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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從我跟勞埃德先生的交談,從前面所說的白茜和阿葆特之間的談話中,我獲得了足夠的希望,讓我可以巴望好起來;看來不久就會有一種變動——我默默地盼望著,等待著。然而,變動卻遲遲不來;幾天過去了,幾個星期過去了;我恢復了健康,但是我惦念的那件事,卻沒有人再提起過。里德太太偶爾用冷酷的眼光打量我,卻很少和我說話;自從我生了那場病以后,她在我和她孩子中間劃下了一條比以前更明顯的界線;指定我一個人睡在一間小屋子里,命令我一個人吃飯,整天待在嬰兒室里,而我的表兄表姐們卻經常待在休憩室里。她沒有作出任何要送我進學校的表示;不過,我還是本能地覺得很肯定,她不會讓我和她在同一所房子里久住下去;因為如今她看著我的時候,眼光里流露出一種比以前更無法克制的、更根深蒂固的嫌惡。

伊麗莎和喬奇安娜顯然是按照命令行事,盡可能少跟我說話。約翰一看見我就扮鬼臉侮辱我。有一次還試圖懲罰我,可是,以前曾挑起我壞脾氣的那種暴怒和死命反抗的心情又激勵著我,我立刻轉身對付他。他想還不如住手,便逃走了,一邊逃一邊咒罵,發誓說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倒的確是照準了他那突出的一部分,使盡我指關節的力氣狠狠地打了他一拳。看到我的這個舉動或者是我的神情挫了他的威風,我恨不得乘勝追擊,無奈他已經到了他媽媽的身邊。我聽見他哭哭啼啼地訴說,“那個下流的簡·愛”怎樣像個瘋貓似地撲到他身上;可是他卻給相當粗暴地喝住了:

“別在我面前提起她,約翰。我叫你不要走近她;她不配人家關心。我不愿你或者你的姐妹跟她在一塊兒。”

聽到這里,我就伏在樓梯欄桿上猛地大聲嚷了起來,根本沒考慮自己說的什么話:

“他們不配跟我在一塊兒。”

里德太太是個肥胖的女人,可是她一聽到這個古怪而大膽的聲明,就靈敏地奔上樓來,像一陣旋風似的把我挾到了嬰兒室,按在我的小床邊上,厲聲威脅我,說看我在這一天余下來的時間里還敢不敢從床上起來,敢不敢再說一個字。

“要是里德舅舅還活著,他會對你說什么啊?”我幾乎不是有意地這么問道。我說幾乎不是有意的,是因為我覺得,我的舌頭說出的話沒得到我意志的同意,是不由自主地說出來的。

“什么?”里德太太小聲說;她那平時冷漠寧靜的灰眼睛,被一種恐懼般的神情擾亂了。她放開我的胳臂,盯著我,仿佛不知道我究竟是個孩子還是個魔鬼似的。現在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

“我的里德舅舅在天上,你做的一切和想的一切,他都看得見,我爸爸媽媽也都看得見;他們知道你整天把我關起來,還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不一會兒又神氣起來,死命地搖我,打我的兩邊耳光,然后,一句話也不說,離開了我。白茜拿一個鐘頭的訓誡填補了這一個間隙,證明我是人家扶養過的最邪惡、最任性的孩子,說得簡直不由你不信。我也半信半疑起來;因為,我的確覺得胸中只有惡意在翻騰。

十一月、十二月和半個正月都過去了。圣誕節和新年,在蓋茲海德和往年過節一樣,歡歡喜喜慶祝過了;互相交換了禮物,也舉行過宴會和晚會。種種歡樂,我當然都不準享受;我有的那份樂趣,就是看伊麗莎和喬奇安娜天天穿上盛裝,看她們穿著薄紗衣服,束著大紅的闊腰帶,披著小心卷起來的鬈發,下樓到休憩室去;然后聽下面彈奏鋼琴和豎琴,聽總管的和當差的來來去去奔走,聽大伙兒喝茶時把玻璃杯和瓷器碰得叮叮當當地響,聽休憩室開門和關門時傳出斷斷續續的嗡嗡的談話聲。聽厭了,我就從樓梯頂上回到冷靜寂寞的嬰兒室去;我在那兒覺得悲哀,卻并不痛苦。說實話,我可是一點兒也不想到客人面前去,即使去了,我也很少受人注意。只要白茜肯好好陪陪我,讓我跟她一塊兒安安靜靜度過黃昏,而不必在里德太太可怕目光的監視下和一屋子的先生女士們在一起,我就覺得是件快樂的事。可是白茜呢,往往剛把她的年輕小姐們打扮好,就上廚房和管家的屋子那些熱鬧地方去,還總要把蠟燭也帶了走。于是我只能坐著,把木娃娃抱在膝上,一直到火漸漸萎下去,偶爾向四下里望望,看是不是還有比我更壞的東西在這間昏暗的屋子里作祟。等火炭兒轉成暗紅色,我便趕緊脫衣服,使勁地把結和帶子亂扯一通,上床躲避寒冷和黑暗。我總是抱著娃娃上床,人總得愛樣什么,既然沒有更值得愛的東西,我只好設法疼愛一個小叫花子似的褪色木偶,從中獲得一些樂趣。現在想來可想不明白,當初我是懷著多么可笑的真情來溺愛這個小玩意兒,甚至還有點兒相信它有生命、有知覺。我不把它裹在我的睡衣里,就睡不著覺;只有讓它安全地、溫暖地躺在那兒,我才比較快活,相信它也一樣快活。

我等著客人離去,等著聽白茜上樓的腳步聲,時間看來過得真慢。白茜偶爾會在這期間上樓來找她的頂針或剪刀,再不然給我帶點兒什么來當晚飯——一個小面包或者一塊干酪餅——我吃著,她就坐在床上,等我吃完,她給我把被子塞塞好,吻我兩次,說道:“晚安,簡小姐。”逢到白茜這樣和和氣氣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麗、最仁慈的人;我一心一意巴望她永遠這樣和顏悅色,永遠不要再把我推來搡去,或者咒罵一通,或者叫我做過多的活兒,過去這種情形是太多了。現在想來,白茜·李準是個很有天賦的人,因為她不管干什么總是干得干凈利落,而且具有出眾的敘事才能;至少,憑我聽了她的童話故事以后留下的印象來判斷,我是這么想的。如果我沒把她的臉蛋和模樣記錯,她還很美麗。我記得她是個苗條的年輕女人,有漆黑的頭發,烏黑的眼睛,非常端正的五官,健康明凈的膚色;可就是脾氣暴躁,反復無常,對道義和公理都沒有什么高明的觀念;雖然如此,和蓋茲海德府的任何別人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她。

一月十五那天,早上九點鐘光景;白茜下樓去吃早飯,我那幾位表兄表姐還沒給叫到他們的媽媽那兒去;伊麗莎正在戴上帽子,穿上暖和的到花園里去穿的衣服,要出去喂她的雞。這是她喜歡干的活兒,她也同樣喜歡把蛋賣給管家的,把賣得的錢攢起來。她有做買賣的天才,也有攢錢的特殊嗜好;這不但表現在賣雞蛋、賣小雞上,也表現在斤斤計較地跟園丁講花根、花種和花枝的價錢上。園丁從里德太太那兒得到過命令,小姐花壇上開的花,不管她要賣掉多少,他都得買下來;而伊麗莎只要有大利可圖,哪怕要她賣掉頭發,她也愿意。至于她的錢,她最初是用破布或舊的卷發紙包起來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是有幾包讓女仆發現了,伊麗莎生怕哪一天丟掉這一宗珍愛的財產,只得同意把它交給她母親保管,她取重利——百分之五十或者六十光景;利息每季度索取一次,她急切而準確地把賬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喬奇安娜坐在一張高凳子上,對著鏡子梳頭發,在鬈發中插上一些假花和褪色的羽毛,她在頂樓一個抽屜里發現了不少這種玩意兒。我在鋪我的床,白茜嚴格地吩咐我,要在她回來以前把床鋪好(現在白茜常把我當作保姆的下手來支使,要我做些收拾房間、抹抹椅子之類的事)。我鋪好被,疊好我的睡衣,便到窗臺那兒去,把散放在那兒的一些圖畫書和木娃娃的家具拾掇一下;突然聽到喬奇安娜命令我,不許碰她的玩具(因為那些小椅子、小鏡子、小巧可愛的盤子和杯子都是她的財產),我立刻住手;接著,沒有別的事可干,便對著窗上凝結的霜花哈氣,哈出一塊干凈地方來,再從那兒望著外面的庭園,那兒的一切在嚴寒的威懾下,都靜悄悄的,凝然不動。

從這個窗口可以瞧見看門人的小屋和行車道,我剛把蒙在玻璃窗上的銀白葉簇哈化了一部分,能夠瞧見外面的景物,就看見大門給打開,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漠不關心地瞧著它駛上車道;常常有馬車到蓋茲海德來,可是從沒有哪一輛馬車送來過使我感興趣的客人。馬車在房子跟前停下,門鈴大響,有人開門讓新來的客人進來了。這一切在我都不算什么,我的茫然的注意力立刻被一樣更活潑可愛的東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只饑餓的小知更鳥,它飛過來,停在窗外緊挨著墻長的掉盡葉子的櫻桃樹枝上啾啾地叫著。我吃早飯剩下的面包和牛奶還擱在桌上,我咬了一口面包卷,把它弄碎,推開窗子,把面包碎屑放在外邊窗臺上。正在這時候,白茜奔上樓,來到嬰兒室里。

“簡小姐,把你的圍裙脫掉;你在那兒干什么?你今兒早上臉跟手洗過沒有?”我在回答以前,又把窗子推了一次,因為我要讓鳥兒一定吃得到面包屑;窗子推上去,我撒了些面包屑在窗臺上,也撒了些在櫻桃樹枝上,然后再關上窗回答:

“沒有,白茜;我剛把屋子打掃好。”

“討厭的、粗心的孩子!你現在在干什么?臉通紅,像干了什么壞事;你開窗干嗎?”

我懶得回答,白茜那么匆匆忙忙,看來也不見得會聽我解釋;她把我拖到洗臉架跟前,用肥皂、水、一塊粗毛巾把我的臉和手狠狠地擦洗了一番,幸虧擦洗的時間還不長;又用毛刷給我刷了頭發,給我解下圍裙,然后,催我到樓梯口,叫我馬上下去,早餐室里有人找我。

我倒是想問問誰找我;我也想問問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兒;可是白茜已經走了,把嬰兒室的門也關上了,不讓我回去。我慢慢地走下樓,差不多有三個月了,我一直沒給叫到里德太太面前去過;在嬰兒室禁閉久了,早餐室、飯廳、休憩室在我都成了可怕的地方,我簡直怕走進去。

如今,我站在空蕩蕩的過道里;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門,我站住了,嚇得直哆嗦。在那些日子里,不公平的懲罰引起的恐懼,把我變成多么可憐的膽小鬼啊!我怕回嬰兒室,又怕進客廳;我心里十分激動,遲疑不決地在那兒站了十分鐘;早餐室的鈴狂暴地響了起來,這才使我下了決心;我不能不進去了。

“會有誰找我呢?”我一邊暗自納悶,一邊用雙手旋轉那很緊的門把兒,轉了一兩秒鐘還轉不開。“除了里德舅媽,我還會在屋里看見誰呢?——一個男人呢還是一個女人?”門把兒一轉,門開了,我走進去,低低地行了個屈膝禮,抬頭一看,只見——一根黑柱子!——至少,乍一看,我覺得直挺挺地站在地毯上的那個穿黑衣服的筆直的細長個子確實像根黑柱子;頂上那張冷酷的臉,仿佛是雕出來的面具,當做柱頭放在柱子上。

里德太太還是坐在爐邊她常坐的那個座位上;她做了個手勢要我過去;我照著做了,她說了下面這句話把我引薦給這位石像似的陌生人:“我就是為這個小姑娘向你申請的。”

他(因為那根柱子是個男人)慢慢地朝我站著的地方轉過頭來,好奇的灰色眼睛在一對濃密的眉毛下閃閃發亮,他打量著我,用一種低音嚴肅地說道:“她個兒矮小;有多大了?”

“十歲。”

“有那么大嗎?”他懷疑地反問,說罷又打量了幾分鐘光景。不一會兒,他問我: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著,我抬起頭來;在我看來,他是個高大的紳士;不過,當時我也實在太矮小;他的五官都生得很大,五官和身體的輪廓都同樣地嚴峻、古板。

“呃,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我不可能回答說“是的”,我那個小天地里的人都有著相反的意見;我沉默著。里德太太代我回答了,她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隨后補了一句:“在這個問題上,也許越少談越好,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

“聽了這話很遺憾!我得跟她談談。”他不再直挺挺地站著,卻彎下身來,在里德太太對面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下。“過來,”他說。

我從地毯上走過去;他讓我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這時候,他的臉差不多正好對著我的臉,他長的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多大的鼻子!怎樣的嘴!多大的齙牙!

“再沒有什么比看見一個淘氣的孩子更叫人難受了,”他開始說道,“尤其是看見一個淘氣的小姑娘。你可知道壞人死了以后上哪兒去嗎?”

“他們要下地獄,”這是我隨口說出的正統的回答。

“地獄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訴我嗎?”

“是一個火坑。”

“你可愿意掉進那個火坑,永遠被火燒著嗎?”

“不愿意,先生。”

“你該做些什么來避免呢?”

我細細想了一會兒;可是,我說出來的回答卻是不值一駁的:“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保持健康呢?天天都有比你還小的孩子死掉。才一兩天以前,我還埋掉一個五歲大的孩子,——一個很好的小孩兒,如今他的靈魂已經進了天堂。你要是去世了,我怕不能說這樣的話。”

照我的處境,我沒法消除他的懷疑,只得低下眼睛,看著他踩在地毯上的兩只大腳,嘆了口氣,恨不得自己離得遠一些才好。

“我希望這聲嘆息是打你心底里發出來的,希望你后悔不該給你那位了不起的女恩人招來煩惱。”

“恩人!恩人!”我心里在說;“他們都把里德太太叫做我的恩人;要真是恩人的話,那恩人就是個討厭的東西。”

“你晚上和早上都禱告嗎?”盤問我的那個人繼續說。

“禱告的,先生。”

“你念《圣經》嗎?”

“有時候念。”

“你高興念嗎?愛不愛念?”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世記》、《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的一小部分,《列王紀》和《歷代志》的幾個部分,還有《約伯記》和《約拿書》[1]。”

“《詩篇》呢?我想你總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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