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簡·愛(譯文名著精選)
- 夏洛蒂·勃朗特
- 2846字
- 2018-05-03 16:39:11
過了半個鐘頭不到,鐘敲五點;學校散課了,大伙兒都到飯廳里去喝茶。我這才敢下來。暮色已濃;我悄悄走到一個角落,在地板上坐下。在這以前一直鼓勵著我的那種魔力,開始消失,產生了反作用,不一會兒,我再也忍受不住心頭的悲痛,便臉朝下撲倒在地上?,F在我哭了;海倫·彭斯不在這兒;沒有任何東西支持著我;我剩下一個人,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眼淚淌到了地板上。我是想做個那么好的孩子,是想在勞渥德做那么多事;是想交那么多朋友,去博得尊敬、贏得愛。我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就在當天早上,我已經坐到了我那班學生的第一個位子上;米勒小姐熱情地夸獎過我;譚波爾小姐微笑著表示贊揚;她還答應教我畫畫,讓我學法語,只要我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還有同樣的進步;而且同學們都待我很好;和我年齡相仿的同學們把我當作和他們平等的人來對待,沒有人來欺侮我;而如今,我又被打倒了,又受到了踐踏;我還有再爬起來的日子么?
“永遠沒有,”我想;我一心巴望自己死掉。我正斷斷續續啜泣著說出這個愿望,有一個人走近來;我跳了起來——海倫·彭斯又來到了我的身邊;將熄未熄的爐火剛好還能夠照出她正在這間空蕩蕩的長房間里走過來;她給我端來了咖啡和面包。
“來,吃點兒什么吧,”她說;可是我把兩者都放在一邊,只覺得在眼下這個環境里,一滴咖啡一塊面包屑都似乎會把我哽住。海倫凝望著我,也許感到驚奇;我拼命努力,可是這會兒還是不能把我的激動心情平息下來;我繼續放聲大哭。她在我身邊的地上坐下,用胳臂抱住膝頭,把頭擱在膝頭上;她一聲不響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像個印度人一樣。我先開口:
“海倫,你干嗎跟一個人人都認為是撒謊者的姑娘待在一起呢?”
“人人,簡?咳,只有八十個人聽見他把你叫作撒謊者,世界上有幾萬萬人呢?!?
“我跟幾萬萬人有什么關系?我認識的八十個人都瞧不起我?!?
“簡,你錯了;也許學校里沒有一個人瞧不起你或者不喜歡你;我肯定,許多人都很同情你。”
“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說了那番話以后,他們怎么還會同情我呢?”
“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又不是上帝;他甚至不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大人物;這兒的人不喜歡他;他也從來不采取什么步驟來使別人喜歡他。他要是待你像一個特殊的寵兒,那你倒還可能在周圍發現一些明的或暗的仇敵;事實上,大部分人只要敢的話,都會向你表示同情。教師們和學生們在一兩天之內也許會用冷漠的眼光看你,可是她們心里卻在孕育著友情;只要你不屈不撓,仍舊好好努力,這種暫時壓抑著的感情不久就會更明顯地表示出來。再說,簡,”——她說到這兒停了下來。
“怎么,海倫?”我說,我把手放到她的手里;她輕輕地摩擦我的手,想把它擦熱,接著說下去: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你,都相信你壞,只要你自己問心無愧,你也不會沒有朋友的?!?
“不,我知道我該看重自己;可是這還不夠,要是別人不愛我,那我寧可死掉,也不要活著——我受不了孤獨和別人的憎恨,海倫。瞧,為了博得你,或者譚波爾小姐,或者任何一個我真正愛的人的真正的愛,我會心甘情愿地讓我的胳臂被折斷,或者讓一條牛用角把我挑起來,或者站在尥蹶子的馬后面,讓馬蹄子踢著我的胸膛——”
“噓,簡!你把人的愛看得太重了;你太沖動,太熱情;創造了你的軀殼,又賦給它生命的那只至尊的手,除了你微弱的自我,或者除了像你這樣的微弱造物以外,還給你準備了別的東西。除了這個塵世,除了人類,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還有一個神靈的王國。這個世界就在我們周圍,它無所不在;那些神靈守望著我們,因為它們有保護我們的任務;要是我們在痛苦和恥辱中死去,要是輕蔑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襲來,憎恨壓垮了我們,那么天使們能看見我們受苦,承認我們是無辜的,只要我們的確是無辜的。我知道,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間接從里德太太那里聽到、又無力而夸大地說出來的那些罪,你并沒有犯。從你的熱情的眼睛和純潔的額頭上,我可以看出你的天性是真誠的。上帝只是在等靈與肉分離,來給我們充分的報酬。那么,既然生命很快就會過去,死后又一定能獲得幸福、獲得榮耀,我們又何必沉溺在痛苦中呢?”
我默不作聲,海倫使我平靜下來了;但是在她傳播的這種寧靜中,卻摻雜著一種無法表達的憂郁。她說話的時候,我隱隱感到一種悲哀,卻又說不出它從何而來;她說完以后,有點兒氣喘,短短地咳了一陣嗽,我一時忘掉了自己的悲傷,對她產生了一種朦朧的關切。
我把頭靠在海倫肩上,用胳臂摟著她的腰;她把我拉過去,讓我偎依著她,我們在寂靜中休息著。我們這樣坐了不久,又進來了一個人。大風起來,卷走了天上的陰云,月亮露了出來;月光瀉進附近的窗口,毫無遮攔地照耀著我們,也照耀著走近來的那個人。我們一眼就認出,來的是譚波爾小姐。
“我是來找你的,簡·愛,”她說;“我要你上我屋里去。海倫·彭斯跟你在一塊兒,那她也來吧?!?
我們去了。由監督帶領著,我們得穿過一些錯綜復雜的過道,爬上一道樓梯,才能到她的房間。房間里生著熊熊的火,看上去很舒適。譚波爾小姐叫海倫·彭斯坐在壁爐旁邊一個低低的扶手椅上,她自己在另外一張上坐下。她把我叫到身邊。
“一切都過去了嗎?”她低下頭來看著我的臉問?!澳愕谋Ф伎尥炅藳]有?”
“我怕永遠也哭不完?!?
“怎么呢?”
“因為我是冤枉的;現在你,小姐,還有別人,人人都要以為我是個壞孩子了。”
“孩子,你自己證明是怎么個孩子,我們就認為你是怎么個孩子。繼續做個好姑娘吧,你會叫我們滿意的。”
“我會嗎,譚波爾小姐?”
“你會的,”她用胳臂摟著我說。“現在告訴我,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說的你那位女恩人是誰?”
“里德太太,我的舅媽。我舅舅去世了,他把我托給她扶養?!?
“那末,她不是自愿收養你的?”
“不是的,小姐。她不得不收養我,還感到遺憾呢;可是我常聽用人們說起,我舅舅臨終的時候,叫她答應了永遠扶養我。”
“好,簡,你知道,或者至少我要告訴你:犯人受到了控告,他總是允許為自己辯護的。人家責備你撒謊;你在我面前,盡量為自己辯護吧。把你記得的真實情況都說出來;可是不要加點什么,也不要夸大?!?
我在心底里決定,一定要說得非常有分寸,非常正確。我思考了幾分鐘,把我要說的東西有條有理地安排了一下。我把我憂郁的童年生活的故事一古腦兒都講給她聽。我激動得筋疲力盡,用的語言比平時發揮這個悲哀題材的時候要溫和得多,而且還記得海倫的關于憎恨過度的警告,因此在講的時候,加入的怨恨和苦惱要比平時少得多。這樣壓縮和簡化了一下,聽起來更真實可靠。我一邊講一邊覺察到,譚波爾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話。
在講故事的時候,我提到了勞埃德先生,說他在我昏厥以后來看過我,因為我永遠也忘不了我認為可怕的那一幕紅屋子里的插曲;在詳細描述的時候,我的激動肯定在某種程度上越出了界限,因為,里德太太不顧我發瘋似的求饒,把我第二次鎖在那間鬧鬼的黑暗屋子里的時候,緊緊揪住我心的那種劇烈痛苦,是什么也不能在我記憶中使它緩和的。
我說完以后,譚波爾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幾分鐘;然后說:
“我有點認識勞埃德先生;我將寫封信給他;要是他的回信和你的敘述相符,那就當眾給你洗雪這一切莫須有的罪名。簡,在我看來,你現在已經是無罪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