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米嘉(10)
- 卡拉馬佐夫兄弟(下)(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964字
- 2018-05-10 17:48:44
“我的爺,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又見到您啦?”
這位特里方·博里塞奇是條壯實的漢子,中等個兒,胖胖的臉,樣子十分嚴厲,對莫克羅耶的泥腿子們尤其不客氣。但他有一手絕招:只要嗅到什么好處,一張臉能在剎那間換上巴結得讓你不好意思的表情。他的衣著是俄羅斯式的,穿斜領襯衫和窄腰外衣。此人攢下的錢著實不少,卻一直夢想爬到很高的地位。半數以上的鄉(xiāng)民都捏在他手心里,周圍沒有人不欠他錢的。他承租地主的土地,自己也買地,鄉(xiāng)民為他耕種這些土地抵債,而他們的債是永遠還不清的。他是個鰥夫,有四個成年的女兒,其中一個也已經死了男人,帶著兩個小孩——管該店主叫外公的——住在他這里,像雇工一樣為他干活。另一個給他當雇工的女兒嫁了個當過多年文書熬過來的小公務員,在客棧的一間房里墻上掛著的幾幀家人留影中,可以看到一張尺寸極小的相片,照的就是這名穿制服、佩肩章的小公務員。最小的兩個女兒逢到教會的節(jié)日或上哪家去做客,就穿上時新款式的淺藍色或湖綠色連衣裙,背后裹得很緊,拖著一尺(約七十厘米)長的裙裾;可是第二天早晨又像平日里任何一天那樣,一大早起床,拿著樺樹條掃帚打掃客房,清除垃圾,倒掉臟水。
特里方·博里塞奇的家財盡管已經成千上萬,他還是特別喜歡從尋歡作樂的客人身上撈一把。他記得不到一個月以前,那時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帶著格露莘卡來此縱情狂歡,他曾在一晝夜內從米嘉那兒賺了不說三百至少也有二百多盧布。這位店家現在歡歡喜喜、忙不迭地上前迎接米嘉,因為僅從馬車沖到他臺階前的聲勢即已嗅出財神爺又來了。
“我的爺,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您又光顧小店啦?”
“等等,特里方·博里塞奇,”米嘉開門見山,“先說最要緊的:她在哪兒?”
“阿格拉菲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店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用敏銳的目光注視著米嘉的臉。“她……也在這兒……”
“跟誰在一起?跟誰?”
“一些外地客人……。一位吃公家飯的先生,聽口音大概是波蘭人,是這位先生從這里派專差去接她來的;另一位是他的同事,也許只是同路的,誰鬧得清?他們都穿便服……”
“怎么?他們來狂歡?闊佬?”
“狂什么歡哪!小兒科,沒戲,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
“小兒科?還有誰?”
“還有兩位先生是當地城里人……。他們從切爾尼回城里去,在這里住下。年輕的一位,論起來是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只是什么姓名讓我給忘了……另一位想必您也知道:地主馬克西莫夫。他說順道上你們那兒的修道院去朝拜了一次,眼下正和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那位年輕人——搭伴同行……”
“就這些?沒有別的客人了?”
“就這些。”
“等一下,你聽著,特里方·博里塞奇,現在說最重要的:她怎么樣?她好嗎?”
“她剛到不久,正和他們一起坐著。”
“她快活嗎?笑不笑?”
“不,好像不怎么笑……。看她坐在那里的樣子可以說不大開心,剛才在給年輕人梳頭來著。”
“給那個波蘭人?那個軍官?”
“他怎么能算年輕人?他也不是什么軍官。不,大爺,不是給他,是給米烏索夫的遠親,那才是年輕人……只是我忘了姓什么。”
“卡爾甘諾夫?”
“對,正是卡爾甘諾夫。”
“好吧,我會弄清楚的。他們玩牌不?”
“玩過,后來不玩了,喝了點兒茶,那位吃公家飯的要了果子露酒。”
“等一下,特里方·博里塞奇,等一下,親愛的,我會弄清楚的。現在再回答我一個問題:能不能弄到吉卜賽人?”
“現在沒聽說哪兒有吉卜賽人,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全給官府趕跑了,不過這里倒有幾個猶太人能彈揚琴,拉提琴,就在圣誕村,馬上可以派人去把他們叫來。他們準來。”
“派人去,一定要派人去!”米嘉立刻吩咐。“你還可以像上一回那樣把姑娘們都召來,特別是瑪麗婭,還有斯捷芭尼達、阿麗娜。二百盧布搞一支合唱隊!”
“有這么多錢我能把全鎮(zhèn)的人都給您召來,雖然這會兒都已經睡下。可是,我的爺,您這樣抬舉那些鄉(xiāng)巴佬和姑娘們值得嗎,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在這幫不識好歹、不懂禮貌的賤骨頭身上花這么多錢!那些泥腿子哪兒配抽雪茄,可是您給他們抽。要知道這班強盜身上有股臭味!還有那些鄉(xiāng)下妞兒,一個個都長虱子。我可以把自己的女兒給你召來,還要不了這么大價錢,只是她們這會兒都睡了,我去踢她們的背脊,讓她們起來給您唱歌。上一回您讓鄉(xiāng)巴佬喝香檳來著,咳!”
別瞧特里方·博里塞奇那么心疼米嘉的錢,那一回他自己就把米嘉的香檳偷偷藏起來半打左右;他還在桌子底下撿到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攥在拳頭里私吞了。
“特里方·博里塞奇,那一回我在這兒總共花掉不止一千盧布。你還記得不?”
“怎么不記得,親愛的?您在這兒花掉的恐怕有三千。”
“好,這一回我又帶來了那么多,瞧見沒有?”
說著,他掏出一沓鈔票,一直把它塞到店家鼻子底下。
“現在你給我好好聽著:過一小時會把酒送來,還有下酒菜、餡餅、糖果——所有這一切立刻搬到那邊樓上去。安德烈那里的一只箱子也立刻搬到那邊樓上去,開箱后馬上把香檳拿出來……。重要的是姑娘們,姑娘們,一定要把瑪麗婭叫來……”
他向馬車轉過身去,從座位下面取出裝手槍的匣子。
“安德烈,你把錢收下!這十五盧布是車錢,這五十盧布是酒錢……謝謝你這樣賣力氣,也謝謝你的愛……。記住卡拉馬佐夫大爺!”
“我害怕,大爺……”安德烈有點兒猶豫,“您賞五盧布小費夠了,多我不要。請?zhí)乩锓健げ├锶孀髯C。請原諒我的蠢話……”
“你怕什么?”米嘉把他打量了一番,“既然這樣,那就見你的鬼去吧!”說著,他扔了五盧布給車把式。“現在,特里方·博里塞奇,你悄悄地帶我進去,頭一樁事情是,先讓我對他們所有的人瞧上一眼,不能讓他們發(fā)現我。他們在哪兒?是不是在藍色房間?”
特里方·博里塞奇帶著幾分疑慮看了看米嘉,但旋即遵命照辦:他小心翼翼地把米嘉帶到過道里,自己走進第一個大房間,客人們就坐在隔壁的一間。他從里面拿了一支蠟燭出來,然后悄悄地帶米嘉走進去,讓他坐在角落里暗處,從那里可以挺自在地看清楚坐在隔壁交談的客人而自己不被他們發(fā)覺。但是米嘉沒瞧多久,他也無心細看,因為他見到了格露莘卡,他的心怦怦直跳,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她側著身子坐在桌旁一把扶手椅上,她旁邊沙發(fā)上坐著相貌英俊、還很年輕的卡爾甘諾夫;格露莘卡握著他的一只手,好像在笑,而卡爾甘諾夫眼睛并不看她,似乎老大不高興地在向隔著桌子坐在格露莘卡對面的馬克西莫夫大聲說話。馬克西莫夫則笑得挺歡,不知笑些什么。那一位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旁邊靠墻一把椅子上坐著另一個陌生人。那一位大模大樣地靠在沙發(fā)背上抽煙斗,米嘉只得到一個模糊的印象:這人有點兒發(fā)胖,寬臉盤,身量大概不高,好像在為什么事情生氣。他的同伴、另一個陌生人給米嘉的印象卻非常高大;但是別的他什么也沒有看清楚。他只覺得呼吸困難。他站著連一分鐘也耐不住,就把手槍匣子放在一只箱柜上,帶著冰涼的感覺和一顆快要跳出來的心,徑直向藍色房間里正在交談的那一群走去。
“啊!”最先注意到他的格露莘卡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七 擁有當然權利的舊情人
米嘉邁著又快又大的步子一直走到桌子跟前。
“諸位,”他大聲開始說,幾乎像在叫喊,但每一句話都結結巴巴,“我沒什么,沒什么,”他忽然轉過去面對格露莘卡,后者向著卡爾甘諾夫那一邊往扶手椅背上一靠,并且緊緊抓住卡爾甘諾夫的一只手。“我……也是路過。我只待到天明。諸位,可不可以讓一個過路人……跟你們一起待到天明?只待到天明,這是最后一次,就在這間屋子里,可不可以?”
他說末了那幾句時,已經面向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斗的那個胖胖的男人。后者煞有介事地取下叼著的煙斗,不客氣地說:
“先生,我們這里不歡迎外人。客店里還有別的客房。”
“原來是您啊,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干嗎這樣見外?”不料卡爾甘諾夫卻答話道。“請和我們一起坐吧,您好!”
“您好,親愛的……無價的朋友!我一向很尊敬您……”米嘉高興地迅速作出反應,并且馬上隔著桌子向他伸過手去。
“嚄,您的手勁兒真大!簡直把我的手指頭握骨折了,”卡爾甘諾夫笑了起來。
“他握手一向這樣,一向這樣!”格露莘卡強作歡顏插了一句,盡管面帶膽怯的微笑,但從米嘉的神態(tài)一下子斷定他不會鬧事,所以極其好奇、不過還有些不安地注視著他。米嘉身上有某種令她十分震驚的跡象,她決計沒有料到,米嘉這個時候會這樣走進來,用這樣的方式開口說話。
“您好,”地主馬克西莫夫從左邊和顏悅色地與他招呼。米嘉趕緊向他走過去。
“您好,您也在這里,我太高興了,您也在這里!諸位,諸位,我……”米嘉重又面對那位抽煙斗的先生,顯然把他視為這里最主要的人物,“我飛一般地趕來……我想在這間屋子里度過我的最后一天和最后一小時,就在這間屋子里……我曾在這里像敬女神一樣愛過……我的女皇!……對不起,先生!”他狂熱地拔高嗓門。“我飛奔而來的時候發(fā)過誓……。噢,請不必害怕,這是我的最后一夜了!先生,讓我們共飲一杯和睦酒吧!酒馬上就會端來……。我?guī)砹诉@些,”他不知為什么目的掏出了那一沓鈔票。“冒昧了,先生!我要音樂,我要熱鬧、喧嚷,凡是上一回有的,這一回都要……。但是一條蟲子,一條無用的蟲子將在地上爬過去,以后沒有了!我要在自己的最后一夜紀念我快樂的一天!……”
他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他有許多許多話想說,結果卻盡發(fā)出一些奇怪的驚嘆。波蘭先生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望著他手中的一沓鈔票,望著格露莘卡,顯然莫名其妙。
“如果我的牛黃不反對……”他剛開口。
“什么‘牛黃’,您是說‘女皇’吧?”格露莘卡立刻把他的話打斷。“您老是這樣說話,真逗。坐下,米嘉,你在說什么呀?請不要嚇我。你不要嚇人,好不好?你要是不嚇唬人,我歡迎你……”
“我嚇唬人?”米嘉高高舉起雙手驚呼。“喔,請放心走你們的路,我決不擋道!……”接著,他的舉動完全出乎大家所料——當然也出乎自己意料——他倒在一把椅子上,把臉扭過去朝著對面的墻壁,兩手緊緊摟住椅背作擁抱狀,哭了起來。
“哎呀,瞧,瞧,你呀!”格露莘卡用責備的口吻大聲說。“他過去常這樣來找我,——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有一次他也這樣哭了起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真丟人!你為什么要哭?這有什么可哭的?”她神秘兮兮地補充一句,還帶著幾分惱怒在這句話上特別加重語氣。
“我……我不哭……。晚上好!”霎時間他在椅子上轉過身軀,一下子笑了起來,但這并不是他那種短促的干笑,而是一種持續(xù)、震顫、神經質的輕笑。
“瞧,又來了……。喂,振作起來,振作起來!”格露莘卡在向他勸說。“我很高興,你來了我很高興,米嘉,我很高興,你聽見沒有?我要他跟我們大家坐在一起,”她以命令的口氣表面上對所有在座的人說話,其實她的話很明顯是說給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斗的那人聽的。“我愿意,我要這樣!要是他走,我也走,就這樣!”她添上末了那幾句時目光如炬。
“我的女皇愛怎么樣——那就是法律!”波蘭先生說著瀟灑地吻了一下格露莘卡的手。“請先生加入我們的小聚!”他殷勤地向米嘉發(fā)出邀請。
米嘉又蹦了起來,看樣子打算再次大發(fā)宏論,結果卻并非如此。
“咱們來喝一杯,諸位!”他沒有滔滔不絕,只是驀地說出這樣的話來。大家都笑了。
“上帝啊!我以為他又要說個沒完了,”格露莘卡也有點兒神經兮兮地說。“聽著,米嘉,”她堅決提出要求,“可別再蹦起來了。你帶來了香檳,這好得很。我也想喝,可我討厭果子露酒。最妙的是你親自趕來了,要不,簡直無聊透了……。你是不是又想來狂歡?把錢藏到兜里去!你哪兒弄來這么多錢?”
米嘉手里還抓著一把揉作一團的鈔票,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特別是那位波蘭先生;米嘉不好意思地忙把錢塞在兜里,臉都紅了。就在這一時刻,店家把一瓶去了塞的香檳放在托盤里,連同幾只杯子一起端進來。米嘉拿起酒瓶,但一時慌得忘了該怎么做。卡爾甘諾夫從他手中把瓶子拿過來斟酒。
“再來一瓶!”米嘉吩咐店家。剛才他曾鄭重邀請那位波蘭先生一起喝杯和睦酒,可現在竟忘了和他碰杯,甚至沒有等任何人舉杯就把自己的一杯酒全干了。他的臉頓時整個兒變了樣:剛才進來時那種正經八百的悲劇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嬰兒般的天真。他仿佛一下子顯得溫順和謙恭了。他膽怯而快活地看著大家,不時露出神經質的嬉皮笑臉,活像一條犯了過失的小狗重新得到撫愛,重又得以進門,所以整個神態(tài)洋溢著感激之情。他似乎忘記了一切,帶著稚氣的笑容欣喜地環(huán)視所有的人。他不停地笑著,頻頻把目光投向格露莘卡,并且把自己的椅子挪到她坐的扶手椅緊跟前。漸漸地,他對兩個波蘭人的相貌也看清楚了,雖然對他們還很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