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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羊脂球(4)

科爾尼代大概絲毫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便問為什么。這一下她光火了,聲音也更高了:

“為什么!您不懂得為什么?那普魯士人不就在這幢房子里,可能就在旁邊的房間里嗎?”

他不作聲了,一個妓女,因為附近有敵人而堅決不讓男人愛撫,這種愛國主義的廉恥心想必在他的心里喚起了他那奄奄一息的自尊心,他只是抱吻了她一下,便躡手躡腳走回他的房間。

鳥先生的火卻上來了,他離開鎖孔,在房間里來了個擊腳跳[35],戴上他的睡帽,掀起蓋著他妻子硬邦邦的身軀的被單,吻了一下,把她弄醒,輕輕地對她說:“親愛的,你愛我嗎?”

于是,整個旅店又無聲無息了。但是過不了一會兒,不知從什么地方,從說不清哪個方向,也許是從地窖,也許是從閣樓,響起了一陣有力的、單調的、有節奏的鼾聲,那是一種低沉而持續的聲音,還帶著汽鍋在蒸汽的壓力下顫抖的聲響。那是福朗維先生在酣睡。

大家原已決定第二天早上八點鐘動身,所有的人到時候都匯集在廚房里了。可是馬車仍孤零零地停在院子中央,頂篷上蓋著一層積雪,既沒有馬匹,也不見車夫。大家四處尋找車夫,馬廄里,草料房里,車棚里都找遍了,但哪兒也找不到。于是所有的男乘客都決定到鎮上去找,便都走出了旅店。他們來到廣場,廣場的正面有一座教堂,兩側是一些低矮的房子,里面有幾個普魯士士兵。他們先看到一個在削土豆皮;走過去,又看到一個在理發鋪里打掃屋子;還有一個連腮胡子一直長到眼睛下面的士兵,抱著一個啼哭的孩子,放在膝頭上哄逗他,想讓孩子平靜下來。那些胖胖的農婦,她們的丈夫都參加了“作戰部隊”,正在指手畫腳地指派那些聽話的征服者們去干他們該做的工作:劈木柴,把肉湯澆在面包上,磨咖啡;有一個士兵甚至在替女房東,一位手腳不便的老奶奶洗襯衣。

看到這些情況,伯爵很驚訝,便向一個從神父住處出來的教堂執事打聽。這位虔誠的老信徒回答他說:“噢,這些士兵并不兇,據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是更遠地方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他們的老婆孩子全丟在家鄉了;得了,戰爭不會使他們感到高興!我可以肯定,他們那里的人也在為這些男人傷心流淚;戰爭給他們那兒造成的苦難也跟我們這兒一樣慘。這兒,眼下還不算太糟,因為他們并沒有干什么壞事,而且還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干活。您看見沒有?先生,窮人之間,就應該相互幫助……真正要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科爾尼代看到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如此友好相處感到很氣憤,他扭頭便走,寧愿一個人去關在旅店里。鳥先生講了一句笑話:“他們在添補人口。”卡雷-拉馬東先生卻講了一句嚴肅的話:“他們在將功補過。”可是他們還是沒有找到車夫。最后他們才在鎮上的咖啡館里找到了他,他正和普魯士軍官的傳令兵親如兄弟般地坐在一張桌子上。伯爵不客氣地問道:

“不是吩咐你八點鐘套車嗎?”

“吩咐過,可是后來我又接到了一道命令。”

“什么命令?”

“不準套車的命令。”

“是誰給你下的這道命令?”

“天呀,當然是普魯士指揮官啰!”

“什么理由?”

“這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您去問他好啦,他們不準我套車,我就不套車,就是這么回事。”

“是他親自對你說的嗎?”

“不,先生,是旅店老板替他把命令傳達給我的。”

“什么時候傳達的?”

“昨天晚上,我正要去睡覺的時候。”

三個男子憂心忡忡地回到旅店。

他們要見福朗維先生,可是女仆回答他們說,福朗維先生因為患氣喘病,十點鐘以前是從來不起床的。他甚至明確關照過,不準在十點鐘以前叫醒他,除非發生了火災。

他們想見軍官,這也是絕對辦不到的;盡管他就住在這個旅店里,有關老百姓的事情,他卻只許福朗維先生一個人跟他談。那就只好等待了。婦女們回到樓上各自的房間里,去料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科爾尼代在廚房的大壁爐前面坐下來,壁爐里火光熊熊。他叫人搬來一張喝咖啡用的小桌子,要了一瓶啤酒,隨后掏出煙斗抽煙。他那只煙斗在那些民主黨人中間幾乎和他本人一樣受到尊重,就像它在為科爾尼代服務時就是在為祖國服務一樣。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積滿煙垢的海泡石煙斗;已經和它的主人的牙齒一樣被熏得烏黑,可是它香味芬芳,彎彎的,亮閃閃的,和它主人的手已經混熟,也為它主人的外貌生色。科爾尼代安閑地坐在那兒,眼睛有時盯著爐膛中的火焰,有時注視著酒杯中的泡沫;每當他喝完一口酒,他總要心滿意足地用他細長的手指去捋一下他油膩的長頭發,同時舔一下掛在他唇髭上的啤酒泡沫。

鳥先生推說要活動活動腿腳,到鎮上的小酒店去推銷他的葡萄酒去了。伯爵和紡織廠老板開始談論政治。他們推測法蘭西的前途。一個對奧爾良派充滿信心,另一個寄希望于一個無名救星,一個在大勢已去的關鍵時刻出現的英雄;可能是一位杜·蓋克蘭[36],一位貞德[37],或者是另一位拿破侖一世?唉,如果皇太子[38]不是那么年輕就好了!科爾尼代在一旁聽著,臉上帶著那種洞悉天命的人的微笑。廚房里充滿著從他的煙斗里散發出來的香味。

十點敲響時,福朗維先生出現了。大家馬上便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也只能一字不改地把下面幾句話重復了兩三遍:“這位軍官是這么對我說的:‘福朗維先生。您去通知車夫,明天不準給這些旅客套車。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他們動身,您聽明白了。好吧,就這些。’”

于是大家想見軍官。伯爵給他送去了自己的名片,卡雷-拉馬東先生也在上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所有的頭銜。普魯士軍官派人回答他們說,他同意和這兩個人談話,可是要等他吃完午飯,也就是要等到下午一點鐘左右。

幾位太太又下樓來了;雖然她們心里有事,還是吃了些東西。羊脂球好像生病了,顯得精神恍惚,六神無主。

咖啡剛要喝完時,傳令兵來找這兩位先生。

鳥先生也和這兩位先生一起去;他們還想拉科爾尼代去,為了使這次行動顯得格外隆重;可是他高傲地宣稱,他決不跟德國人發生任何關系;隨后他又回到壁爐旁,又要了一瓶啤酒。

三位先生走上樓,被引進到這家旅店最漂亮的一個房間里,普魯士軍官就在那兒接見他們;他躺在一把安樂椅里,雙腳蹺在壁爐上,嘴里叼著一只長長的煙斗,身上披著一件色彩鮮艷的睡衣,興許是從某個趣味低級的財主留下的空房子里偷來的。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跟他們打招呼,甚至連瞧也沒有瞧他們一眼。完全是一個打了勝仗的天性粗魯的軍人的活標本。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說道:

“你們有什么事?”

伯爵趕緊回答說:

“我們想動身,先生。”

“不行。”

“我是不是可以問一下,為什么不行?”

“因為我不愿意。”

“我懷著極大的敬意提請您注意,先生,您的總司令已經開給我們一張到迪耶普去的通行證;我想我們沒有做錯什么事讓您如此嚴厲地懲罰。”

“我不愿意……沒有別的原因……你們可以下去了。”

三個人鞠躬行禮,退了出來。

下午的氣氛是愁悶的。誰也不明白這個德國人為什么如此任性。各人的腦海里都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糾纏著。大家都待在廚房里,設想出一些使人難以置信的原因,議論不休。可能是要把他們當作人質,可是為了什么目的呢?或者是要把他們作為俘虜帶走?或者更可能是為了要向他們勒索一筆數目可觀的贖金?一想到這里,可把他們嚇壞了。最有錢的人害怕得最厲害,他們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為了贖身,正迫不得已地把滿袋滿袋的金幣倒在這個蠻橫無禮的大兵手里。他們絞盡腦汁想出一些可以讓人相信的謊言,來隱瞞自己的財產,把自己裝扮成窮人,一貧如洗的窮人。鳥先生摘下自己的金表鏈藏進口袋里。夜幕的降臨更加重了這種恐懼。燈點起來了。由于離晚飯時間還有兩個小時,鳥太太提議打一局三十一點,這也是一種消愁解悶的辦法。大家都贊同。科爾尼代也參加;出于禮貌,他把煙斗滅掉了。

伯爵洗牌,分牌,羊脂球一上手便得了三十一點;打牌的興致很快把壓在大家心頭的恐懼感平息下去了;可是科爾尼代卻發現鳥先生夫婦在串通作弊。

大家正要上桌吃飯時,福朗維先生又來了,他用帶有嗓子里有痰響的聲音高聲說道:“普魯士軍官要我來問伊麗莎白·魯塞爾小姐,她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

羊脂球站著不動,臉色煞白,隨后突然又變得滿臉通紅,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她終于爆發了:“去對這個無賴、這個下流胚、這個發臭的普魯士卑鄙家伙說,我永遠不會答應,聽清楚了,我永遠不會答應,永遠,永遠。”

胖老板出去了。羊脂球馬上被圍了起來,大家問她是怎么回事,央求她把上次去普魯士軍官那兒談話的秘密講出來。起初她不肯說,可是很快她便氣憤得不能自持,大聲叫道:“他要干嗎?……他要干嗎?……他要和我睡覺!”大家聽了都怒氣沖天,以致沒有人覺得這句粗話有點兒刺耳。科爾尼代用力把他的酒杯往桌上一敲,把酒杯也打碎了。頓時響起一片對這個下流丘八的譴責聲,一種憤怒的咆哮聲,形成一種團結一致、同仇敵愾的氣勢,好像敵人強迫羊脂球作出的犧牲也要他們每個人分擔一點似的。伯爵深惡痛絕地宣稱,這些家伙的所作所為簡直和古代的野蠻人一樣。特別是那幾位夫人,更是對羊脂球顯出深切的愛憐和關切。那兩位不到吃飯不露面的修女低著腦袋,一言不發。

當第一陣憤怒平息下來以后,他們還是照常吃飯;只是大家說話很少:都在想心事。

婦女們很早就退席了;男人們一面抽煙一面湊起一桌牌局,并邀請福朗維先生參加,他們想轉彎抹角地從他那兒打聽一下,用什么好辦法才能說服那位蠻不講理的普魯士軍官。可是旅店老板一心只在牌上,他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回答,只是不斷地重復著說:“打牌,先生們,打牌。”他打牌打得那么專注,甚至連吐痰也忘了,以致從他的胸膛里有時會發出一些風琴的音符。他那呼哧呼哧扇動著的肺葉可以發出各個音階的哮喘聲,從深沉、渾濁的音符直到小公雞初學打鳴的尖叫聲,什么都有。

他的妻子熬不住困來找他時,他甚至拒絕上樓睡覺。她只能一個人走了,因為她是“值早班的”,總是跟著太陽一起起床,而他是“值晚班的”,隨時都準備和朋友們一起熬夜。他向妻子喊道:“你把我的蛋黃甜奶放在爐火旁邊!”說完他又繼續打牌。大家看出從他嘴里什么也掏不出來,就宣稱時間已晚,應該散場了;于是各自都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他們仍然很早起床,心里都懷著一種模糊的希望,想動身上路的愿望更強烈了,非常害怕在這個令人厭惡的小客店里再待下去。

唉,馬兒還在馬廄里,車夫還是不見蹤影。大家無事可做,就繞著馬車溜達。

午飯吃得死氣沉沉的,大家對羊脂球的態度變得冷淡了;靜夜出主意,一夜過去,大家的看法已經有了點兒變化。他們現在幾乎有點埋怨這個姑娘,為什么昨天夜里她不偷偷地去找那個普魯士軍官,讓她的旅伴們醒來時喜出望外?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嗎?再說,誰又會知道呢?而且她也完全可以保住自己的面子,只要讓人告訴那個軍官說,她是因為幫助她旅伴們脫離困境才答應的。對她來說,這種事又有什么了不得呢!

不過還沒有人把這種想法說出口。

到了下午,大家實在是煩悶死了,伯爵提議到鎮子外面去走走。每個人都仔細地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一小群人就出來了,只有科爾尼代除外,他寧愿待在火爐旁邊;還有兩位修女,她們白天總是在教堂或是在神父家中消磨時光。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凜冽的寒氣凍得人的鼻子和耳朵像被針扎似的疼痛,兩只腳也痛得麻木了,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受刑。田野展現在面前,在他們看來,一望無際的白雪覆蓋下的田野是那么凄涼和可怕,使他們感到寒入骨髓,更加郁悶,于是很快就轉身往回走。

四個婦女走在頭里,三個男人在后面不遠處跟著。

鳥先生對目前的處境很清楚,他突然問大家,這個“婊子”是不是要害得他們在這個鬼地方長期待下去?伯爵永遠是那么溫文爾雅,他說不能逼一個婦人作出如此痛苦的犧牲,這樣的事只能出于她的自愿。卡雷-拉馬東先生指出,如果法國人真像大家談到的那樣,從迪耶普發動反攻,那么決戰的地點只能是在托特,這個設想更使另外兩個人惶惶不安。“我們能不能步行逃出去?”鳥先生問。伯爵聳聳肩膀回答說:“在這冰天雪地里,還帶著我們的妻子,您怎么逃?再說他們馬上會來追蹤我們,不出十分鐘便會抓住我們,當作俘虜押回來,聽憑大兵們的處置。”他的話確是實情,大家不再吭聲了。

婦女們在談論穿戴;可是她們之間似乎有點兒拘束,談話不太熱乎。

突然,走到街角,他們看見了那個普魯士軍官。他那穿著制服的細高身影,出現在一直延伸到天際的雪地上;走路時膝蓋向兩側分開,這是軍人特有的走路姿態,為的是避免弄臟了剛剛擦亮的皮靴。

在走過幾個女人身旁時他微微彎了彎腰,對那幾個男子則輕蔑地瞥了一眼,幸好他們還有點兒自尊,沒有脫下帽子,盡管鳥先生已經做出了一個要脫帽的動作。

羊脂球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三個有夫之婦似乎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因為她們正在和這個大兵想玩弄的妓女一起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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