嗎?”女主人以同樣的腔調回答說:“我想不是的。”聰明的盧梭殷勤地插嘴說:“我想這種藥不怎么有效。”大家全都愣住了,誰都沒吭聲,誰也都沒有笑一笑。片刻之后,話題轉了。這種蠢話要是沖著其他女人說的,可能也就是句玩笑而已,但是,對一位非常可愛、容易引人議論的女人這么說,就很可怕了,而我卻是真的無意冒犯她的。我相信在場的一男一女見證人,是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的。這就是我沒話找話時脫口而出的俏皮話。我很難忘掉這事,因為,除了這事本身就令人難忘而外,我想它產生了一些使我不得不常想起它來的后果。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讓人一看就明白,我盡管不是個傻瓜,但卻常常像個傻瓜似的,甚至連善于識別人的人也這么認為。特別不幸的是,我的相貌和眼睛都透著精明樣兒,人們對我的這種失望使我的愚蠢變得更加討厭。這件小事雖說是特殊情況造成的,但對了解今后的事情不是沒有用的。它是了解人們看見我做的許多怪事的鑰匙,人們把這些怪事說成是我的野性所致,其實我根本不是這么個性格。如果我不是深信自己在交際場上出現不僅會對自己不利,而且會失去自己的本色的話,我是會同別人一樣喜歡交際的。我決定寫作和離群索居,這是最適合我的。我若出現在人前,大家可能永遠不知道我價值幾何,甚至都不會朝這方面去猜想一下。迪潘夫人的情況正是如此。盡管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盡管我在她家住過多年,但自那以后,她親口對我這么說過許多次。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我以后再談。
我的才能就這么確定了,適合我的行當也就這么定下了,剩下的就是再一次完成我的使命。困難的是我沒有入過學,我拉丁文不甚了了,無法當神甫。瓦朗夫人想讓我去修道院受教一段時間。她跟院長商量了這事。修道院院長是個遣使會會士,名叫格羅,長得矮小憨厚,一只眼睛快瞎了,身材瘦削,頭發灰白。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而又最沒學究氣的遣使會會士,這樣說實在是不算過分。
他有時來媽媽家里,媽媽款待他,撫愛他,甚至逗他,有時還讓他替她系系衣服背后的帶子,這是他很樂意干的。當他幫著系的時候,媽媽便在房間里跑來跑去,摸摸這個,弄弄那個。院長先生被帶子牽著,不停地嘟囔著:“喂,夫人,您停下來呀。”這倒是可以繪成一幅挺美的畫。
格羅先生欣然同意媽媽的安排。他只要了很少的膳宿費,并負責教育我。剩下的就是等主教的恩準了。主教不僅同意,還愿意代出膳宿費。他還允許我穿世俗衣服,直到大家通過測驗,認為我已達到預期的效果為止。
變化多大呀!我不得不從。我宛如受酷刑一般的到修道院去了。修道院真是陰森可怕的地方,特別是對一個離開了一位可愛女人的家的人來說,尤為如此!我只帶了一本書,是我求媽媽借給我的,它是我無限的慰藉。大家一定猜不著是什么樣的一本書——一本樂譜。在她所培養的才能中,我沒有忘掉音樂。她嗓子挺好,歌唱得也可以,還會彈點羽管鍵琴。她還好心地教過我點音樂,但必須從最淺顯的開始,因為我連圣詩樂譜幾乎都一竅不通。一個女人給我上了八九十來課,還老是斷斷續續的,所以不僅沒有教會我視唱,而且都沒教會我四分之一的音樂符號。然而,我對這門藝術那么的熱愛,以致想自個兒試著練練。我帶走的樂譜并不是最淺顯的,那是克萊朗博的合唱曲。我可以說是既不懂變調,也不懂時值,但竟然能識得、并不出錯地唱出《阿爾菲和阿蕾土斯》合唱曲的第一首宣敘調和第一首樂曲。大家可想而知我下了多大工夫,又是多么的刻苦執著啊。的確,這首曲子譜得極其準確,以致只要按照節拍誦詩,就能與音樂合拍了。
修道院里有一個該死的遣使會會士,盡同我過不去,使我對他想教我的拉丁文都感到厭惡。他一頭服帖油滑的黑發,香料面包色的面孔,水牛嗓子,灰林鶚的眼睛,野豬鬃的胡須。他一臉奸笑;四肢動起來好像木偶似的。我忘記了他那討厭的姓名,但他那嚇人而又讓人肉麻的面孔卻深印在我的腦海之中,我只要一想起他來,沒有不顫抖的。我仍記得在走廊里遇見他的情景,他彬彬有禮地把他那頂油膩的方軟帽一擺,請我到他房里去。我覺得他那房間比黑牢還要可怕。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這么一位老師同當過我老師的宮廷神甫相比,該有多大差別呀!
如果我再聽任這個惡魔擺布上兩個月,我深信我非精神失常不可。但是,憨厚的格羅先生發現我很憂傷,吃不下飯,人在消瘦,便猜到了我苦悶的原因。這事并不難辦。他使我擺脫了那畜生的爪子,而且干脆把我交到與之完全相反的一個最溫和的人手里。此人是一個年輕的弗西尼神甫,名叫加蒂埃,是來修道院深造的。出于對格羅先生的禮貌,而且我認為也是出于仁愛,他很愿意擠出時間來指導我的學習。我從未見過比加蒂埃先生相貌更動人的人了。他一頭金發,胡子近乎紅棕色,風度宛如他家鄉的人,大智若愚,但他身上真正突出的是心地善良、仁愛、熱情。他那雙藍眼睛里,交織著溫柔、親切和憂傷,使人一看便注意上他。從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的眼神、聲調看來,似乎他已預知自己的命運,感到自己生來就是不幸的。
他的性格與其相貌完全吻合。他非常耐心、非常溫和地似乎在同我研討,而非教育。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他了,因為他的前任為他奠定了基礎。然而,盡管他沒少為我花費時間,盡管我倆都挺努力,盡管他教得挺好,可我雖然刻苦但長進不大。很奇怪,我雖然理解力不錯,但從未能從老師們那兒學到點什么,除了我父親和朗貝爾西埃先生以外。我所知道的那一點點,是我自個兒學來的,大家以后會明白的。我的思想忍受不了任何的束縛,不能屈從于時間的限制。而且,我擔心學不會,所以無心集中精力。我害怕讓講課的人著急,便不懂裝懂,因此對方在往下講,我卻一點也不懂。我的思想想按自己的節奏行進,而不能忍受他人的安排。
圣職授任禮的時刻到了,加蒂埃先生便回到本省去當六品修士去了。他帶走了我的遺憾、我的依戀和我的感激。我祝愿他,但那些祝愿如同我對自己的祝愿一樣,沒有兌現。數年后,我聽說他在當一個教區的副本堂神甫時,同一位他以從未有過的、十分溫柔的心愛上的姑娘生了一個女孩。這在一個管理十分嚴厲的教區里是一件可怕至極的丑聞。按常規,神甫們只能同已婚婦女生孩子。他因為違反了這條不成文的規定,被投進監獄,名譽掃地,被驅逐出境。我不知道他后來是否復職了,但是,他的不幸遭遇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在寫《愛彌兒》時,我又想了起來,因此,我把加蒂埃先生同蓋姆先生糅在了一起,把這兩位可敬的神甫變成了薩瓦副本堂神甫的原型。我很欣慰,我的描寫并沒有損于我的兩個原型。
當我在修道院的時候,多博納先生被迫離開了阿訥西,因為地方長官大人認為他同自己的妻子有染有傷大雅。這其實就像是“園丁的狗”[5]一般,因為盡管科爾維奇夫人很可愛,但他同她夫妻不和,山外人的怪癖[6]又使她對他毫無用處,于是,他便粗暴地對待她,兩人只好分居。科爾維奇先生是個無恥小人,陰險毒辣,狡猾奸詐,因為樹敵太多,自己也被攆走了。據說,普羅旺斯人報復自己的仇人是唱歌:多博納先生寫了一出喜劇向自己的敵人報了仇;他把劇本寄給了瓦朗夫人,她讓我看了劇本。我挺喜歡這個劇本,它使我產生了寫一出劇的幻想,以便看看我是否果真如該劇作者所說的那么蠢。但是,直到我到了尚貝里之后,才實現這個愿望,寫了《顧影自憐》。因此,我在該劇本的序言中所說的,我是十八歲時寫的它,那是瞞掉了幾歲。
差不多就在這一時期,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但卻對我產生了一些影響,而且,當我已經忘了的時候,社會上卻是風言風語的。我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無須說出我利用這一天干些什么。有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媽媽家里,與媽媽房子相連的方濟各會的一幢樓房著火了。這樓里有個爐灶,還有堆得滿滿當當的干柴捆。轉眼間,全燒著了。媽媽的房子很危險,被風吹過來的火苗蓋住了。大家趕忙往外搬,把家具搬到花園里。花園正對我以前住的房間的窗戶,在我所說的小溪那邊。我慌了神,便把拿到的東西,不分青紅皂白,全都扔出窗外,甚至把一個大白臼都扔了出去,要是平時,我連抬都抬不動的。要不是有人攔我,一面大鏡子也要被我扔出去了。善良的主教那天也來看望媽媽,他也沒閑著,他把媽媽拉到花園,同她以及所有在花園里的人一起禱告。我因為來晚了點兒,看見大家都跪著,便也像他們一樣地跪了下來。在主教祈禱的過程中,風向變了,變得那么突然,那么及時,以致蓋住房屋而已經躥進窗戶的火苗撲向院子的另一邊去了,房屋絲毫沒有受損。兩年后,貝爾奈先生去世了,他的老會友——安多尼會修士們開始收集能夠有助于他的列真福品的材料。我應布代神甫的請求,把我剛才所說的事情作為見證加進這些材料里去,這是我做得對的;但我做得不對的是,把這件事說成了一個奇跡。我看見主教在祈禱,而在他祈禱的過程中,我看見風向變了,而且變得很及時,這就是我可以說和可以作證的,但是,這兩件事中一件是另一件的原因,那我就不該說死了,因為我不可能知道。可是,就我記憶所及,我當時是真心實意的天主教徒,我沒有胡謅瞎說。人們心中極其自然的對奇跡的喜愛、我對這位德高望重的主教的景仰,以及我也許以為自己對這奇跡的出現有所貢獻的那種內心的驕傲,促使我自己迷惑了自己,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這一奇跡確因最熱烈的祈禱所致,那我完全可以說是我有一份功勞在里面。
三十多年后,當我發表《山中來信》時,我不知道弗雷隆先生是怎么發現這份證明材料的,并且還在他的文學刊物中引用了它。必須承認,這一發現很有利,恰逢其時,連我都覺得挺有意思。
我注定是一事無成。盡管加蒂埃先生盡其可能地把我的進步說得比較好,但大家看到我的進步同我的努力不成比例,這就無法鼓舞我繼續學習了。因此,主教和院長灰心了,認為我不是做神甫的料兒,把我還給了瓦朗夫人。但是,他們仍說我是個比較好的小伙子,一點惡習也沒有。正因為如此,盡管人們對我有那么多令人討厭的偏見,但她并沒有拋棄我。
我神氣活現地把我受益匪淺的樂譜帶回她家。我那《阿爾菲和阿蕾土斯》曲子幾乎是我在修道院里所學的全部東西。我對這門藝術的特別愛好使她產生了培養我當音樂家的想法:機會很好;她家里每周至少舉辦一次音樂會,而且指揮這個小音樂會的教堂樂師時常來看望她。他是巴黎人,名叫勒梅特爾,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非常活潑開朗,還很年輕,儀表堂堂,才氣不高,但畢竟是個很好的人。媽媽介紹我認識了他。我很喜歡他,他也不討厭我。我們談了膳宿費,一下就談妥了。一句話,我到他那兒去了,愉快地過了一冬,因為他的訓練班離媽媽家只不過二十來步,我們一會兒工夫便走到了,并常常一起在媽媽家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