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戶人家的歷史(1)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202字
- 2018-05-11 10:10:37
卡拉馬佐夫兄弟(上)
一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阿列克塞·費堯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一位地主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老卡拉馬佐夫神秘地橫死于十三年前,筆者將在以后敘述的這件血案,當時曾使此人大大出名,而且在我們那兒至今仍有人提到他。關于這位“地主”(我們那兒都管他叫“地主”,雖然他一輩子幾乎從不住在自己的田莊里),眼下我只想說,那是個奇怪的主兒,不過這號人也頗不少見,其特點是不僅品性惡劣、道德敗壞,而且冥頑不靈,——偏偏此等冥頑不靈者非常精于理財斂財,不過此外看來一無所長。例如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就差不多是白手起家的。他這個地主簡直小得不能再小,老是東奔西走吃人家的白食,涎皮賴臉充當幫閑,可是到他死下來竟有十萬盧布家產。與此同時,他一輩子卻過得始終像一條最最冥頑不靈的渾蟲,這在我們全縣都是數得著的。我再說一遍:那不是愚蠢,這類渾蟲大都相當聰明和狡猾,——可就是冥頑,而且還是一種獨特的國粹。
他結過兩次婚,有三個兒子:老大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為前妻所生;另外兩個——伊萬和阿列克塞——是第二個妻子生的。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的前妻出身于相當富有的名門貴族米烏索夫家——也是本縣地主。一位妝奩頗豐、長得也漂亮的小姐,外加聰明能干——如今這一代中間固然不少,但在上一代也并非沒有,——怎么會嫁給這么個沒出息的“孱頭”(當時誰都這么叫他),我不想過于細述。不過我知道,有位屬于更早時期所謂“浪漫”一代的小姐,她完全可以在任何時候順順當當地嫁給自己所愛的一位先生,然而經過若干年神秘的戀愛之后,她自己臆想出種種無法克服的障礙,結果在一個風狂雨暴之夜,從懸崖狀的高高陡岸上縱身投入水深流急的河中,純粹死于她自己的怪念頭,只是為了仿效莎士比亞劇中的奧菲莉亞。甚至可以這樣說,倘若她早已看中的那堵巖壁不那么峭拔入畫,而只是一道緩坦的尋常河岸,那么自殺也許壓根兒不會發生。這是真人真事,在我們俄國的生活中,最近半個多世紀里這樣或類似這樣的事情想必發生過不少。同樣,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米烏索娃此舉無疑也是受人影響、思想被俘所致。她也許想顯示一下女子的獨立性,置門第觀念于不顧,準備沖破自己家族的專制束縛,而善于迎合的幻想使她相信(大概只有一會兒工夫),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盡管卑為食客,畢竟屬于那個奔向美好明天的時代,不失為那個時代最大膽、最具諷刺性的人物之一,而實際上他只是一個居心不良的小丑,此外什么也不是。這段姻緣中特別夠味兒的一點還在于,它是以私奔的方式實現的,這可太合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的胃口了。至于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即使就其社會地位而言,當時也完全會來這一手,因為他一心一意想不擇手段地往上爬,攀一門好親,又得到嫁妝,那可太誘人了。要說兩人之間的愛情,看來根本不存在——無論是女方還是男方,盡管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容貌姣好。這也許可算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一生中絕無僅有的例外。此人一輩子是個無出其右的好色之徒,隨便哪個娘們只要向他一招手,他立刻會趴在對方裙下。然而唯獨自己的原配夫人居然沒有引起他特別強烈的情欲。
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在私奔之后,立刻就明白,除了鄙視以外,自己對丈夫再也沒有別的感情。于是,結婚的后果以驚人的速度表現出來。盡管女家對這一事件甚至沒過多久便認了,并且分了嫁妝給出逃的姑娘,然而這對夫婦之間卻開始了最不堪的生活和無休止的爭吵。據說,年輕的妻子在這期間表現得高貴大方,很有風度,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絕對不能與之相比。現在大家都已知道,妻子的錢在她剛得到的當時便一下子讓做丈夫的全給偷走了,從此這筆數額達二萬五千盧布的財產對她來說猶如石沉大海。作為陪嫁,她還得到一個小村莊和一棟挺不錯的城里房子,丈夫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千方百計企圖通過某項適當的手續把它們轉到自己名下。他一刻不停地厚著臉皮胡攪蠻纏、軟磨硬逼,惹得妻子對他鄙夷至極、討厭透頂,以致心力交瘁,只想擺脫。老實說,單單由于這個緣故,他本來十拿九穩可以達到目的,但幸虧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的親屬出來干預,那個貪心鬼才不得不有所收斂。盡人皆知,他們夫妻之間經常打架,不過據傳,并非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打老婆,而是皮膚淺黑、敢作敢為、火暴性子而又天生強壯的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倒過來揍老公。后來,她終于離家出走,跟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師范學校畢業生跑了,把三歲的米嘉丟給丈夫。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立即在家里養起了一大幫女人,成日價縱酒狂歡。在放蕩的間歇中,他幾乎跑遍了全省各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向所有的人哭訴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如何把他拋棄,同時還敘述種種細節,一個做丈夫的居然好意思細說自己婚后生活中的這些事兒,也太不識羞了。主要的是,他似乎樂于在所有的人面前扮演受氣丈夫這么一個可笑的角色,還要添油加醋地著意渲染自己如何受盡委屈,這樣做甚至使他感到滿足。有些人當面挖苦他:“盡管您遭到這樣的不幸,可是看上去那么洋洋得意,旁人還以為您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做官了呢。”許多人甚至還說,他對于自己能以翻新的小丑面目出現感到高興,而且假裝并沒發現自己的處境有多么滑稽,那是故意讓人覺得更加可笑。不過,這也許是他的天真使然亦未可知。后來,他總算發現了出逃的妻子的蹤跡。原來這可憐的女人和她的師范學校畢業生已一起遷往彼得堡,她在那里無拘無束地過起徹底解放的生活來了。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馬上大起忙頭,準備動身前往彼得堡,——去干嗎?——可以肯定,他自己也不知道。當時他也許真的就這么去了,可是在作出這樣的決定之后,他立即認為有權再肆無忌憚地痛飲一番為自己壯行。就在這個當口兒,他妻家獲悉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已死在彼得堡。她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在某處的頂樓上死了,有的說死于傷寒,而另一種說法好像是餓死的。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是在酒醉狀態中得到妻子死訊的。據說,當時他跑到街上,興奮地高舉雙手,仰天大喊:“現在放開了。”[1]可是另一些人則說,他像個小孩子似的號啕大哭,直哭得別人瞧著他甚至覺得可憐,雖然人人都討厭他。很可能兩種說法都對,他慶幸自己得到解放,也為解放他的死者哭泣——兩者兼而有之。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甚至惡人,要比我們想象中的他們幼稚得多、天真得多。其實我們自己也一樣。
二 甩掉第一個兒子
這號人會是個怎樣的父親,怎樣教育孩子,當然可想而知。作為一個父親,他的行為是在意料之中的,也就是說,他把自己與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所生的一個孩子壓根兒扔下不管,倒不是因為恨他,也不是由于做丈夫的感情受到傷害的緣故,而是干脆把他完全給忘了。在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喋喋不休地向所有的人哭訴,而又把自己的家變成酒池肉林的時候,才三歲的小男孩米嘉全靠這家的忠實的仆人格里果利照料。當時要不是他關心米嘉,恐怕連孩子的襯衣也沒有人給換。
偏偏孩子的母系親屬在最初一段時間內似乎也把他忘了。他的外公——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的父親米烏索夫先生本人——當時已不在人世;他那移居莫斯科的遺孀——米嘉的外婆——實在病痛太多;阿黛拉伊達的姐妹們又都出嫁了。因此,差不多有整整一年,米嘉只得待在仆人格里果利身邊,和他一起住下人的木屋。不過,即便老子還記得這個兒子(他總不可能真的不知道米嘉的存在),他自己也會打發孩子回到木屋里去,因為他要縱欲酗酒,孩子畢竟會妨礙他。但是,死去的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有位堂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從巴黎回來了。此人后來在國外接連住了好多年,當時他還非常年輕,不過在米烏索夫家族中是個突出的人物,他挺開明,在首都和國外見過不少世面,而且可以說,一輩子都是歐洲文化的產物,到晚年則成為四五十年代的自由主義者。他平生先后結交過許多他那個時代自由主義思想最鮮明的人,有俄國的,也有外國的,認識蒲魯東[2]和巴枯寧[3]本人,到了浪游生涯行將告終之際,他特別喜歡回憶和講述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的三天,并且暗示說他自己也差點兒沒到街壘上去參加那次革命。那是他對青年時代保留的最最愉快的回憶之一。他有一份獨立的田產,按老法估算,大約有一千農奴。一出我們這個小縣城,就是他的十分出色的領地,與之接壤的是我們那兒一座著名修道院的土地,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剛得到遺產——那時年紀還很輕很輕——馬上就開始跟那個修道院沒完沒了地打官司,爭的是一條河里的幾片捕魚區或一處森林的若干伐木地的主權歸屬問題,確切情況我不了解,但他把跟“教權派”打官司甚至視為自己作為公民和文明人的一項義務。他自然記得阿黛拉伊達·伊萬諾夫娜,當初甚至還注意過她。他聽說了有關這位堂妹的悲劇始末,并且了解到還有個遺孤米嘉,便勉強克制住自己年輕人的一腔怒火和對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的蔑視,插手管起這件事來。于是他第一次認識了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并且直截了當地向他表示愿意撫養那個孩子。事后他有很久經常向人講述這樣一個很說明問題的情況:當他與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談起米嘉的時候,身為父親的那位有一陣子竟現出莫名其妙的樣子,完全不明白所說的是哪個孩子,甚至對于他有個年幼的兒子在家里某個地方似乎感到驚訝。如果說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敘述的情況可能有所夸大,那么,其中必定仍然有近乎真實的內容。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一生都喜歡做戲,喜歡突然在您面前扮演一個意想不到的角色,其實有時候根本沒有這樣的必要,甚至會直接損害他自己,眼下這件事便是一例。不過,有這種脾氣的人還非常之多,甚至是些十分聰明的人,絕非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者流。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把這件事辦得挺利索,甚至被指定為孩子的監護人(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也是監護人),因為孩子的母親畢竟有些東西遺留下來,包括一棟房屋和田產。米嘉果然由他的堂舅領走了,但這位堂舅自己并無家室,在辦妥了確保自己田產收入款額事宜之后,他當即匆匆前往巴黎又住上很長一個時期,因此把孩子托付給自己的一位表姑、莫斯科的地主太太。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久居巴黎的結果,特別在那次二月革命爆發之后,他得到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使他終生難忘,居然也把那個孩子給忘了。莫斯科的地主太太死后,米嘉又轉到她的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家里。好像此后他還第四次挪過窩。這事現在我就不細說了,何況有關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的這個頭生兒要講的還有許多,眼下我只限于作一些必不可少的介紹,要是連這些也略去,那我這部小說就沒法起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