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宴(2)
- 基督山伯爵(下)(譯文名著精選)
- (法)大仲馬
- 3984字
- 2018-05-10 18:42:18
賓客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早已三三兩兩往前走去,因為他們心想這次參觀當不會僅限于那個房間,想必同時也可以在這座被基督山裝修成宮殿的舊宅里瀏覽一番的。所以,眾人都走出了敞開著的客廳大門。基督山等著那兩位姍姍來遲的客人;然后,看到他倆也出了門,他才臉帶笑容最后一個走出門去,他的這個笑容,客人們倘使能懂得其中的含義,是一定會覺得比他們要去看的那個房間更嚇人的。
說話間,大家已經(jīng)穿過了一個個房間,這些房間都充滿著東方的情調(diào),可以靠臥的長沙發(fā)和靠墊代替了床,煙管和武器代替了家具;一間間大小客廳里,掛著古典大師最名貴的油畫杰作,精美絕倫的中國刺繡隨處可見,那詭譎奇麗的色彩,匪夷所思的構圖,令人嘆為觀止。最后,一行人來到了那個房間。
這個房間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別的房間都已修飾一新,這個房間卻仍然保留著陳舊的面貌,而且雖然天色已晚,房間里還沒點上蠟燭。
僅這兩個原因也就足夠讓人感到一種陰森森的氣氛了。
“嗬!”德·維爾福夫人喊道,“果然挺嚇人的。”
唐格拉爾夫人也勉強說了一兩句話,但沒人聽得清她說的是什么。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換意見,得出的結論是這個掛紅窗簾的房間確實有股肅殺之氣。
“不是嗎?”基督山說,“你們瞧瞧這張放得怪里怪氣的大床,床上那血紅色的帷幔有多可怕!還有這兩張受潮褪色水粉肖像畫,他們那蒼白的嘴唇和驚慌的眼神豈不是像在說‘我看到了!’嗎?”
維爾福變得臉無血色,唐格拉爾夫人倒在壁爐邊的一把長椅子上。
“哦!”德·維爾福夫人笑著說,“您就不怕嗎,謀殺案說不定正好就發(fā)生在這張椅子上呢!”
唐格拉爾夫人驀地站起身來。
“噢,”基督山說,“事情還沒完呢。”
“還有什么事情?”德布雷問,他注意到了唐格拉爾夫人的失態(tài)。
“哎!是啊,還有什么事呢?”唐格拉爾問,“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我想說我還沒看到什么特別的事情;您說呢,卡瓦爾坎蒂先生?”
“噢!”那一位回答說,“我們在比薩有烏哥利諾[9]塔,在費拉拉有囚禁塔索[10]的監(jiān)獄,在里米尼有弗蘭采斯加和保祿[11]死于非命的臥室。”
“對;可是你們沒有這個暗梯,”基督山說著,打開一扇遮蔽在帷幔后面的小門,“請各位都來瞧瞧,然后談談自己的想法好嗎?”
“這彎彎繞繞的梯子倒真是挺嚇人的!”夏托勒諾笑呵呵地說。
“說實在的,”德布雷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喝了希俄斯[12]的酒才變得這么憂郁,不過這會兒我確實覺得這整座屋子都陰沉沉的。”
至于莫雷爾,打從聽到提起瓦朗蒂娜的嫁妝之后,他就始終愁容滿面地沒有說過一句話。
“請各位想象一下,”基督山說,“有那么個奧賽羅或是德·岡日神甫[13],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漆黑的夜晚,抱著一具可怕的尸體,一步一步地走下這座梯子,他急于要把尸體埋掉,因為,即使瞞不過天主的眼睛,他至少還想瞞過世人的眼睛!”
唐格拉爾夫人一陣暈眩,倒在了維爾福的臂彎里,而維爾福也得把背靠在墻上,才能勉強支撐住自己。
“哦!我的天主!夫人,”德布雷喊道,“您怎么啦?您的臉色這么蒼白!”
“她還能怎么呢!”德·維爾福夫人說,“事情挺簡單,不就是因為基督山先生盡對我們說些怕人的故事唄,想必他是想把我們都嚇死喲。”
“就是,”維爾福說,“說真的,伯爵,您嚇著夫人們了。”
“您怎么啦?”德布雷低聲問唐格拉爾夫人。
“沒什么,沒什么,”她強打起精神說,“我只想透透空氣,沒事兒。”
“我陪您到花園里去好嗎?”德布雷說著,一邊把手臂伸給唐格拉爾夫人,一邊向暗梯走去。
“不,”她說,“不,我還是留在這兒好。”
“說真的,夫人,”基督山說,“您這樣受了驚,要緊不要緊吶?”
“不要緊的,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不過您可真會講故事,想象出來的事情說得就像真的一樣。”
“噢!我的天主,對,”基督山笑吟吟地說,“這無非是個想象力的問題;因為反過來說,我們干嗎不能設想這個房間是位剛做母親的少婦好端端的一間臥室呢?這張圍著朱紅色帷幔的床,就是盧喀那女神[14]光臨過的那張床,而這座暗梯么,是為了讓醫(yī)生或奶娘可以悄悄地上上下下,不至于打擾產(chǎn)婦的休憩,說不定做父親的自己也抱著熟睡的孩子從這兒下去哩……”
伯爵描繪的這幅寧馨的場景,并沒能讓唐格拉爾夫人安下神來,她發(fā)出一聲呻吟,這回當真是暈厥過去了。
“唐格拉爾夫人不舒服,”維爾福結結巴巴地說,“或許還是把她送上馬車吧。”
“噢!我的天主!”基督山說,“我忘了帶嗅瓶了!”
“我這兒有,”德·維爾福夫人說。
說著,她把一只嗅瓶遞給基督山,里面裝的紅色液體,就是伯爵上次給愛德華試過非常靈驗的那種液體。
“啊!……”基督山從德·維爾福夫人手里接過瓶子。
“是的,”德·維爾福夫人輕輕地說,“我照您說的試過了。”
“成功了?”
“我想是的。”
唐格拉爾夫人已經(jīng)給抬進了隔壁的房間。基督山往她嘴唇上滴了一滴紅色液體,她醒了過來。
“哦!”她說,“多可怕的夢啊!”
維爾福在她的手腕上用力捏了一把,讓她知道她這不是在做夢。
有人去找唐格拉爾先生;他由于對于想入非非的事情不感興趣,所以早就下樓到花園里,去跟老卡瓦爾坎蒂先生談論從里窩那到佛羅倫薩修建一條鐵路的計劃了。
基督山好像很失望似的;他挽住唐格拉爾夫人的胳膊,陪她走到花園,在那兒可以看見唐格拉爾先生正坐在卡瓦爾坎蒂父子倆中間喝著咖啡。
“說真的,夫人,”基督山對她說,“我沒有把您嚇壞吧?”
“沒有,先生,不過您知道,一樁事情給人的印象,跟我們所處的心境是有關的。”
維爾福好不容易地勉強笑了一笑。
“所以您得明白,”他說,“有那么一個假設、一個幻想就夠了。”
“嗯!”基督山說,“信不信由您,可我確信在那個房間是真的發(fā)生過一樁謀殺案的。”
“您可得當心,”德·維爾福夫人說,“咱們有位檢察官在這兒哪。”
“好呀,”基督山回答說,“既然是這樣,我就要趁此機會作一番陳述了。”
“陳述?”維爾福說。
“是的,而且是當著證人的面。”
“這一切都有趣極了,”德布雷說,“要是真有謀殺,我們就有事可干,甭愁消化不良啰。”
“是謀殺,”基督山說,“請上這兒來,先生們;來啊,德·維爾福先生,只有向有關司法官員所作的陳述才能生效吶。”
基督山拉起維爾福的手臂,同時仍挽著唐格拉爾夫人,就這么拖著檢察官一直來到了蔭影最濃的那棵梧桐樹下面。
其余的賓客也跟了過來。
“瞧,”基督山說,“這兒,就在這個位置(說著他用腳踩了踩地面),我吩咐手下人挖坑培些松軟的沃土,好讓這老樹重新有個生機;嗯,他們挖著挖著,碰到一口箱子,確切地說是碰到了一口箱子的鐵皮,打開箱子一看,里面是一副新生嬰兒的骨架。我想這總不是幻影吧?”
基督山感覺得到唐格拉爾夫人的手臂變得僵硬起來,而維爾福的手腕則在發(fā)抖。
“新生嬰兒?”德布雷說,“唷!我看這一來問題嚴重啦。”
“嗯!”夏托勒諾說,“我剛才是沒說錯吧,屋子就跟人一樣也有心有臉,它們內(nèi)心的東西也會反映在臉相上。這座別墅這樣陰沉沉的,是因為它在受到自己良心的責備;它受到良心的責備,是因為它包藏了一樁謀殺案。”
“哦!誰說這是一樁謀殺案啦?”維爾福說,他還想作最后的掙扎。
“怎么!把一個嬰兒活埋在花園里,還不是謀殺案?”基督山大聲說,“那您把這叫做什么呢,檢察官先生?”
“誰說是活埋的呢?”
“如果是死嬰,為什么要埋在這里呢?這花園從沒做過墓地呀。”
“殺害嬰兒在法國要判什么罪?”卡瓦爾坎蒂少校無意間問道。
“喔!我的天主!要殺頭的,”唐格拉爾回答說。
“啊!殺頭,”卡瓦爾坎蒂說。
“我想是的……對不對,德·維爾福先生?”基督山問。
“對的,伯爵先生,”檢察官回答說,這嗓音簡直已經(jīng)不像人的聲音了。
基督山看到自己安排的這幕場景,已經(jīng)使那兩人再也承受不住了,也就不想窮追到底。
“還有咖啡呢,先生們,”他說,“我看我們是把咖啡給忘記了。”
說著,他把客人們帶到草坪中央的一張桌子旁邊。
“說實話,伯爵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我居然這么經(jīng)受不住,說起來也怪難為情的,不過您那些可怕的故事讓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想告罪坐下來了。”
說著她倒在一張椅子上。
基督山對她躬身作答,然后走到德·維爾福夫人旁邊。
“我想唐格拉爾夫人還需要用一下您的嗅瓶,”他說。
但趁德·維爾福夫人還沒來得及走到她女友身邊的當口,檢察官已經(jīng)湊在唐格拉爾夫人的耳邊說了下面這幾句話:
“我得和您談一次。”
“什么時候?”
“明天。”
“哪兒?”
“在我辦公室……到檢察院吧,那兒最安全。”
“我會去的。”
這時,德·維爾福夫人過來了。
“謝謝您,親愛的朋友,”唐格拉爾夫人說著,擠出一個笑容,“沒事兒,我覺得好多了。”
注釋:
[1]阿皮西烏斯,古羅馬奧古斯坦皇帝的同時代人,有名的美食家。
[2]西方人有克萊奧帕特拉吃珍珠(而不是珠粉)之說,以極言這位埃及女王的奢靡。羅棱佐·美第奇喝金水說當亦為極言這位佛羅倫薩共和國僭主、綽號“豪華者”的美第奇家族代表人物的豪富。
[3]拉丁文,我要做的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4]普林尼(23—79),古羅馬作家,著有百科全書式的《博物志》,共37卷。
[5]奧斯蒂亞,意大利城市。
[6]盧庫魯斯(公元前117—前56),古羅馬統(tǒng)帥,公元前74年任執(zhí)政官,曾遠征東方,擴大羅馬疆界至黑海沿岸一帶。
[7]德·岡日侯爵夫人(1637—1667),法國歷史上以美貌著稱的貴婦人,被丈夫三兄弟謀殺。
[8]苔絲德蒙娜,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中的女主人公,被聽信讒言、妒火中燒的丈夫奧賽羅掐死。
[9]烏哥利諾,比薩暴君,后被政敵囚于塔中,餓斃。
[10]塔索(1544—1595),意大利詩人,曾精神失常并遭監(jiān)禁。
[11]弗蘭采斯加是意大利里米尼城貴族祈安啟托的妻子,身患殘疾的祈安啟托發(fā)現(xiàn)妻子與他弟弟保祿的私情后,用刀殺死兩人。但丁在《神曲·地獄篇》中描寫過弗蘭采斯加的形象。
[12]希俄斯,愛琴海中屬土耳其的一個小島,風景優(yōu)美,盛產(chǎn)各種水果,尤以所產(chǎn)葡萄酒著名。
[13]德·岡日神甫,德·岡日侯爵夫人的小叔,謀害德·岡日侯爵夫人的主謀。
[14]羅馬神話中司生育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