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夢死吧,像現在這樣,多美啊!他回答,閉著眼睛,死去一般。
人喝醉了,神經就變得麻木,大腦就變得遲鈍,思維就會擺脫了精神的束縛,身體就會自然地放松。陳錦繡終于下定了決心實施自己的計劃。她沒有過度地沉迷于性事帶來的愉悅當中,她給他穿上買來的黑色毛衣。穿上黑毛衣后的藏一峰充滿了神秘感,他困乏不堪地穿著黑色的新毛衣躺了下來,他有些發燒,說話也開始變得絮叨起來。他并不看陳錦繡,像是喃喃自語,他說了許多話,時斷時續,像在夢中。他說有一天他要回老家去,他說他最大的夢想是當他們那個縣里最大的官,最大最大的官,娶個大城市的姑娘,娶個像錦繡你這樣有文化的大城市的女孩當老婆,娶陳錦繡你啊,錦繡,錦繡我有多愛你啊你知道嗎,我要你,親你,我的親親啊……
遠處響起了花炮的聲音,沒有多久,他們就在鞭炮聲中睡著了,他們抱在一起,睡得很沉。
五
爐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屋里有些寒冷,陳錦繡被凍醒了,她睜開眼,她看見藏一峰正睜著眼睛看著自己,四處漆黑一團,沒有開燈她也能看到那雙眼睛的盯視。
陳錦繡對著那雙眼睛,輕聲地問道,如果你先遇到我,你會娶我嗎?
藏一峰無語,黑暗中緊緊地摟了摟陳錦繡。
如果有一天我們再也見不到了怎么辦?
他突然用手捂住了陳錦繡的嘴,用力地摟了摟陳錦繡,依然無語。
夜靜極了,他們在無聲的黑暗中相互凝視著。
藏一峰說,錦繡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陳錦繡并沒有太在意他的話,一切都已經晚了,什么理由都不重要,陳錦繡感覺她失去了的東西比生命都寶貴。
藏一峰并不在意錦繡的回答,他只當她在靜靜地聽他講。藏一峰老家在東北偏遠的一個大山里,那里很窮,也很封閉,感覺夏天也很短,年輕人唯一的出路就是當兵,轉干。他想當兵,但他家里太窮,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拿得出手去送禮,直到二十四歲那一年,他的爸爸被逼無奈,拿了把菜刀去了大隊書記家,說如果再不讓我兒子當兵,我就砍死你全家,再砍死我自己,他就在那樣的情況下走出了大山。
當兵臨走之前,村里有一個他心儀已久的漂亮姑娘小琴,主動找到他,要把自己給他。她說的給就是先讓他睡,以后他提干了,再正式嫁給他。但是他走后不久,她來信告訴他,她懷孕了。當兵第二年,他讓爸爸拍了封母親病危的電報,急匆匆地趕回家要和小琴完婚。小琴已經在十里外的小姨家生下了個孩子,小琴不想讓別人知道和他談戀愛,如果他轉不了干,她是不會嫁給他的,她說了,這一輩子的夢想就是要通過結婚離開農村。小琴沒有讓他看孩子,還批評他不應當匆匆趕回來。你這樣將來怎么有機會提干,時間不等人,四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到時你回來時還是一個窮當兵的話,我可不會嫁給你。
就這樣,他又回到了部隊。部隊里提干哪里會那么容易,他既沒有特殊的貢獻,也沒有特殊的才能,唯一愛好就是看書,當兵幾年把連隊圖書館里的書全看了一遍,也試著往報紙雜志投稿,但都沒有音訊,他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陳錦繡。他還寫了好幾本的日記。他仍然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小琴怕引起部隊首長的懷疑,連信都不給他寫了,他連一張女兒的照片都沒有,小琴說只讓他好好努力,一定要穿著四個兜的干部服回來,才可以公開他們的關系。當兵第三年年底,他陪同排長到一個因公去世的鄰縣的戰友家去處理后事,排長同意他回家住兩天,他直接找到小琴家,小琴說什么也不讓他見女兒,他只好撒謊說提干的名單已經報上去了,小琴才領他去看了他的女兒。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女兒,女兒只知道爸爸在外地當兵,記不得他的樣子,他看見女兒的那一瞬間,再也抑制不住地摟著女兒大哭起來,那一刻他突然很痛恨自己,藏一峰你有什么理由不出息,你不出息能對得起自己的女兒嗎?
藏一峰在去與排長會合的路上,坐的大客車與貨車相撞,客車上的人死了十幾個,還有十幾個人傷勢嚴重。他也受了傷,等他糊里糊涂爬出來時,看到當時車上一片混亂,鬼哭狼嚎般的哭叫聲不絕于耳,能動的都在往車外面爬。他一看幾個受傷嚴重的人身上還在往外流血,卻沒有人管,他忍著痛,立即組織沒有受傷的幾個人開始救援,他把自己身上背心等內衣撕成一條條的,包扎幾個受重傷的人的傷口,然后再一個個把他們背下車,等救援車趕到時,他已經累昏了,等他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坐在床邊的是排長。
他和排長回來不久,受傷群眾的感謝信就到了部隊,當時有一個軍報的實習記者在部隊采訪,正好抓住了這個題材,寫了一篇報道,年底,部隊組織演講團,他成了演講團成員,半年的時間里,他跟著演講團到各個部隊演講,到年底時,他轉干了,還被推薦上了軍校。
藏一峰說,錦繡你知道嗎,我是我們村里第一個上大學的人。
藏一峰沒有把提干的事告訴任何人,他原本想給家人給小琴也給自己的女兒一個驚喜,他在當兵最后一年的秋天準備回家探親,他喜滋滋地穿上四個兜的衣服,出發前,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想起每一年他回去,女人都不滿意,說他沒有提干就是沒有出息,如今他終于提干了,卻突然想擺脫那個嫌貧愛富的鄉下姑娘,但是他必須有一個合理的理由。
他把自己裝成沒有提拔的樣子,把戰士的衣服穿回家,但那時他沒有和陳錦繡走到一起,因為部隊首長的女兒看好他了,他和部隊首長的女兒相戀了。結果一個同鄉到醫院看病,看到他的未婚妻子,那女人聽說他早就在部隊提干了,她氣壞了,帶著女兒到部隊來了。部隊首長找他談話,兩條路,要么脫軍裝滾蛋,要么回家與村姑結婚,他只好回家結婚了。但是那以后,他不再想那個村里的女人,每一次夏天休假,他都在四處游蕩。
后半夜,藏一峰感覺全身奇癢無比,甚至在炕上打起了滾兒。他渾身上下起了片片紅疹,他的蕁麻疹舊疾犯了。他拼命地在身上四處抓撓著,一會兒工夫,身上就出現了一道道的血印子。當然,這是陳錦繡早就料到的,她早知道他會犯病。吃了變質的蝦仁餃子,喝了摻雜了蘇打粉的黃酒,又得了重感冒,怎么能不犯病呢?不犯病才怪呢。陳錦繡從包里面拿出準備好的巴比妥、安定、卡馬西平等藥,她說這些都是防過敏的藥,她說媽媽擔心他的身體過敏給他開了好多藥,她說吃了這些藥就好了。她一粒一粒喂他吃藥,不一會兒,他就不叫了,深深地睡去,再也沒有任何言語。
早晨五點,天還是黑的,窗外下起了大雪,陳錦繡開始梳洗打扮,然后她把雪白的雙耳白瓷杯裝進包里,給熟睡中的藏一峰掖了掖被角,然后走出了小旅館,夜色中的小院里已經是一片銀白的世界,陳錦繡喜歡下雪的世界。大年初一的早晨的雪格外的安靜耀眼。
凌晨開始的雪來得靜寂,仿佛夜里突臨的悲傷,委屈卻又節制,待天空漸醒時,雪花張揚異常,大片的雪花被大風挾持著漫天狂舞,年三十已經過去了,那遠行的步伐太過匆忙,像那些永不回歸的青春,被成熟的時光吞噬得了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