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宴(1)
書名: 基督山伯爵(下)(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法)大仲馬本章字數: 3968字更新時間: 2018-05-10 18:42:18
來客們踏進餐廳時,顯然心里都在轉著同樣的念頭;他們在忖量,究竟是一種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們都帶到這座別墅里來了;不過,盡管他們感到有些驚奇,有幾位甚至感到頗為不安,卻沒人愿意就此退出的。
他們與伯爵交往不久,他的怪僻、離群的生活方式,還有他那沒人能知曉確切數目的令人不可思議的財富,使男士們感到自己有審慎行事的責任,女士們則感到進入這座見不到一個女人來接待她們的屋子似應有所顧忌。然而,這會兒男士丟開了審慎,女士也顧不得禮儀了;好奇心完全占了上風,它的刺激是他們所無法抗拒的。
就連卡瓦爾坎蒂父子倆,盡管一個迂闊古板,一個脫略不羈,似乎也都忐忑不安地在暗自猜度,不明白干嗎要讓他們到這位叫人摸不透用意的伯爵的府上赴宴,跟初次見面的這么些人一起用餐。
唐格拉爾夫人瞧見德·維爾福先生應基督山之請,走到她的跟前伸臂給她時,不由得身子顫動了一下,而德·維爾福在男爵夫人把手擱在他臂上的剎那間,也覺著自己的目光在金絲邊眼鏡后面慌亂地抖動。
他倆的神情舉止都沒能逃過伯爵的眼睛,這兩人這么剛一接觸,就已經使我們的這位觀察家很感興趣了。
德·維爾福先生的左首是唐格拉爾夫人,右首是莫雷爾。
伯爵坐在德·維爾福夫人和唐格拉爾中間。
其余的座位上,德布雷坐在老卡瓦爾坎蒂和小卡瓦爾坎蒂中間,夏托勒諾坐在德·維爾福夫人和莫雷爾中間。
宴席極為豐盛;基督山完全打破巴黎平日宴請的格局,不僅要吊起賓客的胃口,填飽他們的口腹,而且更要吊起他們的好奇心,讓他們過癮。擺在賓客面前的是一桌東方式的盛宴,但這種東方式的盛宴也只是在阿拉伯神話故事里才有的。
來自天南地北的新鮮甘美的水果,像一座座金字塔似的堆在中國瓷盤和日本果盆上。裝在閃閃發亮的大銀盤里的,是連著色澤鮮艷的羽毛裝盆的珍奇飛禽和體型肥碩的河鮮海魚,裝在形狀奇巧的細頸瓶里、看上去宛如瓊漿玉液的,是愛琴海、小亞細亞和開普敦的美酒,它們就像阿皮西烏斯[1]讓他的賓客們檢閱的奇珍異饈似的齊嶄嶄排在十位來客的面前,這些巴黎人心里都明白,要說用一千路易來款待十位賓客,固然并非不可想象,但這總得要像克萊奧帕特拉那樣吃珍珠,或是像羅棱佐·美第奇那樣喝金水才花得掉啊[2]。
基督山看到了眾人的驚愕神情,驀地笑了起來,用調侃的語氣大聲說:
“先生們,我想你們想必會同意,家產多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唯有那些并非必要的東西才成為必要的了,正如夫人們想必也會同意,狂熱激奮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唯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才顯得最實際了吧?那么,依此類推,最奇妙的東西該是什么呢?是我們無法懂得的東西。我們真正向往的又是什么東西呢?是我們無法得到的東西。而對我說來,親眼瞧瞧我無法懂得的東西,親手拿到那些無法得到的東西,這已成了我畢生追求的目標。我靠兩樣東西來實現這個目標:金錢和意志。你們都有自己的追求,譬如說您,唐格拉爾先生,一心想造一條鐵路;您,德·維爾福先生,一心想把哪個犯人判成死罪;您,德布雷先生,一心想去平定一個王國;您,夏托勒諾先生,一心想討得一個女人的歡心;您,莫雷爾,一心想馴服一匹沒人駕馭得了的烈馬;而我對一個任性的念頭的執著追求,實在也是不亞于你們中間的任何一位的。譬如說吧,各位見到的這兩條魚,一條來自離圣彼得堡五十里路的地方,另一條來自離那不勒斯五里開外的地方,現在它們并排放在桌上,各位不也覺得挺有趣嗎?”
“這兩條是什么魚呢?”唐格拉爾問。
“夏托勒諾先生在俄國住過,他可以告訴您這條魚的名稱,”基督山回答說,“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是意大利人,他可以告訴您那條魚的名稱。”
“這條魚,”夏托勒諾說,“我想是叫鱘魚。”
“好極了。”
“而那條魚,”卡瓦爾坎蒂說,“要是我沒認錯,是七鰓鰻吧。”
“一點不錯。現在,唐格拉爾先生,請您問問這兩位先生哪兒能捕到這兩種魚吧。”
“噢,”夏托勒諾說,“只有在伏爾加河里才釣得到鱘魚。”
“呵,”卡瓦爾坎蒂說,“我看只有富扎羅湖里才會有這么肥的七鰓鰻。”
“嗯!正是這樣,一條是從伏爾加河釣到的,另一條是從富扎羅湖網到的。”
“真有這事!”在座的賓客一起喊出聲來。
“嗯!我覺得有趣就有趣在這上面,”基督山說,“我就像尼祿一樣:cupitor impossibilium[3];對啦,你們也一樣啊,這會兒各位也覺得挺有趣了;這兩條魚,其實并不見得有鱸魚和鮭魚那么好吃,可是待會兒你們準會覺得鮮美無比,這就因為你們原以為是沒法吃到它們的,現在卻居然吃到了。”
“但它們是怎么運到巴黎來的呢?”
“哦!我的天主!再簡單不過了:這兩條魚給分頭裝在兩只大木桶里,一只放滿蘆竹和河里的水草,另一只放滿燈心草和湖里的浮萍;然后裝上一輛特制的貨車;這樣它們一路上就死不了,鱘魚可以活十二天,七鰓鰻呢,八天;等到我的廚師撈起這兩條魚,要把一條用牛奶悶死,一條用紅酒醉死的當口,它們都還鮮蹦活跳呢。您怕是不相信吧,唐格拉爾先生?”
“我不能不有點懷疑,”唐格拉爾傻呵呵地笑著回答。
“巴蒂斯坦!”基督山說,“請去叫人把另外那兩條鱘魚和七鰓鰻拿來,您知道的,就是另外裝桶運來,還活著的那兩條。”
唐格拉爾驚訝地圓睜雙眼;其余的賓客都拍起手來。
四個仆人抬著兩只浮著萍藻水草的木桶進來,每只桶里都有一條跟席上同類的魚在潑剌潑剌地跳動。
“可干嗎要每樣兩條呢?”唐格拉爾問。
“因為一條說不定會死掉,”伯爵輕描淡寫地回答說。
“您真是位神奇的人物,”唐格拉爾說,“甭管哲學家怎么說,有錢真是妙不可言。”
“尤其是有這么絕妙的主意,”唐格拉爾夫人說。
“哦!請別這樣夸我,夫人;對羅馬人來說,這真算不了什么;普林尼[4]的書里就說到過,他們讓奴隸把魚桶頂在頭上,從奧斯蒂亞[5]接力跑到羅馬,普林尼把那種魚叫做mulus,而照他畫的圖來看,大概就是鯛魚。所以瞧著一條活的鯛魚算得上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不過呢,瞧著它死去也真是一樁賞心樂事,因為它在臨死前會變換三四種顏色,彩虹似的顏色一層層地由濃變淡,然后才交給廚師去烹燒。它的臨終變色,成了它的價值的一部分。而要是羅馬人沒見過活著的鯛魚,也就不會把它的死當回事了。”
“說得對,”德布雷說,“但是從奧斯蒂亞到羅馬只有七八里路呀。”
“噢!一點不錯,”基督山說,“可要是在盧庫魯斯[6]死了一千八百年以后我們還不能做得比他們好些,那我們豈不是一無可取之處了?”
兩個卡瓦爾坎蒂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他倆還算懂事,一句話也沒說。
“所有這些都挺有意思,”夏托勒諾說,“不過我最欣賞的,還是您的意旨竟能如此神速地得到實現。伯爵先生,您這幢別墅不是五六天前才買下的嗎?”
“對,至多如此,”基督山說。
“那好!我可以肯定地說,一星期來這兒兜底變了個樣;因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這座別墅原先的大門不是在這兒,院子里空蕩蕩的,鋪的是石板路,而今天呢,庭院里是一片如此可愛的草坪,四周的大樹都像已經長了一百年似的。”
“那又怎么樣呢?我喜歡綠草和樹蔭唄,”基督山說。
“對啦,”德·維爾福夫人說,“從前大門是沿街的,上次我奇跡般地脫險的那會兒,我記得您是把我從街上接進別墅的。”
“噢,夫人,”基督山說,“可打那以后,我覺著還是從大門望得見布洛涅森林更好些。”
“才四天工夫,”莫雷爾說,“真是奇跡!”
“可不是,”夏托勒諾說,“把一幢舊別墅變成一座嶄新的庭院,這確實是樁令人贊嘆的事情;因為這幢別墅原先已經非常破舊,甚至非常荒涼。我記得當年家母曾讓我來看過房子,那還是兩三年前德·圣梅朗先生要出售這幢別墅的那會兒。”
“德·圣梅朗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這么說您買下這座別墅以前,它是屬于德·圣梅朗先生的啰?”
“好像是吧,”基督山回答說。
“怎么,好像是吧!您難道不知道是向誰買下這座別墅的?”
“我是不知道,所有的事都是我的管家經手的。”
“這座別墅至少已經有十年沒住過人了,”夏托勒諾說,“瞧著那些關得嚴嚴實實的百葉窗,鎖得緊緊的房門和庭院里的野草,那景象真是凄慘得很。說實話,要不是業主是一位檢察官的老丈人,人家真會以為這是一幢發生過謀殺案的兇宅哩。”
直到現在,維爾福沒有碰過一下面前斟著的那三四杯美酒,這會兒他隨手拿起一杯,一飲而盡。
基督山稍等片刻;然后他才來打破夏托勒諾說話以后的那片寂靜。
“說來也奇怪,”他說,“男爵先生,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別墅時,也有這樣的念頭;我覺得這地方凄清怕人,要不是我的管家代我作主已經訂了契約,我自己是不會買下它的。大概這家伙是收了地產經紀人的好處費了。”
“很有可能,”維爾福訥訥地說,同時想擠出一點笑容來,“不過請相信我跟這樁行賄案并無牽連。這座別墅原是德·圣梅朗先生給外孫女的嫁妝的一部分,他想把它賣掉,是因為這座別墅這么空關著沒人照料,再過三四年說不定就會倒坍的。”
這回是莫雷爾的臉色變白了。
“尤其是有一個房間,”基督山繼續說,“呵!我的天主!它看上去很普通,跟別的房間沒什么兩樣,掛著紅緞的窗幔,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房間里有一種悲劇氣氛。”
“怎么回事?”德布雷問,“為什么說是悲劇氣氛呢?”
“難道誰能把本能感覺到的東西說清楚嗎?”基督山說,“難道有些場所不是有那么一種氣氛,叫人自然而然地就覺著凄涼悲慘嗎?為什么?沒人知道;也許是由于觸發了一連串的回憶,也許是由于我們回想到了一些說不定跟此時此地并不相干的另外的時間、另外的場合;總之,這個房間里有一種東西叫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德·岡日侯爵夫人[7]和苔絲德蒙娜[8]的房間。哎!真是的,既然各位都已用畢晚餐,我何不陪各位去看看呢,隨后我們再上花園里去喝咖啡;飯后是得消遣一下嘛。”
基督山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德·維爾福夫人站起身來,基督山自己也站起來,隨后其余的客人也陸續站了起來。
維爾福和唐格拉爾夫人像被釘在座位上似的呆了一小會兒;兩人用冰冷無聲的目光探詢地對望了一眼。
“聽到沒有?”唐格拉爾夫人說。
“我們得去,”維爾福邊說邊起身,同時遞過手臂去讓她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