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懺悔錄(譯文名著精選)
- (法)盧梭
- 4386字
- 2018-05-11 10:29:37
到了尚貝里,我變得若有所思了,不是在想我剛剛干的蠢事,因為從未有人那么快、那么好地認清自己的過去,我想的是瓦朗夫人見了我會是個什么態度,因為我完全把她家當成了自己父母的家了。我寫信告訴過她我進了古豐伯爵府,她知道我在府里情況不錯。她祝賀我,并諄諄告誡我應該如何報答別人對我的恩情。我以為如果我不因犯錯而毀了自己的話,前途肯定無虞。要是她看見我來了,會怎么說呢?我當然可以肯定她是不會把我掃地出門的,但是,我擔心會讓她傷心。我害怕她責怪我,那比貧困更加難受。我決心默默地忍受一切,并盡力安慰她。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她一個親人了,如果失去她的愛,那我就沒法活了。
最讓我擔心的是我的旅伴;我不愿再給瓦朗夫人增加負擔了,但我擔心不容易擺脫他。最后一天,我對他比較冷淡,準備與之分手。那家伙明白了我的心思;他很瘋,但卻不蠢。我以為他會因我變心而痛苦,但我想錯了,我的朋友巴克勒一點兒也不難受。剛進阿訥西城,他便對我說:“你到家了。”他吻了我一下,跟我說聲再見,便一轉身不見了。我再沒有聽說過他。我們的相識和友情總共保持了將近六個星期,但其后果卻將影響我整個一生。
我走近瓦朗夫人家時,心跳得好厲害呀!我兩腿發顫,眼睛霧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遇上熟人也認不出來。我不得不停下好幾次,喘喘氣,恢復一下知覺。是不是害怕得不到我所需要的周濟,才慌亂到如此地步?我這樣的年紀,至于害怕餓死到這種程度嗎?不,不,我以真心和自傲這么說,我一輩子無論什么時候從沒有因為富貴或貧窮而得意忘形或憂心忡忡。在我那因曲折而坎坷難忘的一生中,常常是居無定所,食不果腹,但我始終以同樣的眼光去看待富裕和窮困。迫不得已的時候,我也會像別人一樣去討去偷,但不會驚慌失措到如此地步!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唉聲嘆氣的,也很少有人一生之中流過像我這么多的眼淚的。但是,窮困也好,害怕窮困也好,都沒能讓我哼過一聲,流過一滴眼淚。我的心靈雖深受命運的撥弄,但除了與命運無關的幸福與痛苦之外,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與痛苦,而且,只是當我并不缺衣少食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人間最不幸的。
我來到瓦朗夫人面前。一見到她的神情,我就放心了。她剛一開口,我便顫抖了,撲倒在她的面前,激動得狂喜不已地把嘴貼在她的手上。我看不出她是否聽到了有關我的風聲,她臉上沒有什么驚訝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憂傷。她用溫馨的口吻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又回來了?我早就知道你太小了,不能跑這么遠。不過,我還是挺高興,沒有像我所擔心的那樣糟。”然后,她便讓我把經過談談,情況不多,但我說得老老實實,只是省略了一些情節,但并沒寬恕自己,也沒為自己開脫。
該解決我住的問題了。她問了問女仆。她們在商量的時候,我大氣也不敢出。但當我聽見讓我住在家里時,我簡直是得意忘形了。我看見我的小包袱被拿到我住的房間里去時,感覺就像圣普樂[2]看見自己的馬車被趕進沃爾馬夫人的車棚里去一樣。此外,我高興的是,聽說并不是讓我暫時住一住而已。在大家以為我在想自己的心思時,我聽見瓦朗夫人在說:“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既然上帝把他又送回給我,我就絕不拋棄他。”
我終于在瓦朗夫人家住了下來。但這還并不算是我一生中幸福時日的開始,而只是準備。盡管使我們真正地享受了人生的這種動情的心是大自然的杰作,而且也許還是機體的一種產物,但是,它還需要環境來發揚它。如果缺少這些偶然原因,一個生來就很重感情的人也不會感覺出什么,而且,到死也不曾體味到自己的生命。我此前幾乎就是這樣的人,而且,如果我從未認識瓦朗夫人,或者認識她,但卻沒在她身邊久處,沒受到她賦予我的溫柔疼愛的感情的感染,我也許永遠就是這樣的人了。我敢說,只感受到愛情的人,并沒感受到人生中更美好的東西。我還了解另一種感覺,它也許沒有愛情強烈,但比愛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時與愛情相連,但卻又常常與之分離。這種感情也不單單是友情,它比友情更濃烈,更溫馨。我認為它不可能產生于同性的人中間。我可說是好交朋會友的人,但至少我從未在任何男友中間感受到這種感情。這一點現在還不明確,但日后是會清楚的。情感只是通過其表現才能說得明白的。
瓦朗夫人住的是一幢舊房子,比較大,可以留出一間漂亮的空屋來作客廳。我就被安頓在這間客廳里了。這間房間朝向我提到過的過道,我倆第一次就是在那條過道上見的面。小溪和花園那邊,可以看到田野。這番景致,住在屋里的年輕人是不會無動于衷的。離開博賽之后,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窗前呈現出綠色。我一直被墻壁遮擋著,眼前不是屋頂,就是灰蒙蒙的街道。這新鮮景象使我感到多么動情,多么溫馨!它使我大大地傾心溫情。我把這迷人的景色也看做我親愛的保護者的一種恩情:我感到她是為我專門布置的;我悠然地置身景中的她的身旁;我看見她時時都在花紅柳綠之中;她的風姿與春天的風韻融在一起,映入我的眼簾。我那顆此前一直壓抑的心,在這個空間里舒展開來,我的呼吸在果樹園中更加舒暢了。
在瓦朗夫人家看不見我在都靈所見到的那種奢華,但看到的卻是清潔、體面以及和奢華不沾邊的大戶人家的殷實富足。她家沒有多少銀餐具,沒有瓷器,廚房里沒有野味,地窖里也沒有外國洋酒。但是廚房和地窖中都儲存豐富,足夠大家享用,而且她還用陶制杯子斟上等咖啡給客人。但凡前來看她的人都被邀請與她一起用餐或單獨用膳,從來沒有哪一個工人、信差或過路人不吃不喝就走出她家的。她的仆人包括一個頗有姿色的弗里堡女傭,名叫梅塞萊;一個男仆,是她的同鄉,名叫克洛德·阿內,以后將提到他;一個廚娘;兩名她出門會客時用的轎夫,可她極少出門。兩千利弗爾的年金,卻要養活這么一大幫。不過,收入雖少,但安排得當的話,在一個土地肥美、錢也值錢的地方,本可以應付這一切了。不幸的是,她最不喜歡節省:她借債支付開銷;錢借來就用,還沒焐熱就沒了。
她持家的方式正好是我想選擇的方式:大家可以相信我正好快活地享用一番。使我不太滿意的是吃飯時間拖得很長。瓦朗夫人聞不得剛端上桌的湯和菜的味兒,幾乎一聞便頭暈,而且要惡心老半天。然后,逐漸緩過勁來,只是聊天而不吃一點東西。直到半小時之后,才試著嘗第一口。這期間,我足可以吃上三頓飯了。她開始吃的時候,我早就吃飽了。我只好陪著再吃,這樣我就吃了雙份,但并沒覺得太撐得慌。總之,我盡情享受在她身邊的那份舒心甜蜜的感覺,因為我所享受到的這種甜蜜舒心絲毫用不著我去擔心維系它的經濟條件。由于不太了解她的家底,我還以為她家條件一直不錯哩。后來,我在她家里仍舊感到樂呵呵的。但是,在進一步了解了她的實際情況之后,看到她寅吃卯糧時,我就不再那么心安理得地感到快樂了。預先的考慮總是掃我的興。我看見自己將來必定一事無成,而且永遠是在劫難逃。
從第一天起,我倆之間便建立起最親密無間的關系,在她以后的一生之中,這種關系一直保持未變。她稱呼我為“孩子”,我叫她“媽媽”,即使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倆年齡的差距幾乎被抹去了,稱呼仍舊未變。我覺得,這兩種稱呼絕妙地反映出我倆關系的真髓、態度的淳樸,特別是我們心靈的相通。她對于我來說是最溫柔的母親,從不尋求自己的歡樂,而只求我能幸福;而如果說我對她的愛摻雜了感官的色彩,那也改變不了這種關系的性質,而只能使之更加美好,并使我因有一位年輕美貌的母親在撫愛我而陶醉。我說“撫愛”是就其字面意義來說的,因為她從沒少親我,沒少給予我最溫馨的母親般的撫愛,而在我的心里,也從沒有過非分之想。也許有人說,我們到最后有了另一種關系。這我同意,但請少安毋躁,我不能一下子把什么都說完。
我們初次見面的那一瞬間,是她使我真正感到心有所動的唯一時刻,再說,這一時刻也是因為驚奇所致。我的賊眼從未偷看過她脖子以下部分,盡管那地方沒遮擋嚴實的豐腴之處可能很吸引人。我在她身邊從未有過沖動或欲念。我極其平靜自若,在享受著說不明道不白的快樂。我就是如此這般地待一輩子,甚至永生永世,也不會有片刻的膩煩。她是我與之談話從不覺得乏味的唯一的一個人,不像出于禮貌同別人談話時那么活受罪。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在交談,而是在沒完沒了地聊大天,非有人來打斷才會終止。因而,用不著逼我說話,倒是必須迫使我住嘴。她由于老在思考自己的計劃,所以常常陷入沉思。好吧!我就讓她沉思,我閉上嘴,凝視她,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我還有一個極特別的怪癖。我雖不奢望這種單獨相處的恩寵,但卻不斷地在尋求機會,而一旦有此機會,則欣喜若狂,若是有冒失鬼前來打擾,我便怒氣沖沖。一有人來,不管是男是女,我便嘟嘟囔囔地出去,因為我容不得有第三者在她身旁。我來到過廳分分秒秒地算著時間,千百次地詛咒那些賴著不走的訪客,想不出他們哪有那么多話要說,因為我還有更多的話要講哩。
我只有在見不到她的時候,才感到我是多么的愛她。當我看見她時,我只是感到高興而已,但她不在的時候,我的焦慮不安竟達到痛苦的程度。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種需要,使我心意纏綿,常常潸然淚下。我將永遠也忘不了,有一天,是個盛大節日,她正在晚禱,我便去城外散步了,心里滿是她的倩影和同她一起共度時光的強烈欲望。我還較為理智,知道眼下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盡享的一種幸福可能是短暫的。這么胡思亂想,使我徒生悲傷,不過,倒并沒有沮喪,因為我看到一種令人欣慰的希望。那一直使我特別震顫的鐘聲、那鳥兒的鳴唱、那風和日麗、那我夢想著與她共住的、散落在鄉間的房屋,都使我產生了極其強烈的、溫馨的、憂傷的和感人的印象,以致我恍若置身于那美妙的時刻、美妙的仙境,我的心因能使她快樂而幸福,而且在難以言表的快意中享受著幸福,但并不含有任何情欲的成分。我記不得我曾像當時那樣強烈地和充滿幻想地去憧憬未來。最使我驚奇的是,當這一夢想實現的時候,我回憶起它時,竟然發現了一些完全與我當初想象一模一樣的東西。如果一個清醒的人的夢想真的像是一種預感的話,那就是我的那個夢想。我感到失望的只是與想象的時間長短不一樣,因為我想象著歲歲年年、日日月月、一生一世都在一種永不改變的寧靜之中度過,而不是實際上的那樣,只經過了一個很短的時間。唉!我那恒定不變的幸福原來只是幻想,剛一實現,我便如夢初醒了。
如果我把我不在這位親愛的媽媽眼面前時,因對她的回憶而產生的種種瘋癲一五一十地寫出來的話,那就沒個完了。我有多少次因想著她在上面睡過而親吻我的床呀!有多少次因想著我屋里的窗簾以及所有的家具是屬于她的,而且她那美麗的手觸摸過而親吻它們呀!就連地板,因為想著她在上面走過,我便有多少次匍匐其上呀!甚至有的時候,在她的面前,我竟忘乎所以,那似乎只有最強烈的愛情才會使然。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當她把一塊肉放進嘴里時,我看見里面有一根頭發,便喊叫起來,于是她便把肉吐在盤子里,我如獲至寶地抓起,吞進肚里。總而言之,我與最狂熱的情人相比,只有唯一的一個差別,但也是根本的差別,它使得我的行為在情理上幾乎是不可思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