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戶人家的歷史(2)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782字
- 2018-05-11 10:10:37
首先,這位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是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三個兒子中唯一懷著這樣的信念長大的:反正他擁有一些財產,等到成年之后經濟就可以獨立。他青少年時代的歲月過得頗不像話:中學沒念完,后來進了一所軍校,然后來到高加索服役,曾得到提升,因與人決斗遭降級,后又被提升,大肆吃喝玩樂,花掉了許多錢。他直到成年以后才開始從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那兒得到錢,可在這以前已經債臺高筑。他成年之后才頭一回看到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知道這就是他的父親,當時他特地來到我們那個小地方跟后者談自己的財產問題。看來,那個時候他就對老子沒有好感;他在老子家里沒待多久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只來得及從他那兒拿到一筆錢,并且就今后領取田產收入的問題跟老子做了一筆交易,至于那些田產價值多少,收益如何,那一回他從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那兒始終沒問出什么名堂(這一事實值得注意)。當時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一開始就發現(這一點也必須記住),米嘉對自己那份財產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與實際情況出入很大。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對此非常滿意,因為他另有算計。他認定這個年輕人心浮氣躁,欲望不小,耐性很差,是個浪蕩子,只消把握時機讓他到手一些現錢,馬上就太平無事,當然為時不會太久。于是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抓住這一點開始加以利用,也就是施一些小恩小惠,隔一陣子寄點兒錢去,結果竟是這樣:四年以后,米嘉對于這種局面感到不耐煩了,當他再次來到我們這個小城,打算跟老子徹底清賬時,突然萬分驚愕地發現他已經一無所有,這賬連算也很難算得過來,反正他通過提現金的方式把自己的全部財產所值已經從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那里支取一空,沒準兒還倒掛呢;根據某年某月某日及某年某月某日他自己同意的某項及某項協議,他沒有權利再提出任何要求,如此等等,等等。那年輕人給震懵了,不信這是事實,懷疑其中有詐,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仿佛失去了理智。正是這一情況導致了一宗慘案的發生,而鋪敘這宗慘案將構成我這第一部作為楔子的小說的主體,更確切地說,將構成它的外殼。不過,在我轉入這部小說之前,還必須把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的另外兩個兒子即米嘉的弟弟也作一番介紹,交代一下他們的來歷。
三 續弦與續弦所出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在甩掉了四歲的米嘉之后,很快便續了弦。第二次婚姻持續約有八年。這第二位太太也很年輕,名叫索菲婭·伊萬諾夫娜,來自別的省份,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曾經為一注小買賣與一個猶太人結伴去過那里。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盡管酗酒好色、縱欲無度,但從不停止投資牟利,而且買賣總是很得法,當然差不多每次都要做些手腳。索菲婭·伊萬諾夫娜是一名品行可疑的教堂執事之女,自幼失去怙恃,在一戶富貴人家長大,收養撫育她的是沃洛霍夫將軍的遺孀,這位老太太既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催命冤家。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只聽說那孤女性情十分溫順,向來唯命是從,有一回竟在閣樓的一枚釘子上掛了個繩圈投環自盡,讓人給救了下來,因為她實在受不了將軍夫人的怪脾氣和沒完沒了的數落,顯然,這位老太太心地并不壞,只是由于無所事事而養成別人極難忍受的專橫性格。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曾去求親,但人家打聽到他的情況后把他攆走了。于是他重施第一次婚姻的故伎,向孤女建議私奔。那姑娘要是能及時了解他較多的底細,極有可能不會嫁給他。但是雙方不在同一個省內;再說,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又能懂得什么,只知道留在這位恩人老太太那里還不如去投河。就這樣,可憐的姑娘用女恩人換了個男恩人。這一回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沒拿到一個子兒,因為將軍夫人盛怒之下什么也不給,這且不說,還把他倆詛咒了一番。不過,這一回他也沒指望得到嫁妝,只是迷戀于那個純潔少女出眾的美貌,尤其是她那天真無邪的模樣簡直使這個好色之徒驚呆了,因為在這以前他只會用淫邪的眼光欣賞那種鄙俗的女性美。
“那一雙純真的眼睛當時就像一把剃刀在我心上刷的劃了一下,”后來他不止一次這樣說過,每次都帶著他那種令人作嘔的浪笑。其實,這在一個淫棍身上也只能是一種色欲的沖動。既然沒有得到任何嫁資,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對他的太太也就不講什么客氣了,并且利用她覺得“對不起”夫君的心情,利用自己等于把她“從繩環中解救出來”這一點,此外還利用她那無與倫比的溫馴和順從,連最起碼的夫婦之道他也大肆踐踏。他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弄到家里來,當著妻子的面干那些傷風敗俗的勾當。這里我想講一件事情很能說明問題。那個仆人格里果利生性陰郁,又蠢又倔,偏偏喜歡說教,他恨以前的主母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如今卻站到新主母的一邊,為了衛護她,格里果利不惜以不合用人身份的方式跟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對罵,有一回甚至大鬧東家的“無憂宮”,硬把各處召來的放蕩女人統統轟走。這個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給嚇壞的苦命女子,后來得了一種神經兮兮的病,這種病癥最多見于沒什么文化的鄉下女人,她們因此被稱為“鬼號婆娘”。患這種病的女人歇斯底里發作起來十分可怕,有時甚至會喪失理性。可是她倒給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生了兩個兒子——伊萬和阿列克塞:第一個生于結婚第一年;第二個生于三年之后。她死的時候,小阿列克塞還不滿四歲,說來雖然奇怪,但我知道,后來他一輩子都記得自己的母親——當然,那像是夢中留下的印象。索菲婭·伊萬諾夫娜去世以后,兩個男孩的遭遇跟老大米嘉幾乎完全一樣:他們也被老子徹底丟在腦后不聞不問,還是由格里果利照看,他們同樣住進了他的木屋。那位專橫的老太太,曾經收養和撫育他們的母親的將軍夫人,在木屋里找到了這小哥兒倆。老太太那時依然健在,而且八年來始終咽不下人家讓她受的那口氣。這八年中間,關于她的索菲婭的生活狀況,將軍夫人一直掌握著極其準確的情報。聽說索菲婭得了病以及她所處的環境是多么不成體統,將軍夫人曾有兩三回向一些仰她鼻息的女幫閑出聲說過:
“她這是活該,那是上帝對她的懲罰,忘恩負義的報應。”
索菲婭·伊萬諾夫娜死了三個月以后,將軍夫人突然親臨我們的小城,徑直來到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家中,在城內總共逗留半個鐘頭左右,卻做了很多事情。那會兒正值傍晚時分。整整八年沒跟老太太會過面的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醉醺醺地出來見她。據傳,將軍夫人一看見他,沒開口說一句話,馬上就扇了他清脆、響亮的兩個耳光,并且揪住他的一簇頭發從上往下扯了三下,然后仍然一聲不吭地直接到木屋里去找兩個孩子。她剛一瞥見他們蓬頭垢面、衣衫邋遢的樣子,立即又給了格里果利一個耳光,再向他宣布,要把兩個孩子都帶走,然后領著他們出門,也不更換衣服,就用毯子一裹,登上馬車,帶回她自己的城市。格里果利顯示出義仆本色,挨了那一下耳光,沒說半句粗話,他把老太太送上馬車時,還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用莊重的語氣說,“上帝會為這兩個沒娘的孩子酬謝”她的。將軍夫人在馬車起步時沖他喊道:“可你還是個笨蛋!”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把全部情況考慮了一遍,認為這事兒并不壞,故而后來在正式同意兩個孩子由將軍夫人撫養時沒有提出任何異議。關于所挨的兩下耳光,他自己滿城奔走,逢人便講。
在這以后不久,將軍夫人也告下世,不過她在遺囑里給了兩個娃娃每人一千盧布“供他們受教育,而且這些錢一定要完全花在他們身上,但必須細水長流,足以維持到他們成年,因為對于這種孩子來說,這份布施已經夠可以的了,誰要是愿意,那就請他自己解囊”,如此等等。筆者本人沒有看到過遺囑,只是聽說里邊確實有這類奇怪的條文和過于獨特的措辭。不過,老太太遺產的主要繼承人倒是一位正人君子、那個省里的首席貴族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他跟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通了信,并且一下子就看透,想要此人掏錢供他自己的孩子受教育根本不可能,盡管他從不正面拒絕,可總是使出他應付此類情形的套路——拖,有時候甚至能做到聲淚俱下。有鑒于此,葉菲姆·彼得羅維奇便著手自己來關心那兩個孤兒,而且對小的一個即阿列克塞還特別喜歡,所以阿列克塞有很長一段時間簡直就像他家的人。我請求讀者從一開始就注意這一點。如果說,那哥兒倆所受的撫養和教育之恩理當沒齒不忘,那么他們要感謝的正是這位葉菲姆·彼得羅維奇,一個極其高尚、極其富于人道主義精神的人,這樣的人是不多見的。他把將軍夫人留給兩個孩子的每人一千盧布為他們完整地保存起來,使這筆錢到他們成年時連利息翻了一番,而撫育他們的費用則由他自己支付,當然,花在每人身上的錢遠遠不止一千。對于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又不準備在此縷述,而只是介紹一些最主要的情況。關于大的那一個——伊萬——我只想交代一點:他長成了一個陰郁乖僻、性格內向的少年,雖然遠非膽小怕羞,但好像從十歲左右開始便明白他們哥兒倆畢竟是寄人籬下,接受人家的恩惠,他們的父親是個簡直一提起來就讓他們顏面蒙羞的人,等等,等等。這孩子很早——幾乎在幼兒時代(至少傳說如此)——便開始顯露出不同凡響的學習才能。確切的情形我不了解,但好像他十三歲便離開了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家,去莫斯科的一所中學就讀,食宿則在一位經驗豐富并且當時很有名氣的教育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總角之交家中。據伊萬后來自己說,一切都出于葉菲姆·彼得羅維奇那份“行善的熱心”,他被這樣一個主意吸引住了:如此天才橫溢的少年應由一位天才的教師加以培養。不過,當伊萬中學畢業考入大學時,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和那位天才的教師都已不在人世。由于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沒有作出妥善安排,加之種種在我國萬難避免的手續和拖延,使伊萬遲遲拿不到專橫的將軍夫人遺贈的那筆錢,即已經從一千盧布帶利息增至兩千的教育費。這個年輕人上大學最初兩年的生活十分艱苦,因為他在整個這段時間內不得不自己養活自己,同時又得學習。必須指出,當時他甚至不想嘗試與父親通信——可能是出于傲氣,出于對他的蔑視,也可能是冷靜思考的結果,因為理智告訴他,從父親那里連一點點切實的幫助也不會得到。不管怎樣,這個年輕人絲毫也不氣餒,居然能設法打工,先是給人家的孩子補習功課收兩毛錢一回,后來又經常跑報社,送去一些十數行的短文章報道街頭發生的事件,署名“目擊者”。據說,這些短文總是寫得那么引人入勝、富有文采,所以很快就被采用,單是這一點就充分顯示出這個年輕人在智慧和實干方面都強似我國為數眾多的那一部分男女青年學生——他們總是窮愁潦倒,在兩大都會[4]照例從早到晚跑各家報社和雜志社,翻來覆去地不是請求給些東西抄寫,就是干一些從法文譯成俄文的活兒,此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伊萬·費堯多羅維奇跟編輯們打過幾次交道之后,始終與他們保持著聯系,在念大學的最后幾年里,他已開始發表一些頗有才氣的書評論述各種不同的專題,從而在寫作圈子里甚至已小有名氣。不過只是到了最后,他才偶然得以在范圍大得多的讀者中間引起特別的關注,這種狀況有些突如其來,以致當時有好多人一下子便注意到并且記住了他。那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當時伊萬·費堯多羅維奇已經離開大學,正準備用他那兩千盧布去一趟國外,忽然,他在某大報上發表了一篇奇怪的文章,引起甚至包括非專家在內的人們的注意,尤其是他對文章的主題顯然一點也不熟悉,因為他學的是自然科學。文章所論乃是當時到處議論紛紛的教會法庭問題。他在分析有關這一問題已經發表的各種意見的同時,也談出了他自己的觀點。關鍵在于文章的調子及其異峰突起的結論。其時,教會派中許多人無保留地把文章的作者視為自己人。突然,和他們一起喝彩的不光有非宗教主義者,甚至連無神論者也加入進來。臨了,某些明白人認定,該文純粹是一場放肆的惡作劇。我之所以要提到此事,特別是因為這篇文章經過一定的時間也傳到了我們城郊一座著名的修道院內,那里對于議論中的教會法庭問題本來也感興趣,文章傳入后卻引起極大的困惑。他們打聽到了作者姓甚名誰,對于他原來在本城出生并且“就是那個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的兒子這一點也關心起來。恰恰在這個當口兒,文章的作者本人忽然出現在我們這個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