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簡·愛(譯文名著精選)
- 夏洛蒂·勃朗特
- 3084字
- 2018-05-03 16:39:11
“那她就該顯得快活些。到這兒來,簡小姐;你叫簡,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叫簡·愛?!?
“嗯,你在哭,簡·愛小姐,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哭嗎?你哪兒疼嗎?”
“不疼,先生?!?
“哦!也許是因為不能跟太太坐馬車出去,所以哭了,”白茜插嘴說。
“絕不會!她不小了,不會再這么小心眼兒?!?
我也是這么想;這個沒來由的猜疑,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趕緊分辯,“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為這種事哭過;我最恨坐馬車出去。我是因為不幸才哭的?!?
“呸,小姐!”白茜說。
善良的藥劑師似乎有點兒摸不著頭腦。我站在他面前,他死死地盯著我。他的眼睛很小,是灰色的;不十分明亮,不過,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會認為那雙眼睛很銳利;他的臉長得難看,卻還和善。他從從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說道:
“你昨天怎么病的?”
“她摔倒了,”白茜又插進來說。
“摔倒!這可就又像個娃娃了!她這么大,還不會走路?她總有八九歲了吧?!?
“我是給別人打倒的,”自尊心受到屈辱帶來的又一次痛苦逼得我直率地解釋道;“不過我生病不是因為這個,”我補了一句;這時候,勞埃德先生吸了一撮鼻煙。
他把鼻煙壺放回到背心口袋里的時候,響起了一陣很響的鈴聲,那是叫仆人們去吃飯。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氨D罚鞘墙心?,”他說;“你下去吧;在你回來以前,我可以開導開導簡小姐。”
白茜倒是情愿留下來,可是她又不能不去,因為準時用餐在蓋茲海德府是嚴格執行的。
“你生病不是因為摔跤,那么是因為什么呢?”白茜走了以后,勞埃德先生繼續說。
“我給關在一間鬧鬼的屋子里,一直關到天黑以后?!?
我看見勞埃德先生笑了笑,同時還皺了皺眉頭;“鬧鬼!咳,你到底還是個孩子!你怕鬼嗎?”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在那屋里去世,也是在那屋里入殮的。不管是白茜還是其他任何人,晚上能不上那屋里去總是不去的。把我一個人關在那兒,連一支蠟燭都沒有,真是殘忍,——真是殘忍,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胡扯!是不是就因為這個,你才那么不幸嗎?現在白天,你還怕不怕?”
“不怕,可是,黑夜馬上就要來了;再說——我不快活,——非常不快活,為了別的事情。”
“什么別的事情?你能說點兒給我聽聽嗎?”
我多么想詳詳細細地回答他這個問題??!要回答又是多么的困難?。『⒆觽兡軌蚋杏X,可是不能分析他們感覺到的東西,即使在腦子里能夠分析一部分,也還是不知道該怎么把分析的結果用言語表達出來。不過,這是我把自己的悲痛一吐為快的第一個也是惟一的機會,我生怕錯過,所以在困惑地愣了一會兒以后,竭力作了一個貧乏無力卻完全真實的回答。
“首先,我既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
“可是你有一位仁慈的舅媽,還有表兄表姐啊!”
我又愣住了;接著,笨拙地說道:
“可是約翰·里德把我打倒,我舅媽把我關在紅屋子里。”
勞埃德先生第二次把他的鼻煙壺拿出來。
“你不覺得蓋茲海德府是所非常美麗的房子嗎?”他問?!澳阌羞@么好的房子住,還不很高興嗎?”
“這又不是我的家,先生;阿葆特說,我比用人更沒有權利住在這兒?!?
“啐!你總不見得會那么傻,要想離開這么好的地方吧?”
“我要是有別的地方好去,我一定很高興地離開這兒;可是在我成年以前,我絕離不開蓋茲海德府。”
“也許離得開——誰知道呢?除了里德太太以外,你還有什么別的親戚沒有?”
“我想是沒有了,先生。”
“你爸爸那方面也沒有嗎?”
“我不知道;有一次,我問過里德舅媽,她說我可能有一些姓愛的貧賤親戚,不過她對他們的情形一點也不知道。”
“你要是有這樣的親戚,你可愿意上他們那兒去嗎?”
我想了一下。貧窮在成年人心目中,是可怕的;在孩子們的心目中,那就更加可怕。對于辛勤勞動、受人尊敬的貧窮,他們不大能夠理解;他們把貧窮這個字眼兒只跟破破爛爛的衣服、不夠吃的食物、沒生火的爐子、粗暴的態度和卑劣的習性聯系在一塊兒。在我看來,貧窮就是墮落的同義詞。
“不,我不愿做窮人。”這是我的回答。
“要是他們對你仁慈,你也不愿意么?”
我搖搖頭:我看不出窮人怎么會有辦法對人仁慈;況且還要學得和他們一樣說話,養成他們那樣的態度,做個沒教養的人,長大了就像那些窮苦的女人。有時候在蓋茲海德村子里,我就看見過一些窮苦女人在茅屋門口奶孩子或者洗衣服。不,我可還沒有那樣的英雄氣概,肯降低身份去換取自由。
“可是,你的親戚真有那么窮嗎?他們都是工人嗎?”
“我鬧不清;里德舅媽說,即使我有什么親戚的話,那也準是些窮要飯的;我才不愿意去要飯呢?!?
“你愿意上學嗎?”
我又想了一下;我不大清楚學校是什么;白茜有時候倒是說起過,好像在那兒,年輕小姐們都要套著足枷、系著背板[3]坐著,舉止要非常文雅、非常規矩。約翰·里德恨他的學校,罵他的老師;不過約翰·里德的好惡不足為憑。白茜到蓋茲海德來以前,曾經在另一家人家待過,從那家人家的小姐那兒聽到過學校里訓練的情形,如果說白茜談起的這些訓練有些駭人,那末她詳細列舉的那幾位小姐的成就,我想倒也是相當迷人的。她夸獎她們所畫的優美風景和花卉;夸獎她們唱的歌和演奏的曲子;夸獎她們織的錢袋;夸獎她們翻譯的法國書;我聽得心都活了,巴不得也跟她們比一下高低。再說,上學??梢詮氐鬃儞Q一下環境;這意味著長途旅行,和蓋茲海德完全一刀兩斷,進入新的生活。
“我真想上學,”我思索了半晌,說出了這個結論。
“唉,唉;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勞埃德先生站起身來說;“這孩子該換換環境,換換空氣,”他自言自語補了一句;“神經不很好?!?
這時候白茜回來了;同時也可以聽到,有一輛馬車轔轔地沿著石子路駛近來。
“是不是你的太太,保姆?”勞埃德先生問?!拔掖蛩阍谧咭郧案務??!?
白茜請他到早餐室去,還給他帶路。從以后發生的事情看,我猜那位藥劑師后來和里德太太談話的時候,一定大膽地建議把我送到學校里去;這個建議無疑是立刻就被接受了;因為有一天夜里,阿葆特和白茜坐在嬰兒室里做活計,談起了這件事。那時候,我已經上了床,她們以為我睡著了。阿葆特說,她敢肯定,太太一定高興擺脫這樣一個討人嫌的壞孩子,說我似乎一直在監視每一個人,在偷偷地準備什么陰謀。我想,阿葆特準是把我看做一個未成年的蓋伊·??怂筟4]。
就在那時候,從阿葆特小姐對白茜說的一些話中間,我第一次知道了我父親是個窮牧師;我母親不顧朋友們反對,和他結了婚,朋友們都認為她降低了身份;我外祖父里德見她不聽話,一氣之下和她斷絕了關系,一個子兒也不給她。我父親在一個大的工業城市里當牧師。我母親跟父親結婚一年以后,那座城市里正好斑疹傷寒流行,我父親在訪問窮人的時候染上斑疹傷寒;我母親也從他那兒傳染上這個病,兩個人都去世了,前后相差不到一個月。
白茜聽了這番話,嘆了口氣,說道,“可憐的簡小姐也真值得同情,阿葆特。”
“是啊,”阿葆特回答,“如果她是個又可愛又美麗的孩子,那倒還可能同情她的孤苦伶仃,可她偏偏是這么一個鬼丫頭,實在不討人喜歡?!?
“的確不很討人喜歡,”白茜同意她的說法;“至少,像喬奇安娜小姐那樣的美人兒處在這樣的境況下,一定會更叫人同情?!?
“是啊,我太愛喬奇安娜小姐了!”熱情的阿葆特嚷道?!靶氊悆?!——長長的鬈發,藍藍的眼睛,臉色那么可愛;簡直像畫出來似的!——白茜,我猜想晚飯吃威爾士兔子?!?
“我也是這么想——還帶著烤洋蔥。來,咱們下去吧?!彼齻冏吡?。
注釋:
[1]英國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所著的諷刺小說。
[2]小人國和大人國是《格列佛游記》中假想的國家。
[3]系在背上使背保持挺直的木板。
[4]蓋伊·??怂梗?570—1606),英國天主教徒。曾試圖在1605年11月5日炸毀英國議會大廈。他把炸藥藏在地窖里,但事情敗露。就在預定爆炸的時間前幾個小時,他被抓住,議會大廈因此沒被炸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