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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挾眾侯孟津朝王 爭強梁魏秦斗法(4)

魏惠侯斂起面孔,聲音漸次嚴厲:“今日諸侯朝王,天下歸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綱,可謂黎民洪福。唯獨關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來,亦不道明因由!這是什么?是蔑視天下!是目無天子!是逆上作亂!是違背天道倫常!”

魏惠侯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聲音越說越高,面色越來越怒,這是在場諸公誰也不曾料到的。衛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連串雷霆之問,兩手打戰,幾案上剛剛倒滿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灑落一身。

衛成公這邊該韓虱斟酒,但韓虱兩眼只在魏惠侯身上。公孫衍到他身邊,拿肘子碰他一下,努嘴。

韓虱就如沒看見,兩眼仍舊盯住惠侯。

公孫衍只好提壺趨至衛成公跟前,從地上拾起酒爵,在幾案上擺正,重新斟滿。

燕文公這才明白整個宴會的目標,眼睛微閉,神色反倒放松下來。

幾個小國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臨在自己頭上。

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衛成公,鼻孔里哼出一聲。

“請問衛公,”魏惠侯顯然對衛成公的反應甚是滿意,目光看過來,聲音和藹,“秦公不守臣道,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否當由天下共誅之?”

衛成公語無倫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態度更為和藹:“衛公,你到底想說什么呢?是不,還是是?”

衛成公越發慌亂:“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離開衛成公,逐一掃過眾人,見沒人出頭,點點頭,落在周王身上:“秦公目無天子,有違倫常,衛公認為秦公不守臣道,其罪當誅,王上以為如何?”

周顯王正在掩袖悲泣,冷不丁吃此一問,驚惶失措,環顧左右:“這……什么……”

魏惠侯提高聲音,目光如劍:“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之,衛公認為其罪當誅,王上以為如何?”

周顯王額頭汗水浸出,拿衣襟連擦幾把,囁嚅道:“魏……魏侯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語氣加重,目光直逼顯王:“是魏罃在問王上!”

自登基以來,周顯王何曾見過臣下如此對他說話,情急之下,竟是呆了,連舌頭也似僵在口中。

“王上,”魏惠侯緩下語氣,但顏色未變,“秦公之罪是不是當誅,列位公侯皆在恭候回話呢!”

“當……當誅!”周顯王語無倫次。

“我王圣明!”魏惠侯似乎想起臣道了,緩緩離開座位,正正衣襟,在周天子前叩拜道,“魏罃愿領正義之師,擇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請我王恩準!”

周顯王再次環顧左右,見無一人接應:“就……就依魏侯所奏!”

魏惠侯朗聲應道:“魏罃領旨!”言訖起身,重新走到與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掃視眾公侯一圈,“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興師伐罪,征討秦賊,還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具體數目就由敝邦上大夫陳軫統一協調。魏罃不多說了,望諸位在大典之后,各自按照約定,籌齊糧款兵員,共誅失道之秦!”

眾侯無一人應聲。

“來來來,”魏惠侯就如變魔術般換成一副笑臉,“今宵花好月圓,天子賜宴,諸位仁兄當盡興暢飲!”轉對陳軫,“司儀,雅樂侍候!”

陳軫擺手,音樂響起,舞伎入場,舞的是在武王伐紂凱旋后由周公親自編創的《大武》。這曲歌舞是例行曲目,主要展現武王克紂的豐功偉業,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本無可厚非,但這夜不同尋常的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穿的是清一色的魏武卒裝束,而商紂王的士卒穿的則是秦服。顯然,魏惠侯借機伐秦蓄謀已久。

天子賜宴突然變味為誓師伐秦,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雖說戰火沒有燒到自己頭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卻使眾公侯心中難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剛剛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離席。其他諸侯見狀,也都紛紛辭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是這結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諸侯,大步走出周天子大帳。

大功告成,魏惠侯伸個長長的懶腰,仰頭望向天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一直候在帳外的毗人緊忙跟上,不無關切地小聲道:“君上,久雨初晴,又是夜里,外面濕氣大哩!”

“什么濕氣?”魏惠侯不屑地說,“看寡人一把火燒了它!”

“君上,老奴以為,這濕氣最好不燒!”

魏惠侯看向他,一臉詫異:“為什么?”

毗人眼珠子一轉,詭秘一笑:“秦人把君上的肝火攪動了,有這濕氣壓一壓,不定是樁好事情呢!”

“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聲長笑,“寡人要的正是這團肝火!召上大夫、上將軍行轅議事!”

毗人拱手:“臣遵旨!”

眾公侯散去時,已是深夜。

周天子悶坐于席,如癡如呆。

公孫衍協助眾仆清理幾案時,發現丟失一只酒壺。公孫衍核對,是韓虱的。公孫衍覺得奇怪,按照常理,韓虱此時也當在這兒協助收拾才是。想到宴席上韓虱的反常舉動,公孫衍心里打了個橫,交代仆從幾句,快步離開。

公孫衍四處打問,有人見他往遠處林中去了。公孫衍追進林中,沒尋多久,果然瞄見一個黑影正在林中左拐右拐,好像在故意打轉轉。公孫衍吃不準是否是韓虱,悄悄跟上。

黑影又繞幾個圈圈,閃進一棵大樹下面。公孫衍悄步跟上,在距他二十幾步外隱身,目不轉睛地盯住他。

黑影輕輕擊掌,又一道黑影從樹上溜下。黑影摸出一封密函,交給樹上那人,低聲道:“速報君上,事急矣,魏侯假天子之名伐我,詳情另報!”

樹上那人動作奇快,眨眼間就隱沒在黑暗里了。

黑影顯然是大功告成,長長噓出一口氣,作無事人一般,悠悠哉哉地朝公孫衍的藏身處晃過來,正好打他前面走過。

公孫衍看得準確,正是韓虱!

公孫衍吃一驚,迅即回到白圭帳篷,稟報詳情,請求拘捕韓虱。

“不妥,”白圭應道,“韓虱既為上將軍府中紅人,也必住在上將軍營帳,不好拘捕。再說,即使捕到他,無憑無據,他也不會承認!”

公孫衍點頭稱是。

“這樣吧,”白圭略一思忖,吩咐道,“韓虱說是詳情另報,這個詳情必是今晚他在宴會上所看到的細情。事發緊急,相信他守不到天亮,你守候他,在他另報時,人贓俱獲,看他如何說!”

公孫衍拱手道:“犀首遵命!”

白圭關切的卻不是這事兒,轉過話鋒:“快,說說宴會上的事!”

“唉,”公孫衍輕嘆一聲,“君上也太過分了……”遂將宴會之事一五一十地稟報白圭。

白圭越聽頭越大,末了跺腳道:“君上這是昏頭了!”

“是哩,在場公侯無不義憤。還有,公侯此來,是為朝會天子,非為伐秦,君上故意遲到,喧賓奪主,處處羞辱周天子,逼天子下詔伐秦,至于明日的朝會與慶典,只字不提!看來,君上這次朝會,不為他事,只為伐秦。”

“不瞞你說,”白圭長嘆一聲,“老朽早就忖知事情會朝這地兒走!一年前陳軫奏請孟津朝王,老朽心里就犯嘀咕。誰想君上聽進去不說,竟還鐵了心。唉,這些年來,自打陳軫在側,君上越發想得多了!”

“我觀此人居心叵測,主公該當有所提防才是!”

“哦?”白圭看過來。

“犀首聽說,此人瞄的是您這位子!”

“哼,”白圭冷冷一笑,“想做相國,他還矮了點兒!”一個轉身,大步走出營帳。

回到大帳后,燕文公越想越悶,坐有一刻,起身來到趙國行轅。

“嘿,一路盤騰,這又鬧到大半夜,姬兄竟還不歇,看來這身子骨真叫結實呀!”已經寬衣的趙肅侯迎住他笑道。

“唉,”燕文公笑不出來,捶頭道,“悔不該呀!”

“什么不該?”

“不該來這里!”

“唉,”趙肅侯苦笑一下,搖頭,“真沒想到魏罃會是這樣,自取敗亡啊!”

“趙兄,”燕文公捏緊拳頭,語氣果決,“在下想定了,明日的會盟燕國不再參加,晨起拔營,打道回燕!”

“哦?”趙肅侯震驚。

“這樣的會盟,姬閔視為奇恥!”

“姬兄走了也好。”趙肅侯沉思良久,應道。

“趙兄不想走嗎?”

“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趙肅侯給他個苦笑。

“也是。”燕文公點頭道,“你們三晉是一家人,唇齒相依!”

“不是一家,是離得太近!”趙肅侯再次苦笑,略略一頓,“再說,魏罃伐秦,于趙也不是壞事,在下求之不得呢!”

“趙兄,”燕文公直入主題,“在下登門相擾,一是告別,二也是為樁事情。”

“姬兄請講!”

“在下欲去覲見天子,想請仁兄同行!”

“這……”趙肅侯遲疑一下,“此時去見天子,怕是……”

“此時不去,在下就沒辰光了!”

“仁兄去吧,”趙肅侯略一思索,笑道,“在下一時三刻走不了,有的是辰光!”

“也好。”燕文公拱手別過,大步走出,徑投天子行轅。

夜深了,天子行轅里,周顯王依舊坐在他的席位上,陪坐的是顏太師。君臣相對無語,猶如兩座木雕。

不知過有多久,顏太師長嘆一聲,緩緩起身,走向帳門。

“太師!”周顯王陡然發作,一拳擂在幾案上。

“老臣在!”顏太師回反身。

周顯王的聲音似從牙縫里擠出:“起駕!”

顏太師打個驚怔。

“回宮!”

“回……回宮?”顏太師呆了。

周顯王一字一頓:“回洛陽!”

“王上,”顏太師緩緩叩地,“途中回得,眼下回不得呀!明天就是大典,列國公侯都在看著,大周的顏面全都擱在明面上了,王上……”放聲悲泣。

“寡人……”周顯王淚水涌出,放聲悲泣,“寡人這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君臣二人正在悲哭,內宰趨進:“王上,燕公求見!”

“燕公?”周顯王止住哭,看向顏太師。

顏太師抹把老淚,激動地說:“患難見真仆啊!”

“快,”周顯王拭干眼淚,揚手,“有請燕公!”

燕文公趨入大帳,五體投地,號啕大哭:“王上……臣……臣無能啊,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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