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蒙的爸爸(2)
- 羊脂球(譯文名著精選)
- (法)莫泊桑
- 2669字
- 2018-05-10 18:03:27
工人的臉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他認(rèn)出了這是布朗肖大姐的孩子;雖然他到當(dāng)?shù)夭痪茫墒撬呀?jīng)隱隱約約地知道一些她過去的情況。
“好啦,”他說,“別難過了,我的孩子,跟我一塊去找媽媽吧。你會有……會有一個爸爸的。”
他們走了,大人攙著小孩的手。那人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因為去見見這個布朗肖大姐,他是不會感到不高興的,據(jù)說,她是當(dāng)?shù)刈蠲利惖墓媚镏械囊粋€;也許他心里還在這么想:一個失足過的姑娘很可能再一次失足。
他們來到一所挺干凈的白色小房子前面。
“到啦,”孩子說完,又叫了一聲:“媽媽!”
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工人立刻收住笑容,因為他一看就明白,跟這個臉色蒼白的高個兒姑娘,是再也不可以開玩笑的了。她嚴(yán)肅地立在門口,仿佛不準(zhǔn)男人再跨過門檻,走進這所她已經(jīng)在里面上過一個男人當(dāng)?shù)姆孔印K裆艔垼笾喩嗝保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瞧,太太,我給您把孩子送來了,他在河邊上迷了路。”
可是西蒙摟住母親的脖子,說著說著又哭起來了:
“不,媽媽,我想投河,因為別人打我……打我……因為我沒有爸爸。”
年輕女人雙頰燒得通紅,心里好像刀絞;她緊緊抱住孩子,眼淚撲簌簌往下淌。工人站在那兒,很感動,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走開。可是,西蒙突然跑過來,對他說:
“您愿意做我的爸爸嗎?”
一陣寂靜。布朗肖大姐倚著墻,雙手按住胸口,默默地忍受著羞恥的折磨。孩子看見那人不回答,又說:
“您要是不愿意,我就再去投河。”
那工人把這件事當(dāng)做玩笑,微笑著回答:
“當(dāng)然嘍,我很愿意。”
“您叫什么?”孩子接著問,“別人再問起您的名字,我就可以告訴他們了。”
“菲列普,”那人回答。
西蒙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里,然后伸出雙臂,無限快慰地說:
“好!菲列普,您是我的爸爸啦。”
工人把他抱起來,突然在他雙頰上吻了兩下,很快地跨著大步溜走了。
第二天,這孩子到了學(xué)校,迎接他的是一片惡毒的笑聲;放學(xué)以后,那個大孩子又想重新開始,可是西蒙像扔石子似的,沖著他的臉把話扔了過去:“我爸爸叫菲列普。”
周圍響起了一片高興的喊叫聲:
“菲列普誰?……菲列普什么?……菲列普是個啥?……你這個菲列普是打哪兒弄來的?”
西蒙沒有回答;他懷著不可動搖的信心,用挑釁的眼光望著他們,寧愿被折磨死,也不愿在他們面前逃走。校長出來替他解了圍,他才回到母親那兒去。
一連三個月,高個兒工人菲列普常常在布朗肖大姐家附近走過,有幾次看見她在窗口縫衣裳,他鼓足勇氣走過去找她談話。她客客氣氣地回答,不過始終很嚴(yán)肅,從來沒對他笑過,也不讓他跨進她的家門。然而,男人都有點自命不凡,他總覺得她在跟他說話的時候,常常臉比平時紅。
可是,名譽一旦敗壞了,往往很難恢復(fù),即使恢復(fù)了也是那么脆弱,所以布朗肖大姐雖然處處小心謹(jǐn)慎,然而當(dāng)?shù)匾呀?jīng)有人在說閑話了。
西蒙呢,非常愛他的新爸爸,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在他一天工作結(jié)束以后,和他一同散步。他天天按時到學(xué)校去,態(tài)度莊嚴(yán)地在同學(xué)中間走過,始終不去理睬他們。
誰知有一天,帶頭攻擊他的那個大孩子對他說:
“你撒謊,你沒有一個叫菲列普的爸爸。”
“為什么沒有?”西蒙激動地問。
大孩子得意地搓著手,說:
“因為你要是有的話,他就應(yīng)該是你媽的丈夫。”
在這個正當(dāng)?shù)睦碛擅媲埃髅删阶×耍贿^他還是回答:“他反正是我的爸爸。”
“這也可能,”大孩子冷笑著說,“不過,他不完全是你的爸爸。”
布朗肖大姐的兒子垂下頭,心事重重地朝盧瓦宗老大爺開的鐵匠鋪走去。菲列普就在那里干活兒。
鐵匠鋪隱沒在樹叢里。鋪子里很暗,只有一只大爐子的紅火,一閃一閃,照著五個赤著胳膊的鐵匠,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卦阼F砧上打鐵。他們好像站在火里的魔鬼似的,兩只眼睛緊盯著捶打的紅鐵塊。他們的遲鈍的思想也在隨著鐵錘一起一落。
西蒙走進去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他悄悄走過去拉了拉他的朋友的袖子。他的朋友回過頭來。活兒頓時停下來,所有的人都很注意地瞧著。接著,在這一陣不常有的靜寂中,響起了西蒙尖細(xì)的嗓音:
“喂,菲列普,剛才米肖大嬸的兒子對我說,您不完全是我的爸爸。”
“為什么?”工人問。
孩子天真地回答:
“因為您不是我媽的丈夫。”
誰也沒有笑。菲列普一動不動地站著,兩只大手扶著直立在鐵砧上的錘柄,額頭靠在手背上。他在沉思。他的四個伙伴望著他。西蒙在這些巨人中間,顯得非常小;他心焦地等著。突然有一個鐵匠對菲列普說出了大家的心意:
“不管怎么說,布朗肖大姐是個善良規(guī)矩的好姑娘,雖然遭到過不幸,可是她勤勞、穩(wěn)重。一個正直人娶了她,準(zhǔn)是個挺不錯的媳婦。”
“這倒是實在話,”另外三個人說。
那個工人繼續(xù)說:
“如果說這位姑娘失足過,難道這是她的過錯嗎?別人原答應(yīng)娶她的;我就知道有好些如今非常受人敬重的女人,從前也有過跟她一樣的遭遇。”
“這倒是實在話,”三個人齊聲回答。
他又接著說下去:“這個可憐的女人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她自從除了上教堂,再也不出大門以后,又流了多少眼淚,那只有天主知道了。”
“這也是實在話,”其余的人說。
接下來,除了風(fēng)箱呼哧呼哧扇動爐火的聲音以外,什么也聽不到了。菲列普突然彎下腰,對西蒙說:
“去跟你媽說,今兒晚上我要去找她談?wù)劇!?
他推著孩子肩膀把他送出去。
接著他又回來干活兒;猛然間,五把鐵錘同時落在鐵砧上。他們就這樣打鐵一直打到天黑,一個個都像勁頭十足的鐵錘一樣結(jié)實、有力、歡暢。但是,正如主教大堂的巨鐘在節(jié)日里敲得比別的教堂的鐘更響一樣,菲列普的鐵錘聲也蓋住了其余人的錘聲,他一秒鐘也不停地錘下去,把人的耳朵都給震聾了。他站在四濺的火星中,眼睛里閃著光芒,熱情地打著鐵。
他來到布朗肖大姐家敲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滿天星斗了。他穿著節(jié)日穿的罩衫和干凈的襯衣,胡子修剪得很整齊。年輕女人來到門口,很為難地說:“菲列普先生,像這樣天黑以后到這兒來,不大合適。”
他想回答,可是他望著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不知說什么好了。
她又說:“不過,您一定了解,不應(yīng)該讓人家再談?wù)撐伊恕!?
這時,他突然說:
“只要您愿意做我的妻子,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沒有回答,不過他相信他聽到陰暗的房間里有人倒下去。他連忙走進去;已經(jīng)睡在床上的西蒙聽到了接吻聲和他母親低聲說出來的幾句話。接著,他突然被他的朋友抱起來。他的朋友用一雙巨人般的胳膊舉著他,大聲對他說:
“你可以告訴你的同學(xué)們,你的爸爸是鐵匠菲列普·雷米,誰要是再欺侮你,他就要擰誰的耳朵。”
第二天,學(xué)生們都來到了學(xué)校,快要上課的時候,小西蒙站起來,臉色蒼白,嘴皮打著顫,用響亮的聲音說:“我的爸爸是鐵匠菲列普·雷米,他說誰要是再欺侮我,他就要擰誰的耳朵。”
這一次再沒有人笑了,因為大家都認(rèn)識這個鐵匠菲列普·雷米,有他這樣的一個人做爸爸,不管是誰都會感到驕傲的。
郝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