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書名: 懺悔錄(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法)盧梭本章字數: 4955字更新時間: 2018-05-11 10:29:37
我很遺憾,這么快便到了都靈,但我看到的是一座大城市,有希望在此出人頭地,因為腦子里已經為勃勃野心所彌漫,因此遺憾為之一掃。我已經看見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徒弟了,但我真的沒有想到我馬上就要連個小徒弟都不如了。
在往下敘述之前,就我剛才說的那些瑣碎之事和我即將要敘述的讀者覺得毫無興趣的事,我得先請讀者原諒,或者說要向讀者表白一下。我已決心整個兒地展示給讀者,所以就該說得一清二楚,不能有任何隱瞞。我必須始終暴露在讀者面前,讓讀者看清我心中的所有迷惑,看清我生活中的犄角旮旯,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我,免得在我的敘述中發現最小的疏漏時,他們會納悶:他這期間都干了些什么?因此他們便會指責我不愿意把一切全講出來。我通過我的敘述展示了人的不少邪惡,不想因沉默而使之擴大。
我的一點點錢沒了,因為我說漏了嘴。我的粗心對我的向導們來說是大為有利的。薩布朗太太竟然有辦法把瓦朗夫人送給我配在短劍上的一條銀絲帶奪走了,那是我最心疼不過的了。要不是我死不相讓,連短劍也保不住了。一路上,他們倒是老老實實地替我付了賬,但卻一點錢也沒留給我。我人到了都靈,但衣物、錢、換洗衣服全都沒了,著著實實地把我逼到白手起家、發財致富的地步。
我帶了推薦信,交給了收信人;我隨即被帶到初學教理者收容所,在那兒接受我被賣身的那個宗教的教育。我進門時,看見一扇大鐵門;我一走進去,門立即給牢牢地鎖上了。我覺得這個開頭很沉重,不快活,并且使我在被帶到一間大屋子里時,開始思索起來。屋子里沒什么家具,只是房間頂頭有一個帶有大十字架的木制祭壇及其周圍的四五把椅子。椅子也是木制的,仿佛打過蠟似的,其實是因為坐得久了,被磨得光溜溜的罷了。這間大廳里有四五個兇神惡煞,是我的學友,簡直像是魔鬼的衛士,哪像要做上帝之子的初入教者。這幫混蛋中有兩個是斯洛文尼亞人[11],自稱是猶太人和摩尼人,他們告訴我說,一直是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漂泊流浪,只要有利可圖,到處接受天主教義和受洗。另外一扇鐵門打開了;鐵門位于一個大陽臺中間,朝向院子。我們那些初入教的姐妹們從這扇鐵門進來。她們同我一樣,不是通過受洗,而是通過莊重的改教宣誓來獲得新生。她們是歷來玷污基督羊圈[12]的最下賤、最淫蕩的輕佻女子。其中只有一個我覺得漂亮,比較有點意思。她差不多與我年歲相仿,也許大個一兩歲。她兩眼狡黠,有時與我四目相對。這使我產生一種想結識她的欲望。但是,她已在此待了三個月了,在她還要待下去的差不多兩個月里,我絕不可能接觸她,因為她被我們的那個監管老太婆看管得很嚴,而且那個神圣的傳教士老纏著她,在努力讓她改教,其熱情超乎尋常。她盡管看上去不像,但一定是極其愚笨,因為對她的訓導從未有過地長。那位神圣的人總覺得她沒有達到宣誓棄絕的程度。但她膩煩這種禁錮生活,說是想出去,是不是基督徒并不在乎。必須趁她還愿意入教的時候,照她的話做,免得她惱起來,不愿意再入教了。
小團體集合起來歡迎我這個新來者。有人對我們做了一個簡短的訓話;對我,是督促我不要辜負上帝對我的惠顧,而對別人,則要他們為我祈禱,為我做出表率。然后,我們的貞女們回到自己的內院去了,我才有時間,懷著驚奇的心情,悠然自得地看看我待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又把我們集合起來訓導,這時我才開始頭一次琢磨要采取的行動以及把我引到這一步的前因后果。
我說過的、我現在重復的、而且也許還要再說的一件事、我日益深信的一件事,就是如果會有一個接受了合理而良好教育的孩子的話,那就是我。我出生于一個其習俗不同于一般人的家庭,接受的都是我所有親人的明智的教育,以及他們賢德的榜樣。我父親雖然是個愛玩樂的人,但他不僅十分耿直,而且虔誠篤信。他在社交界是個風流人物,在家里卻是個基督徒。他很早就用他的感情啟迪了我。我的三位姑姑全都賢惠端莊。大姑和二姑都是虔誠信女。三姑是一位風姿綽約、才華橫溢、知書明理的女子,也許比大姑二姑還要虔誠,盡管表面上卻看不太出。我從這個應受尊重的家庭到了朗貝爾西埃先生家里。后者是教會中人和傳教者,真心信奉上帝,可以說言行一致。他和他妹妹通過溫和而明智的教導,培育他們在我心中發現的虔誠因子。這兩位可敬的人為此使用了一些那么真誠、那么謹慎、那么合理的方法,使我對講道毫不膩煩,而且聽完之后,心里深受感動,決心好好生活。我常常想到自己的決心,很少食言。但我貝爾納舅母的虔誠卻讓我有點厭煩,因為她成天就知道頂禮膜拜。在我師傅家里,我不再多想宗教了,但我的想法并沒改變。我沒有遇上什么拉我墮落的年輕人。我變成一個淘氣包,但卻不是放蕩不羈的人。
所以,我當時對宗教的信仰完全是我那么大的孩子所可能有的信仰。甚至我的信仰更多些。為什么要在這里隱瞞自己的思想呢?小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像個孩子。我總是像個大人似的去感受,去思考。只是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我才恢復常態。我生下來就不同凡響。大家見我把自己說得有點像個神童似的一定好笑。那就笑吧。但是,笑夠了之后,請大家找出一個孩子,六歲就戀上了小說,對小說產生了興趣,被小說感動得熱淚漣漣。那樣的話,我會感到我的虛榮心之可笑,我會同意說我錯了。
因此,要想讓孩子們有一天信仰宗教,就絕不能同他們談宗教,他們是根本不可能按我們的方式去理解上帝的。我的這一感覺是從我的觀察,而不是從親身經驗得出的,因為我知道我的經驗是不適用于別人的。找幾個像六歲的讓雅克·盧梭來,在他們七歲的時候跟他們談談上帝,我保證絕對不成問題。
我認為,大家都覺得對于一個孩子,甚至一個大人來說,所謂有信仰,就是生在哪兒就信哪個教。有時候,信仰會減弱,很少會加強。教義的信仰是教育的一個結果。除了這個把我拴在我先輩們的信仰上的一般道理而外,我還特別對天主教有著我故鄉的人們所特有的那種厭惡。人們告訴我們,天主教是一種可怕的偶像崇拜,把神甫們描繪得極其陰險狡詐。這種感情在我身上根深蒂固,以致開始時,我一進到教堂里面,一碰見一個穿著寬袖白色法衣的神甫,一聽見儀式隊伍的鈴聲,便恐懼驚慌得顫抖不已。到了城里之后,就不這樣了,但在鄉村教堂里,常常舊病復發,因為它們同我最初產生這種感覺的教堂很相似。的確,這種感覺與日內瓦市郊的神甫們喜歡愛撫當地孩子的情景形成極其強烈的反差。送臨終圣體的鈴聲固然使我害怕,但彌撒或晚禱的鐘聲卻使我想到早餐、點心、新鮮黃油、水果和乳制品。蓬韋爾先生的美餐仍余香在口。因此,我很容易地便被所有這一切給麻痹了。我只是從好玩和貪饞的角度去考慮天主教,覺得不難習慣天主教的生活。但是,正式加入只不過是一閃念,是遙遠的將來的事。此時此刻,再也沒有辦法可改弦易轍的了:我懷著最為強烈的厭惡,看見我所許下的諾言及其不可避免的后果。我身邊的那些未來的新教徒并不能以其榜樣來鼓舞我的勇氣,所以,我無法遮掩,我將從事的神圣事業歸根到底只不過是一個強徒的行徑罷了。盡管我還很年輕,但我感到,不管哪個宗教是正宗的,我可要出賣自己的宗教了,而且,即使我選擇得很好,在內心深處我仍要欺騙上帝,應該受到世人的唾棄。我越是這么想,越是痛恨自己,而且悲嘆命運不濟,弄到如此地步,仿佛這不是我自作自受似的。有時候,這些想法十分強烈,以致我一旦發現大門開著,我必逃無疑。但是我沒遇到這樣的時機,而且,我的決心也沒有那么大。
有太多的私心雜念在攪和著,所以,總下不了決心。再說,堅決不回日內瓦的既定方案、羞澀慚愧、重新翻山越嶺的艱難、離鄉背井,舉目無親、身無分文的窘境等等,都使我視良心上的愧疚為一種為時已晚的悔恨。我假裝譴責自己的所作所為,為自己即將要做的事開脫。我在夸大往日過錯的同時,把將來的錯誤視為一種必然結果。我心里沒在說:“你什么錯也沒犯,如果愿意,你可以成為清白的人。”而對自己是這么說的:“為你所犯下的和已不得不犯的罪過悲嘆吧。”
的確,我這么大的人,需要多么罕見的精神力量,才能推翻在此之前我所許諾或讓人希望的所有一切,才能砸斷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鎖鏈,才能義無反顧地勇敢宣稱,我愿仍舊信奉我先輩們的宗教!我這種年歲的人是沒有這種氣魄的,而且僥幸成功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已無回天之力,而且,越是拼命抗爭,越是遭到別人想方設法地壓服。
毀了我的那種詭辯正是大多數人的那種詭辯;在為時已晚時,他們才來抱怨缺乏勇氣。勇氣對我們來說,只在我們犯錯誤的時候才是可貴的,如果我們愿意始終審慎,我們就用不著什么勇氣了。但是,一些易于克服的傾向在無法抗拒地吸引著我們;我們因忽視其危險而對一些微小的誘惑聽之任之。我們不知不覺地便陷入一些危險境地,這本是很容易避免的,可是,陷進去了,就得驚人地英勇頑強才能擺脫。我們終于掉進深淵,這才禱告上帝:“你為什么讓我這么軟弱?”但上帝卻不管這些,只是對我們的良心說:“我是把你造得太弱,爬不出深淵來,但我曾把你造得挺堅強,讓你別掉進去。”
我還沒明確地決定成為天主教徒,但我發現限期尚遠,便從從容容地去習慣這一想法。其間,我在想象出現某種意料不到的事情,能使我擺脫困境。為了爭取時間,我決心盡可能地進行最有效的防范。不久,虛榮心使我得以不再去想自己的改宗決定。自打我發現有時候我竟難倒了想開導我的那些人時起,我便覺得無需更多努力便可以完全駁倒他們。我這么做時,特別地起勁,挺滑稽的。因為,在他們開導我時,我也想開導他們。我真的以為,只要說服了他們,就可以讓他們改奉新教了。
因此,他們覺得我無論是在知識方面還是意志方面,都不像他們所想象的那么好對付。新教教徒一般來說要比天主教徒知識面廣。這是必然的,因為新教教義要求討論,而天主教則只要求馴服。天主教徒應該接受別人對他做出的決定,而新教教徒則應學會自己拿主意。這一點他們清楚,但他們沒想到憑我的身份和年齡,會給一些訓練有素的人出一些偌大的難題。再說,我連初領圣體還都沒有,也沒有受到與此相關的教育,這些他們都知道,但他們并不知道我可是在朗貝爾西埃先生那里受過良好教育的,而且,我還有一個讓這幫先生們頭疼的小存貨,也就是《教會與帝國歷史》,我在父親那兒時就已背誦下來,后來又幾乎忘得一干二凈,但隨著爭論變得激烈了,我又想了起來。
有一位老神甫,個頭兒很小,但卻挺令人肅然起敬的。他給我們大家講第一講。對于我的同伴們來說,這第一講是一次教理問答,而不是辯論。他要做的是開導他們,而不是解答他們的疑問。但對我這樣就不行了。輪到我時,我便就一切問題難為他,把所能找到的難題全都向他提出來。第一講因此拖得很長,使其他聽眾覺得很乏味。老神甫說了很多,越說越火。他東拉西扯,最后,聲稱聽不太懂法語,溜之大吉。第二天,因為害怕我的隨隨便便的詰問帶壞了其他同學,他們便把我弄到另一間屋,同一個神甫住在一起。這個神甫比較年輕,巧舌如簧,也就是說,夸夸其談,而且自鳴得意,儼如圣師。但是,我并沒太被他那威嚴的樣子唬住。而且,我覺得,我反正是該干什么干什么,所以,我便能比較胸有成竹地回答他,并且盡可能地從各個方面噎住他。他以為用圣·奧古斯坦、圣·格雷戈里和其他圣人就能擊敗我,但他驚奇萬分地發現,我對這些圣人幾乎同他一樣地了如指掌。并不是因為我曾讀過他們的著作,也許他也沒有讀過,但是我記住了勒絮厄爾書中的許多片斷。等他剛引述一段,我并不對其引證加以反駁,而是用同一圣人的另一段來回敬他,使他常常十分狼狽。但是,最后取勝的是他,原因有二:首先,他居高臨下,可以說,我感到自己受制于他,盡管我很年輕,但卻很明白不能把他逼得太緊,因為我看得出來,那個矮個子老神甫對我的博學及我本人沒有好感;再者,這位年輕神甫有所研究,而我卻根本沒有。這就使得他論證時有他自己的一套辦法,而我卻聽不懂,而且,當他一感覺到被一種出乎意料的反駁問住時,便借口跑題,拖至翌日再談。他甚至有時把我的所有引文斥為錯的,主動替我去找原書,硬說我找不到那些引文。他覺得自己并沒冒多大風險,認為我盡管背得滾瓜爛熟,卻不太會查尋書籍,而且我又不太通曉拉丁文,在一大厚本書中是找不到那段引文的,即使我確信就在其中。我甚至懷疑他用過他指責牧師們的不忠實手段,有時候編造一些引文,以擺脫遭到反駁、無言以對的困境。
當這些唇槍舌劍在繼續的時候,當成天地爭論、祈禱和耍無賴的時候,我遇上了一件小小的、但卻夠令人惡心的事,差一點兒對我產生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