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戶人家的歷史(6)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656字
- 2018-05-11 10:10:37
究竟是確實治好了,還是病情僅僅自然而然地有所好轉(zhuǎn),——對于阿遼沙來說這不存在問題,因為他已完全相信他的師父的精神力量,連師父的榮譽也好像是他自己的勝利。那些平民百姓中的香客從俄國各地專程前來,守在修道院大門口等候接見,以便瞻仰長老的慈容并得到他的祝福;每當(dāng)長老出來與人群見面時,阿遼沙的心總是顫動得特別厲害,而且他會容光煥發(fā)、神采飛揚。那些老百姓在長老面前紛紛趴下,熱淚縱橫,吻他的腳,吻他站著的地,放聲大哭;婦人們捧著自己的孩子向他遞去,也有的把患病的“鬼號婆娘”帶到他跟前。長老跟他們交談,為他們念一段簡短的禱文并加以祝福,然后讓他們離去。近來,由于連連發(fā)病,他有時變得十分虛弱,幾乎連邁出修室的力氣都沒有,于是香客們便在修道院內(nèi)等上幾天才得見他出來。他們?yōu)楹芜@樣敬愛長老,為何一見他的面便匍匐在他腳下感激涕零,——在阿遼沙看來,一概不成問題。哦,他十分清楚地懂得,俄國老百姓飽嘗勞累和憂患之苦,尤其是一貫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一貫身受自己的和人世間的罪過折磨,他們最大的需要和安慰莫過于目睹一件圣物或一位圣者,對之匍匐膜拜。
“如果說我們周圍是罪過、不義和誘惑,那么地上某處終究有一位圣者賢人;他那兒有公道正義,他知道真理;這就是說,真理在地上不會消亡,那么它總有一天會來到我們身邊,像預(yù)言所許諾的那樣統(tǒng)治整個大地。”
阿遼沙知道這正是人民心中的感受,甚至知道他們正是如此思考的。對此他能理解,而長老在人民心目中正是這樣的圣者并且保存著上帝的真理——對此他自己也沒有半點懷疑,和那些痛哭流涕的勞苦漢子一樣,和他們患病的老婆一樣,和那些把孩子捧向長老的婦人一樣。阿遼沙心中可能比修道院內(nèi)任何人更加堅信,長老圓寂后將給修道院帶來殊榮??傊?,最近一個時期,似乎有一種深藏在內(nèi)而又如火如荼的欣喜在他心中燃燒,其勢越來越旺。至于這位長老畢竟只是他面前獨一無二的例子,阿遼沙卻毫不在意。
“這不打緊。他是神圣的,他心中藏著能使所有的人獲得新生的秘密,藏著最終將在世上確立真理的那股偉力,那時人人都是圣賢,都將相親相愛,沒有貧富貴賤之分,大家都是上帝的子女,真正的基督王國也就來臨了。”
這便是阿遼沙心向往之的夢想。
兩位兄長的到來給阿遼沙的印象似乎十分強烈。在這以前,阿遼沙對他們完全不了解,他與異母的長兄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比跟同胞的次兄伊萬·費堯多羅維奇相互熟悉得更快,也更為接近,盡管伊萬先于德米特里來到我市。阿遼沙渴望了解胞兄伊萬,然而,伊萬已經(jīng)在老家住了兩個月,他們也沒少見面,可還是沒能彼此接近。阿遼沙自己話也不多,他仿佛在等待著什么,有些難以為情似的。雖然阿遼沙曾暗暗察覺胞兄伊萬起初常以好奇的眼光對他注視良久,但很快就好像對他毫無興趣了。阿遼沙注意到這一點,多少覺得有些窘。他把胞兄的冷淡歸因于他倆年齡上、尤其是受教育程度上的距離。但阿遼沙也有另一種想法:伊萬對他如此漠不關(guān)心,可能由于阿遼沙一無所知的某種原因。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伊萬心有所專,專于某一件別人不摸底的重要事情,力圖達到某種目標(biāo),這目標(biāo)可能很不容易實現(xiàn),所以顧不上弟弟,這就是他在對阿遼沙的態(tài)度上心不在焉的唯一原因。
阿遼沙還考慮過這一層:那位有學(xué)問的無神論者興許瞧不起他這么個傻里傻氣的見習(xí)修士吧?(他完全知道胞兄是個無神論者。)若確實是這樣,他不能為此慪氣,但總是懷著某種自己也莫名其妙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胞兄會愿意接近他。長兄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對次兄伊萬的看法包含極深刻的敬意,他談起伊萬來特別有感情。近來,一件重要的事情使他的兩位兄長結(jié)成了頗為密切的關(guān)系,此事的全部細節(jié)他還是從德米特里那兒了解到的。在阿遼沙看來,德米特里對伊萬贊不絕口的評價特別耐人尋味,因為跟伊萬相比,德米特里簡直毫無知識,這兩個人擺在一起,無論人品還是性格,都形成鮮明的對照,恐怕再也想象不出有哪兩個人比他倆更不相似的了。
這一家子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舉行了一次會晤,說得更確切一些,那是一個不祥和之家的全體成員在佐西馬長老修室內(nèi)的一次家庭碰頭會,因為這位長老對阿遼沙擁有不同尋常的影響力。這次碰頭的緣由實際上只是一個借口。正是在那個時候,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與他父親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之間在遺產(chǎn)和財產(chǎn)賬目問題上的分歧,顯然發(fā)展到了糟糕透頂?shù)牡夭健扇说年P(guān)系極度緊張,再也無法忍受。好像是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首先提出,而且好像是鬧著玩兒出了這么個主意:大家在佐西馬長老的修室里集合,即使不求他直接插手,畢竟可以比較體面地談到一塊兒,同時長老的神職人員身份和面子也會起到某種勸解和調(diào)停作用。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從未到過長老的居處,甚至從未看見過他,自然認為父親想利用長老來嚇唬他;但由于他自己暗暗責(zé)備自己,最近一個時期在與父親的爭端中不少做法失諸過火,便接受了這一安排。順便指出,他并沒有像伊萬·費堯多羅維奇那樣住在父親家中,而是單獨住在小城的另一端。偏偏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當(dāng)時正好從國外回來,一聽說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這個主意,立刻抓住不放。這位四五十年代的自由主義者,一貫擁護思想解放和無神論,他也許是出于無聊,也許是想開開心,在這件事情上非常起勁。他忽然想瞧瞧那座修道院和那位“圣者”。由于他跟修道院長期以來的爭端還在繼續(xù),有關(guān)兩造的領(lǐng)地界限,有關(guān)伐木權(quán)、捕魚權(quán)等等的官司還一直在打,他立刻把這一點加以利用,托稱他本人有意跟院長神父談?wù)?,看能不能想辦法友好解決他們雙方的爭端。抱著這樣善良的愿望去修道院訪問,當(dāng)然會比純粹出于好奇前往受到更認真、更殷勤的接待。本來,長老因病最近幾乎已經(jīng)不出修室一步,甚至不見一般來訪者;但由于米烏索夫放出了那樣的空氣,修道院內(nèi)部可能對長老曾施加某些影響。結(jié)果,長老表示同意,日子也定了下來。
“誰指定過我充當(dāng)他們之間的仲裁人?”他只是含笑對阿遼沙說了這么一句。
阿遼沙知道了要舉行會晤的事,非常不安。如果說卷入訟爭或糾葛的這些人中間有誰認真看待這次聚會的話,那么無疑只有長兄德米特里一個人;其余的人赴會的動機都不純,對于長老可以說是大不敬,——阿遼沙明白這一點。胞兄伊萬和米烏索夫出于好奇而來,這種好奇心也許是極不健康的;而他父親的目的大概是作一番小丑式的表演。哦,阿遼沙雖然沉默寡言,但他對父親已有相當(dāng)深刻的了解。我再說一遍,這小伙子完全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頭腦簡單。他等候約定的日期來臨,心情是沉重的。毫無疑問,他內(nèi)心渴望所有這些家庭糾紛能得到解決。然而他最關(guān)心的卻是長老:他為長老,為他的榮譽戰(zhàn)戰(zhàn)兢兢、提心吊膽,怕他受到侮辱,尤其擔(dān)心米烏索夫表面上很有禮貌、骨子里相當(dāng)尖刻的嘲諷,還有博學(xué)的伊萬那種居高臨下、吞吞吐吐的語調(diào),——這一切都是他想象得出來的。他甚至想冒一下險,預(yù)先把可能會來的那幾個人向長老作一番概述,讓他也好提防一二,但經(jīng)過考慮,還是沒說。到了約定日期的前一天,他僅通過一位熟人給長兄德米特里捎了句話,說自己非常愛他,期待著他履行諾言。德米特里陷入了沉思,因為他想不起自己向阿遼沙許諾過什么,于是便回了一封信,表示要盡全力克制自己不干“丟人現(xiàn)眼”的事,并且說,盡管他對長老和二弟伊萬深懷敬意,但他確信這里面要么是對他設(shè)下什么圈套,要么是一出不成體統(tǒng)的鬧劇。
“不管怎樣,我寧愿咬斷自己的舌頭吞下去,也不愿冒犯你如此敬重的一位圣賢,”德米特里在信的末尾這樣寫道。此信沒有給阿遼沙帶來太大的欣慰。
注釋:
[1]這是基督教會舉行葬禮時所念悼文中的語言。全句應(yīng)為:“主啊,現(xiàn)在你放開了你的仆人,使之平靜地離去?!贝颂幙梢岳斫獬少M堯多爾為“上帝放開了他的妻子”或“妻子放開了他”而興高采烈。
[2]蒲魯東(1809—1865),法國經(jīng)濟學(xué)家和社會學(xué)家。無政府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
[3]巴枯寧(1814—1876),俄國無政府主義者,19世紀(jì)40年代和60年代一直僑居國外。
[4]指彼得堡和莫斯科。
[5]羅馬帝國衰落時期的特征是道德嚴(yán)重敗壞,享樂別出心裁,生活窮奢極侈。這正是費堯多爾·卡拉馬佐夫心向往之的黃金時代。
[6]原文為法文。這是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1694—1778)的名言,見于《致一本關(guān)于三個老師誤人子弟的書的作者》(1769)。
[7]原文為法文。
[8]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多馬不信耶穌曾死而復(fù)活,說:“我非看見他手上的釘痕,用指頭探入那釘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總不信。”八日后,耶穌對多馬說:“伸過你的指頭來,摸我的手。伸出你的手來,探入我的肋旁。不要疑惑,總要信。”多馬說:“我的主,我的上帝?!币姟缎录s·約翰福音》第20章第24至28節(jié)。
[9]見《舊約·創(chuàng)世記》第11章第1至第9節(jié)。
[10]見《新約·馬太福音》第19章第21節(jié)。
[11]西南亞一半島,今屬埃及。
[12]希臘東北部伸入愛琴海中一半島。
[13]1453年5月29日,奧斯曼帝國的蘇丹攻占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東羅馬帝國(即拜占庭)滅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目中,君士坦丁堡是一座圣城,因為基督教正是從那里于10世紀(jì)傳入俄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