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中罪(6)
- 他時光
- 鶴蜚
- 2925字
- 2018-04-28 16:24:21
陳錦繡突然特別想念大海,想念大海邊的家、小院,一切一切,想在大海邊聽熟悉的濤聲。陳錦繡想起了媽媽,想起了黑石礁的海邊,想起了槐花街,想起了久無音訊的父親。父親失蹤那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的多,一場接一場地下,還有大風也跟著起舞,漫天的飛雪像春天飛舞的楊樹的絨絮,迷住了眼睛。雪天的黑石礁海邊,這時候的船只一定都沉默著,這個日子它們應當沉默,它們見證了一段段悲傷和痛苦,見證了生離死別的一切,有了不語的資格。大海需要怎樣的胸懷和堅硬的心才能面對生死,面對一切?
錦繡回頭看了看小屋,那里和這雪的世界一樣,靜靜的,沒有一點兒聲息。她眼前重新浮現出那些曾經幸福的日子,她關上小院的院門,像抹掉了那些已經被仇恨淹沒的記憶還有眼淚,她撫摸門閂,手上沾滿的雪一點點化在了手心里,門閂雖然堅硬卻又很光滑,因為久遠的磨礪,已經找不到曾經堅硬粗糲受傷的痕跡。
奇怪她這時想的不是藏一峰,而是失蹤已久的爸爸。但她又怎么也想不起來爸爸的模樣,她有種想大聲哭泣的沖動,難道真要背負著遺忘的罪名,不再想你,不再想起那些溫暖的記憶。
大春已到。
陳錦繡走到火車站,大年初一的火車站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她站在前后空空沒有遮擋的火車站站臺上,想找個地方坐都沒有。她心里想,多少次,藏一峰就是從這里坐火車去看她的,他的內心藏著怎樣的故事?他一個人的時候會孤單嗎?他會想什么?
站臺上靜悄悄的,這是一個無人值守的站臺,這樣的小站,仿佛深山里的村莊,沒有寫下名字,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陳錦繡的眼睛避開遠處原野上一片的銀白,她把頭仰向天空,仿佛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她不覺孤單,她是個非此即彼的人,就如眼前的雪一樣,她的愛和恨,必須是干凈透明的。
車站上荒涼得幾乎可以用空無一人來形容,像槍斃人后的靶場,四處都是死人的影子。她曾經親眼看到過槍斃犯人,那是正在填埋的垃圾場,到處都是刺鼻的味道,荒草遍地,四處灰飛,解放牌大汽車上拉來好幾車人,他們被押解下來。她清楚地記得有一個女人,一個剪了短發的女人,她的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看著遠方,槍響時,錦繡分明聽到了她的哀號。錦繡搖了搖頭,把那些影像趕走。風很大,像著了魔的孩子,狂野而又夸張地叫著,仿佛疼痛會在叫喊聲中轉移,化解,或者放大,或者遠去。
想到靶場上的那些人,陳錦繡突然臨時改變了主意,她邁開大步,沿著長長的鐵道往前走去,一個人順著鐵道線往前走。火車道上雪倒是不多,卻有很多臟東西,有高粱飴的糖紙,用過的黑色或者暗紅的衛生帶,一定是哪個粗俗的女人從火車上扔下來的。她大約走了兩站地,在一個小站里停下來,天漸漸亮了,她看著陽光那么慘烈地照著,想象著那個痛不欲生的藏一峰的扭曲的嘴臉。她找到一個地方,丟掉了很多東西,燒了一些衣物,還扔掉了飯盒,那些是證據,她自認做得很干凈。
她一度走得很累,但她又特別的興奮,就仿佛某一晚特別的困倦但又特別的興奮,無法入睡一樣,她有一次五天五夜沒有睡覺,困得不行,但就是睡不著覺。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又看到遠處有列車來了,她長長吐了口氣,她發現,自己已經走不動了,再也走不動了。
車上下來幾個人,是加水的工人,她在濃霧一樣的蒸汽的掩護下上了火車,她一直往后面走,直到走到后面的一節車廂,發現一個人也沒有。
陳錦繡坐上了回家的火車,車廂里沒有乘客,廣播里正在播放時下流行的歌曲: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陳錦繡本來非常喜歡流行歌曲,沒事時總是喜歡哼唱幾句,這時候的陳錦繡困極了,厭煩廣播里的歌聲,她用手捂著耳朵。歌聲終于停了,卻又開始播放相聲,陳錦繡趴在小桌板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把聲音隔離開。但是她還睡不著覺,她一遍一遍地打著哈欠,就是睡不著,她在長椅上翻來覆去難受不已,最后只好重新坐起來。她從包里拿出本書,隨便地翻著,她最終也沒有讓自己看清楚哪怕半行的文字,她的眼睛盯在書上,思緒卻在四處飄飛。她想起了藏一峰那封最初打動她的寫在大八行宣紙上的毛筆小楷字,一打開那封信,一股宣紙和墨的沉香撲面而來,讓錦繡有種暈乎乎的感覺。那封信上究竟寫了什么她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她想起了她的初夜,那個黑石礁退大潮的夜晚,槐花街的人們興奮地奔赴大海,那個夜晚,一個小鎮上的男人奪走她純貞的愛。
她坐在大年初一的火車上,聽著列車碾過鐵軌的聲音,那聲音伴隨著她轟隆隆地前行,一點點地遠離了藏一峰,遠離了那個邊遠的小鎮還有小鎮上那家小旅館,那里的爐火肯定已經熄滅,那里還深睡著一個她曾經深愛的男人,如果可能,這個他愛了五年的叫藏一峰的男人,由于喝了過量的摻有蘇打粉的酒,加上他正患感冒,再吃了變質的蝦仁餡的餃子,又吃了那些藥,巴比妥、安定、卡馬西平等等,這些藥物混著酒精在他的身體里一點點起步,繼而瘋狂地奔跑,它們由素不相識,互相張望,互相吸引,到很快攪成一團,然后會跟上血液的速度,拼命地奔跑,很快會跑到生命的盡頭。吃過藥后,藏一峰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達到深度麻醉的狀態,然后會睡過去,然后,第二階段便是卡馬西平起作用。卡馬西平不管過量與否,和過敏藥等多種藥混吃都可能誘發腦水腫和腦積水,稍一過量,其程度更厲害,藥源性反應會導致他在極短的時間內顱內壓急劇升高,壓迫腦組織進入小腦,進而壓迫負責呼吸的神經中樞,藏一峰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因呼吸衰竭而死亡。不過,陳錦繡覺得藏一峰不會那么快就完蛋,因為陳錦繡用藥量都恰到好處,如果不仔細分析甚至找不到任何故意致命的痕跡,這些藥用得都很合理,對一個沒有醫學常識的病人這樣用藥不會讓人產生任何的懷疑。那些變質的蝦仁才是致命的根本。陳錦繡還用了安定,她之所以用安定,是怕他痛得用頭撞墻或者在地上打滾,要知道,陳錦繡在媽媽的病房里可沒少見過這樣的病人。
陳錦繡眼前浮現出藏一峰發病時痛苦的樣子,她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堅硬而強大。如果一個人的內心足夠強大,那他一定是有過許多痛苦的過往,也許恰是在失去了愛以后。
窗外蔓延著年的喜慶,但陳錦繡的心里卻一片悲涼,一晃而過的田野讓人有一種蕭瑟荒涼的感覺,冬的影子遮蔽了大地的氣息,一切都如死寂一般。陳錦繡感覺手心好熱,發燒般的熱,她把雙手手掌貼到窗玻璃上,一股透骨的寒冷滑過手掌越過手腕向身體里傳遞,玻璃上有細小的蒸汽閃過,陳錦繡隱約感覺到玻璃上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
“路是用腳走出來的,愛是用心堆起來的,情是用濕度傳遞的。”這是藏一峰曾經寫給她的詩句,她曾經沉浸和感動在這樣的詩句里,這時她突然恨恨地想,應當再加上一句“恨也是用遭遇雕刻的”。
為什么她先前沒有想起來這樣的詩句?她突然覺得應當把這詩句當面送給藏一峰。
陳錦繡趴在靠窗的小桌板上,頭側向窗外,眼睛看著窗外出神,她又看到玻璃上映照著一張臉,陌生的臉,但她轉過身來,卻什么也沒有,她重新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個女乘務員開始查票,陳錦繡記得剛才她驗過票了,陳錦繡開始找車票,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明明買了票的,可是乘務員并不聽她解釋,她們爭執起來,這時,來了四五個警察,不由分說,給她綁了起來,她大叫著掙扎,直到把自己叫醒。
她睜開眼睛,車廂里依然靜悄悄的,只有鐵軌上列車在有力地奔跑。她嚇出一身冷汗,環顧四周,發現不知何時,對面坐著一個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并未在意,思緒不由得順著鐵軌,伸向那如煙的往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