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漂亮朋友(譯文名著精選)
- (法)莫泊桑
- 4965字
- 2018-05-10 18:22:33
第一部
喬治·杜洛瓦付給女管賬一枚一百蘇[1]的硬幣,接過找還的零錢,就向飯館門外走去。
他長得一表人材,一方面由于天生豐姿俊美,一方面也由于從前當過士官的風度,所以他故意挺起胸脯,以一種軍人的姿態,熟練地卷了卷嘴上的小胡子,用他那漂亮小伙子的目光,像撒網一樣,朝那些還沒有吃完飯的顧客迅速掃視了一遍。
女客們都已經抬起頭在看他,其中有三個年輕女工;一個頭發蓬亂,衣著隨便的中年女音樂教師,她戴著一頂布滿陳灰積垢的帽子,穿著一條七扭八歪的連衣裙;還有兩個和她們丈夫在一起的小有產者婦女。她們都是這家廉價小飯館的???。
走上人行道后,他佇立了一會兒,思忖著下一步該怎么辦。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他口袋里只剩下三法郎四十生丁了,這點錢得維持到月底,也就是說要么吃兩頓晚飯不吃午飯,要么吃兩頓午飯不吃晚飯,究竟怎么辦由他自己選擇。他心里盤算著:午飯只要二十二個蘇,晚飯卻要花費三十個蘇,如果只吃兩頓午飯,他就可以省下一法郎二十生丁來,這點錢還夠他吃上兩頓簡單的面包夾紅腸,外加到林蔭大道上去喝上兩大杯啤酒,而喝啤酒是他晚間最大的支出,也是他最大的樂趣。于是他起步向洛雷特圣母院大街的下坡走去。
他走路的姿態如同當年身上穿著輕騎兵服裝一樣,挺著胸脯,兩腿微微叉開,就好像剛從馬背上下來似的;他在擠滿行人的大街上橫沖直撞,遇有擋道的,不是用肩去碰就是用手去推。他那頂已經相當陳舊的大禮帽在頭上略微歪戴著,腳后跟把石板地面敲得橐橐作響。他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挑釁的神氣,睨視著面前的行人、房屋,乃至整個城市,儼然是一個屈尊當了平民的漂亮的退伍軍人的派頭。
盡管他身上這套西裝只值六十法郎,但穿在他身上確實仍有點兒氣派,只不過略嫌俗氣了點。他身材高大,體格勻稱,一頭天生卷曲的稍帶紅棕色的金栗色頭發,由頭頂中央分一道溝梳向兩邊,兩撇翹起的小胡子像泡沫似的浮在嘴唇上,一雙明亮的藍眼睛,中間透著一個小小的瞳孔。他這副模樣和通俗小說里描繪的那些壞蛋簡直沒有什么兩樣。
這是巴黎夏天那種沒有風的夜晚,熱得如同浴室似的城市在這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夜里好像在出汗。下水道從它們花崗石砌的口子里冒出污穢的氣息;設在地下室的廚房也把那些洗過碗的泔水和殘羹剩湯的餿臭味從低矮的窗口散發到大街上。
看門人一個個都不穿上裝,騎坐在麥秸坐墊的椅子上,在大門門洞下面抽著煙斗。行人們都光著頭把帽子拿在手里,拖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著。
喬治·杜洛瓦走到林蔭大道,他又停下來,對下一步究竟該做什么委決不下。他本想到香榭麗舍大街和布洛涅樹林[2]街的樹蔭下去找點兒涼風吹吹,但另一種欲望也使他心馳神往,那就是希望碰到什么艷遇。
怎么碰上這次艷遇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三個月來他白天黑夜都在等待著它。有幾次雖然靠他漂亮的臉蛋和瀟灑的風度,東偷西摸地也嘗到過一些愛情的甜頭,但他總希望得到更多一些和更好一些的。
他兩手空空,但欲火如焰,遇到那些在馬路上轉來轉去的女人在街角低聲對他說:“到我家去好不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身上就像火燒似的難受,但他不敢跟她們走,因為沒有錢付給她們;再說,他也在等待另一種東西,另一種不那么庸俗的擁抱和接吻。
然而他喜歡妓女麇集的地方,喜歡她們常去的那些舞場、咖啡館和街道;他喜歡和她們挨挨碰碰,談上幾句,親昵地用“你”來稱呼她們,嗅她們身上那種濃烈的香水味,喜歡呆在她們身邊,因為她們到底是女人,是能給人以愛的女人。他從不像那些出身高貴的子弟那樣天生便瞧不起她們。
他掉轉身隨著被熱浪熏蒸的人流朝瑪德萊娜教堂走去。路邊的大咖啡館里都擠滿了人,一排排座位已經延伸到人行道上,把顧客們陳列在燈火輝煌的門前的強烈刺人的光線下??腿藗兠媲澳切┗驁A或方的小桌子上,玻璃杯里盛著紅、黃、綠、棕等各種顏色的飲料;長頸大肚玻璃瓶里的圓柱形的透明大冰塊閃閃發亮,正冰鎮著瓶里誘人的晶瑩的涼水。
杜洛瓦放慢了步伐,想喝點什么的念頭使他越發感到口干舌燥。
一種夏日夜晚熱得難熬的口渴使他心煩意亂,他想到清涼飲料灌進嘴里的那種美妙的感覺。但只要他今晚喝上兩杯啤酒,那么明天那頓菲薄的晚餐就算完蛋了,而月底忍饑挨餓的日子他是深有體會的。
他心里想:“我一定得熬到十點鐘,然后到美洲人咖啡館喝我的啤酒。真他媽的見鬼,渴得這樣厲害!”他看著那些坐在桌前喝酒的人,那些為了解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的人。他故意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雄赳赳地從一家家咖啡館門前走過,同時用眼睛瞟著這些客人,從這些人的臉色和衣著上,他一眼就可以估計出他們身上大概帶著多少錢。他對這些坐在那里悠閑自得的人愈來愈生氣。如果搜查他們的口袋,一定能找到一些金路易[3]、銀法郎和銅蘇。每個人平均至少有兩個路易,每個咖啡館里都有一百來個人,每人兩個路易,一百個人就是四千法郎!他一面裝模作樣,搖搖擺擺地走著,一面咕噥著罵道:“這些蠢豬!”要是他能在街角的黑暗處抓住他們中的一個,他真會毫不猶豫地扭斷他的脖子,就像他在部隊大演習的日子里扭斷那些鄉下人的雞鴨的脖子一樣。
他不由得回想起他在非洲過的那兩年,他在南方那些小哨所里綁架勒索阿拉伯人的情形。他想起一次私出兵營去干搶劫的勾當,那次搶劫斷送了三個烏萊德·阿拉納部族男人的性命,而他和他的同伴則搶到了二十只母雞、兩頭綿羊和一些金子,還有足夠樂上六個月的笑料。想到這里,他的嘴唇上露出了一絲殘忍而得意的微笑。
那次罪行的兇手始終沒有找到,其實也根本沒有認真去找過,因為阿拉伯人幾乎天生就被看作是士兵們的獵物的。
但在巴黎,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人們不能挎著腰刀,握著手槍,肆無忌憚地去搶劫老百姓的財物,事后還能逍遙自在,不受法律制裁。他覺得自己心里還存在著在被征服國家的那種肆意妄為的士官的全部本能。他確實懷念在沙漠里的那兩年生活。沒有留在那里多可惜??!但怎么說呢,他本指望回來會更好些的,可現在!……唉,真糟糕,現在!
他的舌頭在口腔里動彈了一下,發出一下輕微的響聲,好像是要證實一下上腭是否干澀似的。
行動緩慢、疲乏無力的人群在他的四周流動。他心里一直在想:“一群畜生!這些蠢貨的背心口袋里全都有錢?!彼幻孑p輕地用口哨吹出快樂的小調,一面用肩膀推搡這些行人。被碰撞的男人們回頭不滿地咕噥著,女人們則罵出聲來:“簡直是頭野獸!”
他走過滑稽歌舞劇場,在美洲人咖啡館對面停了下來,思忖著是否就去喝他的那杯啤酒,因為他渴得實在難熬。在沒有決定之前,他站在街心看了看那幾只發光的大鐘。時間才九點一刻。他心里明白,只要裝滿啤酒的玻璃杯一放到他面前,他馬上就會一口氣喝光的,那么到十一點鐘以前這段時間又干些什么好呢?
他走了過去,心里在想:“我一直走到瑪德萊娜教堂,然后再慢慢走回來?!?
正當他走到歌劇院廣場拐角時,一個胖胖的青年男子和他擦肩而過,他隱隱約約記起好像在什么地方曾經見到過這張面孔。
他一面努力回想,一面緊跟著這個年輕人走去,嘴里反復嘀咕著:“見鬼,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家伙的呢?”
他竭力在頭腦里搜索,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后來由于記憶上的一種奇特現象,一個相同的人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這個人穿著一身輕騎兵制服,不過沒有這么胖,也更年輕一些。他不禁高聲叫了起來:“嗨,福雷斯蒂埃!”說著大步趕上去,拍了拍這個行人的肩膀。這個人掉轉頭來,看了看他隨后說:
“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嗎,先生?”
杜洛瓦開始笑著說:
“你不認識我了?”
“不認識。”
“第六輕騎兵團的喬治·杜洛瓦。”
福雷斯蒂埃伸出雙手說:
“哎呀!老弟!你好嗎?”
“很好,你呢?”
“啊!我嗎,我可不太好。你知道嗎,我的肺現在簡直像一團爛紙,一年里要咳上六個月,就因為在回巴黎那一年在布吉瓦爾得了氣管炎,留下病根,到現在已有四年了。”
“是嗎!不過你看上去倒還結實?!?
接著,福雷斯蒂埃挽著他老伙伴的胳膊,向他講他的病史,告訴他醫生們的診斷意見和勸告,以及處在他的地位,要根據這些忠告去做的困難。人家叫他到南方去過冬天,但他怎么辦得到呢?他現在是結了婚的人,又當上了新聞記者,工作相當不錯。
“我在《法蘭西生活報》工作,主編政治新聞,我還替《救世報》采訪參議院的消息,有時還替《行星報》的文學專欄寫點文章。你看,我就這樣過來了?!?
杜洛瓦吃驚地看著他。他變得很厲害,變得成熟了。他現在舉止很有風度氣派,穿著打扮穩重得體,言談之間充滿自信,而且大腹便便,看上去吃得不錯。而從前的他卻是瘦長條子,靈活好動,丟三落四,專愛惹是生非,整天嘻嘻哈哈,又吵又鬧。想不到巴黎的三年生活竟使他成為另外一個人,他變胖了,也變得莊重起來了,鬢角上已有幾絲白發,盡管他還不到二十七歲。
福雷斯蒂埃問道:
“你現在到哪兒去?”
杜洛瓦回答說:
“哪兒都不去,我在回家之前隨便兜個圈子。”
“既然這樣,你陪我到《法蘭西生活報》去一下好不好?有幾張校樣要看,然后我們一起去喝杯啤酒。”
“我跟你去?!?
于是他們親熱地互相挽著臂膀走去。他們這種親密的關系是在學校里上學時和軍營里當兵時就形成的。
“你現在在巴黎干什么差使?”福雷斯蒂埃問。
杜洛瓦聳聳肩說:
“老實告訴你,我都快餓死啦!我的服役期一滿,就想到這里來,來……來謀出路,或者不如說想到巴黎來混日子;我在北方鐵路局當職員,已經干了六個月,一年收入一千五百法郎,一個子兒也不多?!?
福雷斯蒂埃咕噥道:
“見鬼,這可不是個肥缺?!?
“就是說嘛。但你叫我怎么辦呢?我孤身一人,什么人也不認識,沒有一個人可依靠。并不是我沒有意志和毅力,實在是沒有辦法?。 ?
他的伙伴以一種老于世故的神態,像評估一件物品似的,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
“你知道吧,老弟,在這里,一切都看你有沒有膽量。一個人,只要頭腦活絡點,當部長比當科長還容易呢。要讓別人服從你,而不是去求別人。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初你怎么沒有找到一個比北方鐵路局職員更好一點的位子呢?”
杜洛瓦又回答說:
“我到處找,但找不到啊。不過眼前倒有點指望,有人推薦我到佩爾蘭馴馬場去當騎術教練,那里每年至少有三千法郎的收入?!?
福雷斯蒂埃猛然收住腳步,說道:
“別干這個,這是不合算的,即使你能賺一萬法郎也別干,否則你就把你的前途葬送了。在辦公室里工作至少不拋頭露面,不會有人認識你,如果你有本事,你可以隨時離開,可以另謀高就。但一旦當上騎術教練,一切就完了。這就如同你當上一家全巴黎人都能去吃飯的飯館里的領班一樣。你只要一給上流社會的人或者他們的子弟上騎術課,他們就再也不可能把你看作和他們平等的人了?!?
說到這里,他停下來,想了一下,然后又問道:
“你通過中學畢業會考沒有?”
“沒有,考過兩次都沒有及格?!?
“這不要緊,反正中學課程你都讀完了。要是有人對你談起西塞羅[4]或者蒂貝爾[5]來,你總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是的,大致差不多。”
“這就行了;誰也不會知道得比你更多,除了二十來個解決不了什么實際問題的書呆子。要人家認為你有學問并不難,總之,最重要的是不要讓人當場抓住你的無知。對困難要用點手段,要避開它,遇到攔路虎就繞過去;而對別人,則要用從字典里查出來的東西難倒他。所有的人全都笨得像鵝,蠢得像鯉魚[6]?!?
他以一個閱世很深、充滿自信的男子漢的姿態侃侃而談,同時笑瞇瞇地看著過往的人群。但他突然開始咳嗽起來,不得不停下來等待這陣發作過去,隨后用一種泄氣的語調說:
“這個氣管炎就是好不了,簡直討厭透了!現在還是大熱天。唉!今年冬天我一定去芒通[7]療養,是啊,其他也顧不得了,身體第一嘛?!?
他們來到普瓦索尼埃爾大街一扇大玻璃門前面,玻璃后面貼著一張展開的報紙。有三個行人站在那里看報。
那扇玻璃門的上方閃爍著用煤氣燈火焰組成的《法蘭西生活報》六個大字,就像在召喚行人似的。行人經過這里時,突然被籠罩在這幾個光輝奪目的大字放射出來的亮光里,頓時全身雪亮,如同置身在陽光下一樣纖毫畢現,接著馬上又陷入黑暗中了。
福雷斯蒂埃推開這扇門,說了聲:“進來吧。”杜洛瓦走進去,登上一條整個街都看得見的豪華而又齷齪的樓梯,來到一間前廳里;里面兩個年輕的聽差向福雷斯蒂埃躬身施禮;然后他們在一間類似候見室的房間里停下來。這間屋子里到處是灰塵,雜亂無章,墻上掛的綠色假天鵝絨的壁毯已褪成黃色,上面污跡斑斑,很多地方已經爛成窟窿,像被老鼠啃過似的。
“你坐一會兒,”福雷斯蒂埃說,“我五分鐘后就來?!?
這個房間有三扇門,他從其中的一扇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