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米嘉(9)
- 卡拉馬佐夫兄弟(下)(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977字
- 2018-05-10 17:48:44
“槍?別急,親愛的,待會兒我會在路上把槍扔進水坑里去,”米嘉答道?!胺颇輯I,起來,別趴在我面前。米嘉再也不會傷害別人,這個蠢材今后不會傷害任何人了。我想起來了,菲妮婭,”米嘉已經在車上坐好,忽然向她喊道,“剛才我倒是傷害了你,你就原諒我吧,行個好,原諒我這個混蛋……。你要是不原諒,那也無所謂!因為現在反正都一樣!出發,安德烈,打起精神來飛吧!”
安德烈揚鞭出發,鈴鐺隨之響了起來。
“向你告別了,彼得·伊里奇!最后的眼淚為你而灑!……”
“他沒有醉,可是盡說些瘋瘋癲癲的話!”彼得·伊里奇思忖著目送馬車遠去。他本想留下來監督店伙把其余的貨物和酒類裝車,因為預感到他們會耍花招欺騙米嘉,但驟然間自己對自己發起脾氣來,便啐了一口,徑自到酒店里打臺球去了。
“他是個十足的傻瓜,盡管人不壞……”彼得·伊里奇一路喃喃自語?!瓣P于格露莘卡‘以前的’那個軍官我也聽說過。既然這個人來了,恐怕……。唉,那兩支手槍!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又不是他的跟班!隨它去吧!不會出什么事的。無非是一對嗓門大、膽兒小的空心好漢。喝醉了打上一架,打完了又重歸于好。根本不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他說的‘引退’、‘處治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大概不會出什么事!他以前在酒店里喝醉后也這樣大叫大嚷過上千次?,F在他又沒喝醉?!裆献砹?,’——那些渾人就愛說些花里胡哨的話。難道我是他的跟班?他不可能沒打過架,要不然怎么滿臉是血?就是不知道跟什么人打架。到酒店里我去打聽一下。他的手帕也全是血跡……。呸,見鬼!那方手帕還在我家的地板上呢……呸!”
彼得·伊里奇走到酒店時心情簡直糟透了,他當即開始打一盤臺球。一盤打下來,他的情緒好多了。接著又打了一盤,無意間他跟一位對手談起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又有錢了,恐怕有三千之多,他親眼看見的,而且又上莫克羅耶跟格露莘卡一起尋歡作樂去了。聽到這消息的人幾乎無不深感意外和詫異。大家議論紛紛,沒有人嬉笑,氣氛嚴肅得出奇。甚至臺球也不打了。
“三千?他哪兒來三千盧布?”
人們提出不少疑問。對于錢來自霍赫拉科娃的說法聽者表示懷疑。
“會不會他搶劫了自己的老子?”
“三千!這事兒不大對頭!”
“他曾公開揚言要殺老子,這兒大家都聽見的。而且恰恰提到過三千盧布……”
彼得·伊里奇聽著大家的議論,對于別人的提問一下子變得不大樂意回答。關于米嘉臉上和手上沾上血的情況他只字不提,而在來酒店的路上他是想談這件事的。
第三盤臺球開桿了,關于米嘉的議論漸漸沉寂下來。但是,打完了第三盤,彼得·伊里奇不想再玩了,便放下球桿,晚飯也不吃(原先他打算在這里用餐)就走出酒店。走到廣場上,他莫名其妙地站住,自己對自己納起悶來。他猛地想起,剛才自己打算去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家打聽一下是否出了什么事。
“也許這一切完全是捕風捉影,我這樣冒冒失失去驚動人家,豈不鬧得人心惶惶?呸,活見鬼,我又不是人家的跟班!”
他在情緒糟不堪言的狀態下直接往自己家里走去,忽然他想起了菲妮婭。
“我真糊涂!其實剛才就應該好好問她,”他非常懊惱地自責,“那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心中頓時燃起一種強烈的愿望,迫不及待地想找菲妮婭談談,從而了解一切;于是半道上來了個急轉彎,折向格露莘卡在那里賃居的莫羅佐娃宅院。到了宅前他開始叩門,而夜闌人靜中響起的叩門聲又仿佛既使他猛醒,又令他惱火。再說也沒有人應門,宅院里的人都睡了。
“我在這里同樣會鬧得人心惶惶!”他這一回如此考慮時心中已生出某種痛苦的感受。但是結果非但沒有就此離去,反而重又開始敲門,而且是拼命地敲。響聲驚動了整整一條街。
“我非敲開大門不可,非敲開不可!”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隨著每一下敲門聲自己惱恨自己的火氣也越來越大,于是就更加拼命地猛敲大門。
注釋:
[1]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案2K埂背T谠姼柚写硖枴?
[2]即荷馬史詩《奧德修紀》中的英雄奧德修斯。
[3]見《哈姆雷特》第5幕第1場。
六 我來了!
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的馬車正在大路上飛奔。到莫克羅耶有二十多里地,但是安德烈的三匹馬能在一小時零一刻鐘內跑完全程。驚人的車速似乎令米嘉頭腦清醒了些??諝庑迈r,有點兒冷,潔凈的天空中閃耀著好些巨大的星星。正是在這天夜里,也許正是在這一時刻,阿遼沙趴在地上狂熱地發誓要永生永世熱愛大地。
雖然米嘉心中很亂,亂得很,雖然有許多事情撕扯著他的靈魂,但此刻他只有一個目標,他正全身心地向著他的女皇飛去,為的是最后再看她一眼。只有一點筆者敢于斷言:他的心連一分鐘也沒有提出爭議。人們也許不相信我的說法:對于他的新情敵,對于這個從地下冒出來的“軍官”,善妒的米嘉卻沒有絲毫醋意。如果擋道的是其他任何人,米嘉馬上會醋勁勃發,他那雙可怕的手也許會再度沾滿鮮血;但是對于這一位,對于“她的頭一個”,米嘉此時身在風馳電掣般的三駕馬車上,非但不感到勢不兩立的妒恨,甚至沒有什么敵意——誠然,他還沒有見過此人。
“這沒有什么可爭論的,這是他倆的權利;這是她的初戀,是她在五年里頭沒有忘卻的第一個戀人,我干嗎要去橫插一杠子?我算老幾?這跟我有什么相干?閃開,米嘉,給人家讓路!再說,如今我又怎樣呢?如今即使沒有這名軍官,也全完了,即使他不來也一樣,反正什么都完了……”
如果米嘉還能有條有理地表達自己的感受,他的自述跟上面那段話想必八九不離十。目前他的整個行動計劃是在剎那間產生的,未經深思熟慮,是剛才在菲妮婭那兒聽她說了開頭的幾句話一下子定型,并被他連帶后果一股腦兒接受下來的。盡管決心已經下定,他心中還是很亂,亂得近乎痛苦:決心定了,心神并沒有定。他不堪回首的事情太多了,這令他芒刺在背。他時不時地感到奇怪:明明已經白紙黑字自己寫好了對自己的判決書——“我要處治自己,”——這張紙就揣在他的背心小兜里,明明槍里已經裝好彈藥,明明已經決定翌日他將第一個迎接“金色鬈發的福玻斯”,迎接第一道熾熱的霞光,然而,他仍然不能和整個不堪回首、令他芒刺在背的過去一刀兩斷,對此他有切膚之痛,這個想法深深刺進他的靈魂,把他逼到了絕境。
途中,曾經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想要命令安德烈停車,然后自己跳下車去,取出裝好彈藥的手槍,不等到次日黎明就一了百了。但這一瞬間卻像一顆火星倏然飛逝。而奔馳的三駕馬車“大口大口地吞噬著空間距離”,隨著目的地的臨近,對她的思念,僅僅對她一個人的思念,使米嘉越來越激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把其余的魑魅魍魎從他心中悉數趕走。喔,他多么想看看她,哪怕只看一眼,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
“如今她和那個人在一起,我真想瞧瞧現在她和那個人,和她過去的戀人在一起是什么樣子,我所要的僅此而已。”
從他的胸臆中還從未涌起對這個致命地影響了他命運的女人這么多的愛,這么多他從未體驗過的新感受,這么多連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柔情,一種近乎向她膜拜、不惜自我消失的柔情。
“我寧可消失!”在一陣歇斯底里的狂喜沖動中,他驀地這樣說。
馬車已將近跑了一個小時。米嘉不吭聲,安德烈雖然是個健談的漢子,卻也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好像不敢打開話匣子,只是一味猛趕他那三匹樣子干瘦、但很善跑的棗紅馬。焦躁不安的米嘉驟然喊道:
“安德烈!他們會不會已經睡了?”
這個念頭是他冷不丁產生的,在這以前根本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想必已經睡了,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
米嘉痛苦地皺緊眉頭:說實在的,他趕到那邊去——這算什么事兒呢?……懷著這樣的感情……而人家已經睡了……她也睡了,或許就在一起……。一團怒火開始在他心中燃燒。
“加油,安德烈,趕緊,安德烈,快!”他發瘋似的連聲催促。
“說不定還沒有睡,”安德烈沉默片時后改口說。“剛才季莫菲說那里人很多……”
“驛站上?”
“不是官驛,是普拉斯圖諾夫客棧,那里有私人拉腳的驛站。”
“知道;你說那里人很多?都是些什么人?”米嘉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非常緊張。
“聽季莫菲說,那里全是爺們:從城里去了兩位,究竟是誰——不知道,季莫菲只說是本地的;有兩位好像是外地來的。也許另外還有什么人,我沒仔細問他。季莫菲說他們在玩紙牌。”
“玩牌?”
“所以說既然在打牌,也許還沒睡。現在大概將近十一點鐘,不會超過。”
“快跑,安德烈,快!”米嘉又焦躁地高聲說。
“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我的爺,”安德烈頓了一下又開言道,“可我就是怕惹您發火,大爺?!?
“你想說什么?”
“剛才菲妮婭趴在您腳下,求您別傷害她家太太,也別傷害別的什么人……可是您瞧,大爺,趕車送您上那兒去的是我……。所以,大爺,請您原諒,別讓我的良心……也許我說的全是蠢話?!?
米嘉一下子從后面抓住他的雙肩。
“你是車把式,對不對?”他氣勢洶洶地問。
“是車把式……”
“你該懂得讓路的道理。要是對誰也不讓路,壓死人也不管,只是扯開嗓子大叫:我來了!這算什么車把式?不,車把式,不能橫沖直撞!不能壓死人,不能攪亂別人的生活;要是破壞了別人的生活——你得懲罰自己……只要你破壞了別人的生活;要是傷害了誰的性命——你得處治自己,徹底滾開。”
這番話像是米嘉處在十足歇斯底里狀態中沖口說出的。安德烈盡管感到驚詫,卻表示贊同。
“完全正確,大爺,您說得對,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不能橫沖直撞壓死人,同樣也不能殘害隨便什么生靈,因為每一個生靈都是上帝創造的。就拿馬來說吧,有的人無緣無故把馬弄傷致殘,其中也有我們車把式……。這等人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知道蠻干硬闖,一直闖……”
“一直闖進地獄?”米嘉忽然插進來說,接著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突兀、短促?!鞍驳铝遥氵@個憨小子,”他又緊緊抓住車把式的雙肩,“你說: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會不會入地獄?你看會不會?”
“不知道,親愛的,這要看您自己,因為您的脾性……。您瞧,大爺,當初上帝的兒子在十字架上被釘死以后,他從十字架上直接來到地獄里,解救了所有在那里受懲罰的罪人。地獄的魔王開始叫苦,再也沒有罪人到他那里來了。當時上帝對他說:‘不用叫苦,地獄的魔王,因為今后各種王公貴族、當官的、大法官和大財主都會到你那里來,你那里會像千百年來一樣爆滿,一直到我下次再來為止。’真是這樣,這是他的原話……”
“好一段民間傳奇,很精彩!抽一鞭左邊那匹馬,安德烈!”
“您瞧,大爺,地獄是給什么人準備的,”安德烈往左邊一匹馬身上抽了一鞭,“可您的脾性,大爺,就跟小孩子一個樣……我們都這樣看您……。您雖然是火爆性子,大爺,這不假,但是沖您的直腸子上帝會寬恕您的?!?
“那么你會不會寬恕我,安德烈?”
“您有什么要我寬恕的?您又沒對我干過什么。”
“不,你一個人代表所有的人,就現在,此時此地,在大路上,你能不能代表所有的人寬恕我?說,你這顆小百姓的腦袋!”
“噢,大爺!給您拉腳真讓人害怕,您的話實在奇怪……”
但米嘉沒認真聽。他狂熱地做著祈禱,翕動嘴唇在默念著什么,樣子很古怪。
“主啊,接受我這顆無法無天的靈魂吧,但不要審判我。你高高手放我過去算了……。你不用審判我,因為我自己給自己定了罪;你不要譴責我,因為我愛你,主?。∥疑灶B劣,可我愛你。即使你把我投入地獄,我在那里照樣愛你,還要從那里大喊大叫:我生生世世永遠愛你……??赡阋驳米屛伊藚s情緣……在這個世界上了卻,立刻了卻,離你射出熾熱的第一道霞光總共只剩五個小時了……。因為我愛我心上的女皇。我愛她,我沒法不愛。你對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要趕到那里去,跪在她面前說:‘你不要我,你做得對。永別了,忘了為你犧牲的癡心漢,永遠不要掛在心上!’”
“莫克羅耶!”安德烈用鞭子指著前方喊道。
透過灰蒙蒙的夜色,驟然顯現黑壓壓一大片房舍的輪廓,它們分布在十分廣袤的空間。莫克羅耶是個有兩千人口的小鎮,但此刻它已入睡,黑暗中只有某些地方還閃爍著零落的燈火。
“快,快,安德烈,我來了!”米嘉像在發燒似的嚷著。
“還沒睡!”安德烈又說,同時用鞭子指著就在鎮口的普拉斯圖諾夫客棧,那里臨街的六扇窗戶燈火通明。
“沒睡!”米嘉高興地跟著說。“把聲勢造大,安德烈,快馬加鞭,讓鈴鐺響起來,玩它個驚天動地。讓所有的人都知道誰來了!我來了!我來了!”米嘉驚喜欲狂。
安德烈驅策累得夠嗆的三匹馬舍命沖刺,果然以驚天動地的聲勢讓車直沖到高高的臺階前,然后勒住大汗淋漓、差點兒背過氣去的馬匹。
米嘉跳下馬車,正要去安寢的店家剛巧走到臺階上,想看看是什么人來勢如此嚇人。
“特里方·博里塞奇,是你嗎?”
店家彎腰仔細一瞧,趕緊奔下臺階,滿臉堆笑,興高采烈地迎著客人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