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我與你
- (德)馬丁·布伯
- 4719字
- 2018-04-19 11:29:14
人類的雙重態度決定了世界的雙重性。
語言中基本詞匯的雙重意義,決定了人類的雙重態度。
基本詞匯不會逐個出現,而是成對出現。
“我-你”是基本詞匯之一。
另一個基本詞匯是“我-它”,其中,“它”也可以被替換成“他”或者“她”,而并不改變語意。
所以,人類的“我”也是雙重的。
因為“我-你”和“我-它”中的“我”并不相同。
基本詞匯不會產生額外的意義,它們一被人說出,便一直存在。
基本詞匯反映了事物內在的本質。
說到“你”,也就提到了“我-你”中的“我”。
說到“它”,也就提到了“我-它”中的“我”。
“我-你”只能隨事物的所有本質一同道出。
“我-它”永遠都道不盡事物的所有本質。
“我”不能獨立存在,它或附屬于“我-你”,或附屬于“我-它”。
人們說“我”,指的其實是上述兩者之一。當他說“我”時,他所指的那個“我”便出現了。即便他說的是“你”或是“它”,其所對應的那個“我”也會一道出現。
作為“我”存在也即說出“我”。說出“我”,即說出了其對應的某個基本詞匯。
說出基本詞匯的人,也便進入其中,駐足其間。
人生不僅限于圍繞及物動詞展開。人的一言一行,不一定必與某樣事物相關。我感知某物,我感覺某物,我想象某物,我想要某物,我感受某物,我思考某物。人生當不止于斯。
凡此種種,共同為“它”的世界奠定了基礎。
而“你”的世界,則另有基石。
人們說“你”,并沒有言及其他。因為有一樣事物,就必有另一樣事物,每個“它”都與另一個“它”相鄰。“它”之所以為“它”,便是因為“它”與另一個“它”交界。而說到“你”的地方,必無他物。“你”字并無界限之分。
說“你”之人必無其他,亦一無所有,但他卻處于關系之中。
人們常說,人感知世界,此話何解?人彷徨于事物表面,感知它們。他從中總結事物的特征,得出自己的經驗,從而感知事物的存在。
但光憑經驗還不足以感知世界。
因為由經驗所感知到的世界,只是“它”“他”和“她”的排列組合。
我感知某物。
即便是在“外在”感受的基礎上再加上“內在”感受,也不會改變什么。內外之分源自人類對死亡秘密的漠視,所以也難以永恒。內與外一樣,都離不開物!
我感知某物。
即便是在“顯性”感受的基礎上再加上“隱性”感受,也同樣不會改變什么。有人為此沾沾自喜,以為發現了事物隱藏的部分,掌握了內情,找到了解密的鑰匙。哦,沒有玄奧的秘密,只有消息的堆聚!它,它,它!
感知者并未參與到世界之中。感受在他心中,而非介于他與世界之間。
世界并未參與到感受之中。它可以被感知,但卻不為所動,因為它對此既無所為,也無所受。
作為經驗的世界屬于“我-它”。“我-你”推動的是關系的世界。
關系的世界有三重維度。
其一:與自然共處。這層關系晦暗難明,也難為言語所盡。各種生物在我們周圍活動,卻不能上前靠近。我們想對它們以“你”相稱,卻為語言所限。
其二:與人類共處。這層關系顯而易見,也容易言說。我們稱呼旁人為“你”,也被旁人以“你”相稱。
其三:與精神本質共處。這層關系虛無縹緲,但卻啟人覺悟;雖緘默無言,卻能引出妙語。沒人對我們以“你”相稱,但我們卻仿佛感受到了召喚。我們的回答也是圖像化的,思考的,行動的:我們用基本詞匯與本質交流,卻不能張口說“你”。
可我們又該如何將言語所不能及的范圍導入基本詞匯的世界呢?
在每個維度,在任何出現在我們眼前的事物中,我們都能眺望到“你”的身影,聽到它的衣袂飄動之聲。每次說“你”,我們都在某個維度中以其特有的方式與永恒的“你”對話。
我凝望一棵樹。
我可以將它當作一幅畫面:僵直的樹樁映襯著日光,或是晴空下嫩綠的新枝間透進銀白的月光。
我可以將它當作一種運動感受:星羅棋布的紋路像血管一樣涌動,樹根吮吸著大地,樹葉呼吸著空氣,它不停地與泥土和空氣交換著養分,并悄然生長。
我可以把它歸入某一類型,將它的形態和生存方式視作范例。
我可以完全無視它的特征和形狀,只將它看作法則的表述。這可以是力量既對立又統一的法則,也可以是物質既混合又分離的法則。
我可以將它視作數字,用純粹的數字關系去分解它,定義它。
在所有這些情況中,樹都是我的對象,它有它的位置、期限、方式和特性。
但在意志和上天恩賜的共同作用下,我也可能在凝望樹的同時,與它產生關系。這樣一來,樹就不再是“它”了。專注的力量徹底征服了我。
要做到這一點,我無需放棄任何一種看待樹的方式。我無需為了見而故作不見,也無需為此忘記任何知識。事實上,畫面和運動、類型和范例、法則和數字都不可分辨地交匯在了一起。
屬于樹的一切,都混于其間。它的形態和構造,它的顏色和成分,它與元素[1]和天體[2]的交流,構成了一個整體。
這棵樹不是一種印象,不是想象的玩具,也不是情緒的產物。它存在于我的面前,與我息息相關,正如我以另一種方式與它相關一樣。
我們無法否認關系的意義。關系就是相互性。
那么樹也跟我們一樣有自己的意識么?我感知不到。但因為在自己身上成功過一次,你們就想分析不可分析的事物么?我既看不見樹的靈魂,也碰不到樹妖,只能面對它自己。
我與一個人迎面而立,把他視作我的“你”。一旦我對他說出了“我-你”這組基本詞匯,他便不可能是萬物的一員,也不可能由物體組成。
他不是受其他“他”和“她”限制的“他”或“她”,不是由時間和空間組成的宇宙網絡中的一個圓點,不是某種可被感知和描述的狀態,也不是一連串可被名狀的特征的集合。作為“你”的他無所倚仗,卻嚴絲合縫地充盈于天際之間。這并不意味著唯有他遺世獨立,但其他萬物的確生活在他的光影之中。
單有音符不成旋律,單有字符不成文章,單有線條不成立像。人們必須百費周折,才能化零為整,要形容我口中的“你”也是如此。我可以描述他頭發的顏色、說話的聲音和品行的善良,我也理應重復這一過程,但這些并不足以使他成為“你”。
隨時可以祈禱,時間伴隨著祈禱流逝;隨處可以祭祀,祭祀的過程也占用了空間。刻意顛倒這層關系,就是否認現實。所以被我以“你”相稱的人,也不依附于任何時間與空間。我可以把他放入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之中,也理應重復這一過程,只不過這樣一來,他便不再是“你”,而成了“他”“她”或“它”。
只要我身處“你”的天空之下,因果的風浪就將臣服于我的腳下,災難的旋渦也將停滯不前。
我無法感知到那個被我以“你”相稱的人,但我卻與他存在某種關系,與他同處一組神圣的基本詞匯之中。直到我躍出這層關系,才能重新感知到他。感知是一個與“你”疏離的過程。
即便“你”沒有感知到“我”和“你”之間的關系,它依然成立。因為“你”的范圍遠比“它”了解的廣闊,“你”的作為和遭遇,也遠比“它”所知曉的豐富。這不是一場騙局,而是真實人生的發源地。
一個形象出現在人的面前,并借他之手成為作品,這就是藝術永恒的起源。它不是靈魂的變種,只是悄然來到其身邊,要求其發揮創造力的一種現象。這一切都取決于人類的一項本質行為:一旦成功,他便傾其本質,對眼前的形象道出了基本詞匯。與此同時,創造力傾巢而出,作品由此誕生。
這一行為包含了犧牲和冒險。犧牲在于:被呈遞到形象的祭壇上的事物擁有無限的可能;剛剛從我們的視野中嬉戲而過的一切,都必須被排除在外,不得進入作品之中;這也是對面形象的唯一性所決定的。冒險在于:基本詞匯只能隨事物的所有本質一同道出;若甘愿犧牲,就不得有所保留;作品不同于樹木和人類,它無法容忍“我”在松弛的“它”的世界中停駐不前,反倒會發令說:若我不全心全意對它,那便不是我死,就是它亡。
我無法感知和描述面前的形象,只能將它變為現實。但在來自對面的光輝的映照之下,我卻能將它看得比經驗世界的一切更為真切。它不是“內在”事物中的一員,也不是虛構的幻影,而是現實的存在。若以具體的實物而論,這一形象當然并不“在場”,但還有什么比它更為現實呢?我與它之間的關系,也是真實的存在:它影響我,正如我影響它。
創造即是汲取,發明即是尋找,塑造即是發現。我將它變為現實的過程,也是我探索的過程。最后生成的作品是萬物中的一員,擁有各式各樣的特征,可以被感知和描述,但它也可以不時作為具體形象出現在觀者的面前。
——人們能夠從“你”身上感知到什么?
——什么都感知不到,因為“你”無法被感知。
——那人們知道“你”的什么情況?
——只能知道它的全部,因為“你”無法被部分感知。
若我有緣與“你”相遇,定是出于上天的恩賜,因為它根本無從尋覓。但我對它說出基本詞匯的行為,卻出于我的本質,是我的本質行為。
“你”來與我相遇,但我卻與它產生了直接的關系。因此,選擇與被選、受難與行動之間有著相同的關系。一次用上全部本質的行動,必然揚棄所有的部分行為,進而揚棄所有具有局限性的行為感受,于是便也同受難相差無幾了。
“我-你”這組基本詞匯只能隨事物的所有本質一同道出。收集和融合所有本質的過程,既不能依賴于我,也離不開我。“我”與“你”建立關系,在“我”成為“我”的過程中,“我”也道出了“你”。
所有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
“我”和“你”的關系是直接的。在“我”和“你”之間,不存在任何概念、預設的知識和幻想,記憶卻發生了由零到整的變化。在“我”和“你”之間,不存在任何企圖、貪婪和前提假設,渴望卻發生了由夢到現象的轉變。一切媒介皆是阻礙。唯有摒棄一切媒介,相遇才會發生。
在關系的直接性面前,所有的間接性都顯得無關緊要。至于“我”的“你”是否已經成為其他“我”的“它”(“普遍經驗的對象”),還是在我的本質行為的影響下才發生了這一轉變,也同樣無關緊要。因為真正的界限是模糊而搖擺不定的,它既不通向經驗和非經驗之間,也不通向存在和不存在之間,更不通向存在世界和價值世界之間,而是從“你”和“它”、現在和對象之間的所有區域橫穿而過。
現在不是思想中某段“逝去”時間的結尾和過往表象的片段,它應當是真實而充盈的。現在性、相遇和關系,是它存在的前提。只有當“你”在場的時候,現在才會出現。
“我-你”中的“我”,并沒有面對“你”,而是被許多“內容”所環繞。它只擁有過去,不擁有現在。換而言之,一個人若滿足于自己所感知和使用的事物,就只能活在過去,屬于他的瞬間中沒有現在的內容。他所擁有的唯有對象,而對象只存在于過去之中。
現在不會倏然而過,轉瞬即逝,它持續存在,歷久彌堅。對象不會持續,只會停滯、中斷、破碎、僵硬、離開和失聯,也毫無現在性可言。
本質活在現在,對象活在過去。
即便“思想世界”被作為超越對象的第三者引入,這種根深蒂固的雙重性也不會發生改變。因為我所說的并非其他,而是一個真實的人,是“你”和“我”,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世界,而不是我本身和存在本身。何況,對真實的人而言,真正的界限也橫穿了思想的世界。
誠然,有些人甘愿在物的世界里故步自封,滿足于對事物的感知和使用。他們將思想的房屋四下擴建,以便能在虛無來襲時從中尋求庇護和慰藉。他們在踏入門檻前脫下了日常生活的破舊外衣,將自己裹在干凈的亞麻布中,靠注視原始的存在和應當出現的存在恢復精神,盡管他們的生活其實與此無關。即使只能將這一點公之于眾,他們也能從中得到寬慰。
但這種靠想象、假設和宣傳得來的“它”之人性,卻與生機盎然、能真切說出“你”的人性毫無相通之處。最高尚的虛構無非是偶像,最莊嚴的偽信念無非是惡習。思想既不寄身于我們的頭腦之中,也不凌駕其上;它在我們中間漫游,與我們接近。未能說出基本詞匯的人令人痛惜,而那些妄圖用概念和口號取代基本詞匯,且故作不知的人,則令人同情!
上述三例之一證明,直接的關系也蘊含了對對面事物的影響。藝術的本質行為決定了形象成為作品的過程。對面的事物借助相遇進入物的世界,它持續產生影響,持續變成“它”,也以歡欣鼓舞的方式變成“你”。它“展現了自己”:它的軀體在沒有空間和時間的現在的洪流中現身,于存在的河濱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