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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不該舉行的聚會(5)

“哦,我對您不勝感激!請聽我說。我閉上眼睛,心想:既然人人都有信仰,那么這是從何而起的呢?有人認為,這一切最初是由恐懼而起,人們害怕森嚴的自然現象,便產生出種種想象,而這些想象中的事情其實都是沒有的。我在想:照這么說,即使我一輩子都有信仰,我死了以后照樣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墳上會長出牛蒡草來’,像我從一位作家的書上讀到的那樣。這太可怕了!怎樣才能把信仰找回來?事實上,我僅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信過,那時反正什么都信,自己什么也不想……怎樣能證明其存在?現在我來到此地,就是為了匍匐在您面前求您這件事。如果我再錯過眼前這次機會的話,那么此生沒有人能回答我了。拿什么來證明其存在?怎樣才能確信無疑?哦,我真是太不幸了!我舉目四顧,發現周圍所有的人對什么都無所謂,差不多人人如此,現在誰也不關心此事,只有我一個人受不了。這真是要命,真是要命!”

“毫無疑問,是這樣。但要證明實在辦不到,確信其存在則是可能的?!?

“怎樣確信?通過什么?”

“通過切實的愛的經驗。您要設法腳踏實地、堅持不懈地去愛世人。隨著您在愛世人的實踐中不斷取得成功,您也就會逐步相信上帝確實存在,相信您的靈魂確實永生不滅。如果您在愛世人的努力中達到完全忘我的境界,那時您必將堅信不移,任何疑惑哪怕想窺探您的心靈都不可能。這是經過了驗證的,確實如此。”

“切實的愛?這又是個問題,而且是個很傷腦筋的問題!要知道,我是那么熱愛人類,信不信由您,有時候我夢想能拋開一切,放棄我所有的一切,撇下Lise,去當一名護士。我閉上眼睛,想著想著,就會心馳神往,在那樣的時刻我覺得自己身上有不可戰勝的力量。無論什么創傷,無論什么化膿的潰瘍都嚇不倒我。我會親手加以包扎、清洗,我可以看護那些病人,我愿意吻那些膿瘡……”

“您所夢想的是這個而非其他,這就相當不錯了。指不定什么時候您真的能作出什么善舉來?!?

“是的,但在這樣的生活中我能熬多久呢?”女地主熱切和近乎狂亂地繼續說。“這是最主要的問題!這是最使我苦惱的一個問題。我閉上眼睛,自己問自己:你在這條道路上能長期堅持嗎?如果你給一個病人清洗膿瘡,他不是馬上向你表示感激,相反,還變著法兒折磨你,不賞識、不理會你仁愛為懷的服務精神,沖你大叫大嚷,粗暴地要這要那,甚至向某一位上司告狀(這在忍受著巨大痛苦的病人身上是屢見不鮮的),——那怎么辦?你的愛還維持得下去維持不下去?于是,您知道不,我膽戰心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如果說有什么會使我切切實實愛人類的一片熱忱變得冰冷的話,唯一的可能就是別人毫無感恩之心。總之,我是施恩圖報的,我要求立刻得到報答,也就是得到贊許和以愛還愛。否則我沒法愛任何人!”

她處在陣發性的亢奮之中,十分真誠地鞭撻著自己。完了以后,她望著長老,堅定的目光不無挑戰的意味。

“這跟一位醫生跟我談過的情形一模一樣,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長老說。“他已經上了年紀,是位無可爭辯的有識之士。他說得也像您一樣坦率,雖然用了開玩笑的口吻,但那是辛酸的玩笑。他說:‘我愛人類,但我對自己實在大惑不解:我越是愛整個人類,就越是不愛具體的人,即一個一個的人。我在夢想中常常滿懷激情打算為人類獻身,而且一旦有此必要,或許為了人們我真的敢于走向十字架;然而,我根據經驗知道,要我跟什么人共處一室,我連兩天也待不住。任何人只要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他的個性就會壓迫我的自尊心,妨礙我的自由。不出一晝夜,即便是最好的人也能令我憎恨:我會憎恨某甲進餐時間太長;我會憎恨某乙患感冒,不停地擤鼻涕。別人只要稍稍碰我一下,我就會視為仇敵??墒虑槠偸沁@樣子:我對具體的人越是憎恨,我對整個人類的愛便越是熾烈?!?

“那究竟該怎么辦呢?這種情況究竟該怎么辦?難道只能陷于絕望?”

“不,因為您在為此深感苦惱,有您這份心意就足夠了。只要盡力而為,會給您記上一筆的。您已經做了很多,否則您不可能如此深刻地認識自己!可如果您現在對我如此坦誠相告,目的也只是要我對您的直率表示贊許,而且剛才您已經從我這里得到了贊許,那么,您在切實地愛世人的行動中當然達不到什么境界,一切仍將停留在您的夢想之中,整個一生會像幻影似的倏然消逝。在這種情況下,關于靈魂不滅的問題您自然也會淡忘的,最后您自己湊合著也就平靜下來了。”

“您使我徹底垮了!此刻,就在您說話的一剎那,我方始明白,剛才我告訴您我受不了毫無感恩的表示時,我確實只想得到您對我的真誠的嘉許。您使我看清了自己,您抓住了我的要害,并且向我本人把我剖析得一清二楚。”

“您這是真心話嗎?聽了您這番自白以后,現在我相信您是真誠的,心地是善良的。即使您達不到幸福的境界,請永遠記住您是走在正道上,要努力不偏離這條路。主要的是力戒做假,力戒一切弄虛作假,尤其要力戒向自己做假。您得提防這一點,每時每刻加以警惕。此外,既不要嫌棄別人,也不要嫌棄自己。凡是您覺得自己內心存在什么要不得的想法,那么,您自己發現這一點本身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把它凈化了。您還要力戒恐懼,雖然恐懼只是一切做假的后果。在愛的征途上永遠不要害怕您自己的怯懦心理,甚至對您在這過程中的不良行為也不必怕得要命。很抱歉,我不能對您說什么動聽的話,因為與夢想中的愛比較起來,切實的愛是一件嚴酷和令人生畏的事情。夢想中的愛圖的是急功近利、立竿見影,渴望做出人人注目的壯舉。懷著這樣的夢想確實連命也舍得,只要這過程不持續很久,而是像在舞臺上那樣快快結束,只要人人都瞧著他表示贊許。切實的愛則需要工作和毅力,對于某些人來說興許還是一門學問。但我可以預言,一旦您驚恐地發現,盡管您作了一切努力,您非但沒有向目標靠近,反而像是離得更遠了,——恰恰在那個時刻,我可以向您預言,您將一下子達到目的,并將在自己的上方清楚地看到上帝神奇的力量,他一直在愛護您,一直在冥冥中指導您的行動。恕我不能繼續奉陪了,有人還在等我。再見?!?

這位太太哭了。

“Lise,Lise,”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全身猛地一震。“祝福,您還得為她祝福呢!”

“她根本不值得愛。我看到她一直在淘氣,”長老用打趣的口吻說。“小姐,您為什么老在取笑阿列克塞?”

Lise確實一直在拿他開心。她早就注意到(從上次來訪開始),阿遼沙在她面前十分靦腆,總是盡可能不對她瞧,這在她看來實在太逗了。她便聚精會神地等著捕捉阿遼沙的視線。阿遼沙頂不住別人死死盯著自己的目光,在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下隔一陣子就情不自禁地向她瞥上一眼,而Lise馬上會沖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于是阿遼沙更覺得難為情,更加心煩意亂。最后阿遼沙索性轉身不再面朝著她,而是躲到長老背后去了。幾分鐘后,他還是被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又轉過臉去瞧瞧別人是否在注視他,只見Lise幾乎探身到椅外從側面盯著他,一心一意等阿遼沙朝她那邊張望。Lise捕捉到他的視線后,縱聲大笑,連長老也忍不住了,問道:

“淘氣的小姐,您為什么這樣捉弄他?”

Lise出人意料地一下子漲紅了臉,雙眸一閃,面部表情變得異常嚴肅,她突然用憤激的口吻振振有詞地抱怨起來,語調很快,還有些神經質。

“可他為什么把過去的事全忘了?我小時候他抱過我,我跟他一起玩兒來著。他還上我家來教過我書,這您知道嗎?兩年前他來辭行的時候,說他決不會忘記我們是永久的朋友,永久的,永久的!而現在他忽然怕起我來了,莫非我會吃了他不成?干嗎他不愿接近我?干嗎他不跟我說話?干嗎他不肯去我們家?難道是您不讓?可我們明明知道別處他哪兒都去。我不便請他來,他如果沒有忘記的話,應該首先想到。偏偏他就是想不著,他如今是在修道啦!您干嗎要讓他穿上這件長袍?……他跑起來會摔倒的……”

忽然,她忍不住以手掩面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震動,久久不能止住,這是一種神經質的、無聲的大笑。長老面帶笑容聽她說完,然后慈祥地為她祝福。當Lise吻他的手時,突然把長老的一只手緊緊按在自己眼睛上,哭了,并且說:

“您別生我的氣,我是個傻瓜、一文不值的廢物……阿遼沙不愿來看我這么個可笑的丫頭,也許他做得對,做得很對?!?

長老當即表示:

“我一定打發他去。”

五 定當如此,定當如此!

長老離開修室大約有二十五分鐘。時間已過了十二點半,而這次聚會的當事人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卻還沒有來。但是大家幾乎像是把他給忘了,所以當長老返回修室時,發現他的客人們相互間談興正濃。居中心地位的首先是伊萬·費堯多羅維奇和兩位司祭修士。米烏索夫也想加入談話,其熱切之狀顯而易見,可是他又不走運,看得出只處于次要地位,別人甚至很少答理他,這一情況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只能在他窩著的一肚子火上澆油。事情是這樣的:以前他跟伊萬·費堯多羅維奇在學識方面也作過幾次較量,一直不大能夠冷靜地忍受伊萬對他不夠重視的態度。

“至少迄今為止,我始終站在歐洲一切先進思潮的前列,可這新的一代全然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他忖道。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自己作了保證要坐在椅子上緘口不語,有一段時間他確實保持沉默,但是面帶嘲諷的冷笑注意著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對他窩火的神態顯然感到高興。他早就打算回敬米烏索夫一二,現在可不想錯過機會。后來,他終于忍不住了,便彎腰挨到他的鄰座米烏索夫肩旁,壓低嗓門再一次逗他:

“您剛才因何不來一個‘作親吻狀’然后離去,而居然愿意留下與如此不體面的一群為伍呢?因為您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和損害,所以留下來想展現一下才智作為報復?,F在您非向他們展現您的才智不可,否則是不會走的?!?

“您又來了?相反,我馬上就走。”

“走在最后,比所有的人都晚!”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又刺了他一下。這幾乎正好是在長老回來的一剎那。

爭論暫時告一段落,但長老在原位上坐下后,向大家環顧一周,仿佛在殷勤相請他們繼續談下去。阿遼沙對長老的面部表情研究有素,他清楚地看到長老疲憊已極,是在強打精神應付。他的病發展到最近一個時期,已多次出現因精疲力竭而昏厥的現象。差不多正是昏厥前那樣的慘白此刻正在他臉上擴散。但他顯然不愿請來客散去;他對這次聚會似乎抱有自己的目的,——究竟什么目的呢?阿遼沙在留神觀察。

“我們正在談論這位先生的一篇極有意思的文章,”管理圖書的司祭修士約西甫神父指著伊萬·費堯多羅維奇對長老說?!八岢隽嗽S多新的見解,不過中心思想好像可以這樣說,也可以那樣說。一位神職人員就教會社會法庭及其權限的問題寫過整整一本書,而這位先生針對該書在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

“很抱歉,足下的文章尚未拜讀,但我聽說過,”長老道,同時以專注而犀利的目光凝視著伊萬·費堯多羅維奇。

“這位先生的立論極有意思,”管理圖書的那位神父繼續說,“看來他在有關教會社會法庭的問題上對于政教分離持全盤否定的態度?!?

“這很有意思,但究竟怎么個否定法?”長老問伊萬·費堯多羅維奇。

后者終于對長老的提問作出了反應,態度也并不像阿遼沙從昨天起就擔心的那樣客客氣氣中包含俯就的意味,倒是謙虛而又沉穩,顯然很有禮貌,一點也不像別有用心。

“鄙人是從這樣一種觀點出發的:兩種成分——即教會的實質和國家的實質——彼此間的這種混淆,無疑將是永久的,盡管這種狀態是不可思議的,非但永遠不可能使之轉變為正常狀態,甚至想在一定程度上加以協調都辦不到,因為其基礎是虛偽。在諸如司法之類的問題上,國家與教會之間的妥協,依在下愚見,從真正和純粹的意義上說是不可能的。作為拙文對立面的那位神職人員聲稱,教會在國家中占有明確和肯定的地位。鄙人則以為不然,并向他指出:相反,教會應當把整個國家包含在自身之內,而不是僅僅在國家中占一席之地;即使由于某種原因目前還做不到這一點,那么從本質上說,無疑必須把這一點作為整個基督社會今后發展的直接目標和首要目標。”

“完全正確!”寡言少語、頗有學問的修士帕伊西神父說,語氣十分堅決,甚至有些激烈。

“不折不扣的教皇極權論[15]!”米烏索夫大聲指出,同時不耐煩地倒換一下他蹺起的二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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