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簡·愛(譯文名著精選)
- 夏洛蒂·勃朗特
- 2615字
- 2018-05-03 16:39:11
“不喜歡?啊,多驚人啊!我有個小男孩,比你還小,已經記住了六首贊美詩:你問他,寧愿要吃一塊姜汁餅干呢,還是要學一首贊美詩,他說:‘哦!要學一首《詩篇》里的詩!天使們都唱贊美詩;’他說,‘我要在人間做個小天使;’他小小年紀就那么虔誠,得了兩塊餅干作為獎賞。”
“《詩篇》沒有趣味,”我說。
“這就證明你的心壞;你得祈求上帝給你換一個;給你一個新的潔白的心;拿掉你的石頭的心,給你一個肉的心。”
我剛要提出個問題,問問這個給我換心的手術怎么個做法,可是就在這當口,里德太太插嘴了,叫我坐下;于是她自己來繼續這個談話。
“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我相信我在三個星期以前寫給你的信里已經說過,這小姑娘的性情脾氣和我希望的不很一樣;要是你讓她進勞渥德學校,請監督和教師嚴厲地看管她,特別是提防她愛騙人這個最壞的缺點,那我一定很高興。簡,我當著你的面說這些話,是要你死了心,別欺騙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
我很可以害怕里德太太,也很可以憎恨她;因為殘酷地傷害我,已經成了她的本性。我在她面前從來不會快活。不管我多么小心地服從她,不管我怎么竭力討好她,我的種種努力還是被她拒絕了,她還是用上面這些話來報答我。這個責難在陌生人面前說了出來,真叫我心痛。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在她指定要我過的那種新生活中,她已經給我把一切希望都消除了。我沒法把自己的感覺表達出來,但是感覺得到,她給我在未來的道路上播下了嫌惡和無情的種子。我看到自己已經在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變成了一個狡猾的、惡毒的孩子,我還能有什么辦法來補救這個損害呢?
“沒有辦法,真的!”我一邊思忖,一邊竭力忍住一陣啜泣,趕緊把眼淚擦掉。眼淚是我的痛苦的無用的見證。
“在孩子身上,欺騙的確是個可悲的缺點,”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說;“欺騙和撒謊有關,撒謊的人個個都要到火和硫磺燃燒的湖里去受罪;不過,里德太太,我們會好好看管她;我會跟譚波爾小姐和其他教師說一說。”
“我希望用適合她前途的方式來教養她,”我的女恩人接著說;“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永遠都很謙卑;至于假期嘛,如果您許可的話,請都讓她在勞渥德過。”
“太太,你的決定十分英明,”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回答。“謙卑是基督徒的一種美德,對勞渥德的學生,尤其適宜;所以我才下了命令,要在學生中間特別注意培養這種美德。我已經研究過,怎么樣才能最好地把學生們世俗的驕傲情緒壓下去。就在前一天,我還有了個令人滿意的證據,證明我成功了。我的二女兒奧古斯塔跟她媽去參觀學校,回來的時候,她嚷道:‘哦,好爸爸,勞渥德所有的姑娘看上去都是多么文靜、多么樸素啊!頭發都梳到耳朵后面;圍著長長的圍裙,衣服外面還釘著荷蘭麻布的小口袋——她們都跟窮人家的孩子差不多!還有,’她說,‘她們瞧著我跟媽媽的衣服,仿佛從來沒見過綢衣服似的。’”
“這種情況我完全贊成,”里德太太接口說;“我哪怕跑遍整個英國,也不大可能找出哪種制度更適合簡·愛這樣的孩子了。堅韌,我親愛的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主張堅韌。”
“太太,堅韌是基督徒的第一個義務;凡是跟勞渥德這個機構有關的一切事務,都是按這個原則處理的:簡單的伙食,樸素的衣服,不講究的設備,勤勞艱苦的習慣;這就是那兒和那兒的人們現在的風氣。”
“很好,先生。這么看來,這孩子總可以在勞渥德當學生,總可以在那兒受到適應她的地位和前途的教育了吧?”
“是的,太太;她會被安置在精選植物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享受了被選中的這種無價特權,準會表示感激。”
“那么,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我一定盡可能早些把她送去;不瞞你說,我真巴不得早點擺脫這個越來越討厭的責任。”
“當然,當然,太太,現在我要祝你早安。我再過一兩個星期回布洛克爾赫斯特府;我那個好朋友副主教不放我早些走。我會寄個條子給譚波爾小姐,告訴她又有個姑娘要去,那么收留她就不會有困難了。再見。”
“再見,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代我問候布洛克爾赫斯特太太和布洛克爾赫斯特小姐,問候奧古斯塔和西奧多爾,還有布洛頓·布洛克爾赫斯特少爺。”
“遵命,太太。小姑娘,這兒有一本叫《蒙童必讀》的書;你跟祈禱文一起念,特別是寫‘瑪莎·奇——,一個慣于說謊和欺騙的淘氣孩子的暴死經過’的那一部分。”
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說著,把一本訂著封皮的薄薄的小冊子塞到我手里,打了鈴吩咐準備馬車,然后就動身走了。
現在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兩人;在沉默中過了幾分鐘;她做活計,我瞧著她。那時候,里德太太約莫有三十六七歲光景;她是個身體強壯的女人,闊肩膀,四肢結實,個兒不高,胖乎乎的,但還不能算胖得不得了;臉相當大,下顎很發達,很壯實;額頭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跟鼻子還算端正;淡淡的眉毛下面,一雙無情的眼睛在閃亮;她的皮膚黑黑的沒有光澤,頭發差不多和亞麻一個顏色;她的身體結實得跟一口鐘一般——疾病從不敢接近她。她是個精明而嚴厲的總管,她的一家大小和所有的佃戶全都歸她管;只有她的孩子們偶爾會反抗和嘲笑她的權威。她講究衣飾,她還有一種指望把她的漂亮衣服襯托得更美的風度和儀態。
我坐在一張矮凳上,離開她的扶手椅有幾碼遠,細細地打量著她的身材,端詳著她的五官。我手里拿著敘述撒謊者暴死的那本小冊子;這本書是指定要我注意閱讀,作為給我的適當警告的。剛才發生的事情;里德太太對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講的關于我的那些話;他們談話的整個內容,在我腦子里都很新鮮、冷酷、刺人;每一個字我都能敏銳地感覺得到,就跟清清楚楚聽到了一樣,這時候一陣憤恨之情在我的心里翻騰。
里德太太抬起頭來,眼光離開了活計,盯著我的眼睛,她的手指也停止了靈活的動作。
“出去,回嬰兒室去,”這是她的命令。準是我的眼神或者什么別的冒犯了她,因為她說話的時候,雖然竭力克制,還是憤怒到極點。我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可又走了回來,我從屋子這頭,走到屋子那頭的窗口,走到她面前。
我必須說話:我一直受到殘酷的踐踏,如今非反抗不可啦;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向我的仇人報復呢?我鼓足勇氣,說出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作為報復:
“我是不騙人的;我要是騙人,我就該說我愛你了;可是我聲明,我不愛你;除掉約翰·里德以外,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這本寫撒謊者的書,你可以拿去給你的女兒喬奇安娜,撒謊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還一動不動地擱在她的活計上;她那冰冷的眼睛還冷冷地盯著我。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她問,那口氣與其說是人們通常用來同孩子說話的那種,倒還不如說是人們用來同成年的仇敵說話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