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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正紅旗下(2)

  • 正紅旗下
  • 老舍
  • 4821字
  • 2018-04-04 14:23:27

他還會唱呢!有的王爺會唱須生,有的貝勒會唱《金錢豹》,有的滿族官員由票友而變?yōu)榫﹦∶輪T……戲曲和曲藝成為滿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們不但愛去聽,而且喜歡自己粉墨登場。他們也創(chuàng)作,大量地創(chuàng)作,岔曲、快書、鼓詞等等。我的親家爹也當(dāng)然不甘落后。遺憾的是他沒有足夠的財力去組成自己的票社,以便親友家慶祝孩子滿月,或老太太的生日,去車馬自備、清茶恭候地唱那么一天或一夜,耗財買臉,傲里奪尊,譽(yù)滿九城。他只能加入別人組織的票社,隨時去消遣消遣。他會唱幾段聯(lián)珠快書。他的演技并不很高,可是人緣很好,每逢獻(xiàn)技都博得親友們熱烈喝彩。美中不足,他走票的時候,若遇上他的夫人也盛裝在場,他就不由地想起閻王奶奶來,而忘了詞兒。這樣丟了臉之后,他回到家來可也不鬧氣,因為夫妻們大吵大鬧會喊啞了他的嗓子。倒是大姐的婆婆先發(fā)制人,把日子不好過,債務(wù)越來越多,統(tǒng)統(tǒng)歸罪于他愛玩票,不務(wù)正業(yè),鬧得沒結(jié)沒完。他一聲也不出,只等到她喘氣的時候,他才用口學(xué)著三弦的聲音,給她彈個過門兒:“登根兒哩登登”。藝術(shù)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還能夠找出自慰的辦法,所以他快活—不過據(jù)他的夫人說,這是沒皮沒臉,沒羞沒臊!

他們夫婦誰對誰不對,我自幼到而今一直還沒有弄清楚。那么,書歸正傳,還說我的生日吧。

在我降生的時候,父親正在皇城的什么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自古為然。姑母是寡婦,母親與二姐也是婦女,我雖是男的,可還不堪重任。全家竟自沒有人主持祭灶大典!姑母發(fā)了好幾陣脾氣。她在三天前就在英蘭齋滿漢餑餑鋪買了幾塊真正的關(guān)東糖。所謂真正的關(guān)東糖者就是塊兒小而比石頭還硬,放在口中若不把門牙崩碎,就把它粘掉的那一種,不是攤子上賣的那種又泡又松,見熱氣就容易化了的低級貨。她還買了一斤什錦南糖。這些,她都用小缸盆扣起來,放在陰涼的地方,不叫灶王爺與一切的人知道。她準(zhǔn)備在大家祭完灶王,偷偷地拿出一部分,安安頓頓地躺在被窩里獨自享受,即使粘掉一半個門牙,也沒人曉得。可是,這個計劃必須在祭灶之后執(zhí)行,以免叫灶王看見,招致神譴。哼!全家居然沒有一個男人!她的怒氣不打一處來。我二姐是個忠厚老實的姑娘,空有一片好心,而沒有克服困難的辦法。姑母越發(fā)脾氣,二姐心里越慌,只含著眼淚,不住地叫:“姑姑!姑姑!”

幸而大姐及時地來到。大姐是個極漂亮的小媳婦:眉清目秀,小長臉,尖尖的下頦像個白蓮花瓣似的。不管是穿上大紅緞子的氅衣,還是藍(lán)布旗袍,不管是梳著兩把頭,還是挽著旗髻,她總是那么俏皮利落,令人心曠神怡。她的不寬的腰板總挺得很直,亭亭玉立;在請蹲安的時候,直起直落,穩(wěn)重而飄灑。只有在發(fā)笑的時候,她的腰才彎下一點去,仿佛喘不過氣來,笑得那么天真可憐。親戚、朋友,沒有不喜愛她的,包括著我的姑母。只有大姐的婆婆認(rèn)為她既不俊美,也不伶俐,并且時常譏誚:你爸爸不過是三兩銀子的馬甲!

大姐婆婆的氣派是那么大,講究是那么多,對女仆的要求自然不能不極其嚴(yán)格。她總以為女仆都理當(dāng)以身殉職,進(jìn)門就累死。自從娶了兒媳婦,她干脆不再用女仆,而把一個小媳婦當(dāng)作十個女仆使用。大姐的兩把頭往往好幾天不敢拆散,就那么帶著那小牌樓似的家伙睡覺。梳頭需要相當(dāng)長的時間,萬一婆婆已經(jīng)起床,大聲地咳嗽著,而大姐還沒梳好了頭,過去請安,便是一行大罪!大姐須在天還沒亮就起來,上街給婆婆去買熱油條和馬蹄兒燒餅。大姐年輕,貪睡。可是,出閣之后,她練會把自己驚醒。醒了,她便輕輕地開開屋門,看看天上的三星。假若還太早,她便回到炕上,穿好衣服,坐著打盹,不敢再躺下,以免睡熟了誤事。全家的飯食、活計、茶水、清潔衛(wèi)生,全由大姐獨自包辦。她越努力,婆婆越給她添活兒,加緊訓(xùn)練。婆婆的手,除了往口中送飲食,不輕易動一動。手越不動,眼與嘴就越活躍,她一看見兒媳婦的影子就下好幾道緊急命令。

事情真多!大姐每天都須很好地設(shè)計,忙中要有計劃,以免發(fā)生混亂。出嫁了幾個月之后,她的眉心出現(xiàn)了兩條細(xì)而深的皺紋。這些委屈,她可不敢對丈夫說,怕挑起是非。回到娘家,她也不肯對母親說,怕母親傷心。當(dāng)母親追問的時候,她也還是笑著說:沒事!真沒事!奶奶放心吧!(我們管母親叫作奶奶。)

大姐更不敢向姑母訴苦,知道姑母是爆竹脾氣,一點就發(fā)火。可是,她并不拒絕姑母的小小的援助。大姐的婆婆既要求媳婦打扮得像朵鮮花似的,可又不肯給媳婦一點買胭脂、粉、梳頭油等等的零錢,所以姑母一問她要錢不要,大姐就沒法不低下頭去,表示口袋里連一個小錢也沒有。姑母是不輕易發(fā)善心的,她之所以情愿幫助大姐者是因為我們滿人都尊敬姑奶奶。她自己是老姑奶奶,當(dāng)然要同情小姑奶奶,以壯自己的聲勢。況且,大姐的要求又不很大,有幾吊錢就解決問題,姑母何必不大仁大義那么一兩回呢。這個,大姐婆婆似乎也看了出來,可是不便說什么;娘家人理當(dāng)貼補(bǔ)出了嫁的女兒,女兒本是賠錢貨嘛。在另一方面,姑母之所以敢和大姐婆婆分庭抗禮者,也在這里找到一些說明。

大姐這次回來,并不是因為她夢見了一條神龍或一只猛虎落在母親懷里,希望添個將來會“出將入相”的小弟弟。快到年節(jié),她還沒有新的綾絹花兒、胭脂宮粉,和一些雜拌兒。這末一項,是為給她的丈夫的。大姐夫雖已成了家,并且是不會騎馬的驍騎校,可是在不少方面還像個小孩子,跟他的爸爸差不多。是的,他們老爺兒倆到時候就領(lǐng)銀子,終年都有老米吃,干嘛注意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厚呢?生活的意義,在他們父子看來,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細(xì)致,考究,入迷。大姐丈不養(yǎng)靛頦兒,而英雄氣概地玩鷂子和胡伯喇,威風(fēng)凜凜地去捕幾只麻雀。這一程子,他玩膩了鷂子與胡伯喇,改為養(yǎng)鴿子。他的每只鴿子都值那么一二兩銀子;“滿天飛元寶”是他愛說的一句豪邁的話。他收藏的幾件鴿鈴都是名家制作,由古玩攤子上搜集來的。

大姐夫需要雜拌兒。每年如是:他用各色的洋紙糊成小高腳碟,以備把雜拌兒中的糖豆子、大扁杏仁等等輕巧地放在碟上,好像是為給他自己上供。一邊擺弄,一邊吃;往往小紙碟還沒都糊好,雜拌兒已經(jīng)不見了;盡管是這樣,他也得到一種快感。雜拌兒吃完,他就設(shè)計糊燈籠,好在燈節(jié)懸掛起來。糊完春燈,他便動手糊風(fēng)箏。這些小事情,他都極用心地去作;一兩天或好幾天,他逢人必說他手下的工作,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在不斷的商討中,往往得到啟發(fā),他就從新設(shè)計,以期出奇制勝,有所創(chuàng)造。若是別人不愿意聽,他便都說給我大姐,鬧得大姐腦子里盡是春燈與風(fēng)箏,以至耽誤了正事,招得婆婆鳴炮一百零八響!

他們玩耍,花錢,可就苦了我的大姐。在家庭經(jīng)濟(jì)不景氣的時候,他們不能不吵嘴,以資消遣。十之八九,吵到下不來臺的時候,就歸罪于我的大姐,一致進(jìn)行討伐。大姐夫雖然對大姐還不錯,可是在混戰(zhàn)之中也不敢不罵她。好嘛,什么都可以忍受,可就是不能叫老人們罵他怕老婆。因此,一來二去,大姐增添了一種本事:她能夠在炮火連天之際,似乎聽到一些聲響,又似乎什么也沒聽見。似乎是她給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針。可憐的大姐!

大姐來到,立刻了解了一切。她馬上派二姐去請“姥姥”,也就是收生婆。并且告訴二姐,順腳兒去通知婆家:她可能回去的晚一些。大姐婆家離我家不遠(yuǎn),只有一里多地。二姐飛奔而去。

姑母有了笑容,遞給大姐幾張老裕成錢鋪特為年節(jié)給賞與壓歲錢用的、上邊印著劉海戲金蟾的、嶄新的紅票子,每張實兌大錢兩吊。同時,她把弟婦生娃娃的一切全交給大姐辦理,倘若發(fā)生任何事故,她概不負(fù)責(zé)。

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時候,大姐的公公正和兒子在院里放花炮。今年,他們負(fù)債超過了往年的最高紀(jì)錄。臘月二十三過小年,他們理應(yīng)想一想怎么還債,怎么節(jié)省開支,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債主子們把門環(huán)子敲碎。沒有,他們沒有那么想。大姐婆婆不知由哪里找到一點錢,買了頭號的大糖瓜,帶芝麻的和不帶芝麻的,擺在灶王面前,并且瞪著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說幾句好話,別不三不四地順口開河,瞎扯!”兩位男人呢,也不知由哪里弄來一點錢,都買了鞭炮。老爺兒倆都脫了長袍。老頭兒換上一件舊狐皮馬褂,不系紐扣,而用一條舊布褡包松攏著,十分瀟灑。大姐夫呢,年輕火力壯,只穿著小棉襖,直打噴嚏,而連說不冷。鞭聲先起,清脆緊張,一會兒便火花急濺,響成一片。兒子放單響的麻雷子,父親放雙響的二踢腳,間隔停勻,有板有眼:噼啪噼啪,咚;噼啪噼啪,咚—當(dāng)!這樣放完一陣,父子相視微笑,都覺得放炮的技巧九城第一,理應(yīng)得到四鄰的熱情夸贊。

不管二姐說什么,中間都夾著麻雷子與二踢腳的巨響。于是,大姐的婆婆仿佛聽見了:親家母受了煤氣。“是嘛!”她以壓倒鞭炮的聲音告訴二姐:“你們窮人總是不懂得怎么留神,大概其喜歡中煤毒!”她把“大概”總說成“大概其”,有個“其”字,顯著多些文采。說完,她就去換衣裳,要親自出馬,去搶救親家母的性命,大仁大義。佐領(lǐng)與驍騎校根本沒注意二姐說了什么,專心一志地繼續(xù)放爆竹。即使聽明白了二姐的報告,他們也不能一心二用,去考慮爆竹以外的問題。

我生下來,母親昏了過去。大姐的婆母躲在我姑母屋里,二目圓睜,兩腮的毒氣肉袋一動一動地述說解救中煤毒的最有效的偏方。姑母老練地點起蘭花煙,把老玉煙袋嘴兒斜放在嘴角,眉毛挑起多高,準(zhǔn)備挑戰(zhàn)。

“偏方治大病!”大姐的婆婆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

“生娃娃用不著偏方!”姑母開始進(jìn)攻。

“那也看誰生娃娃!”大姐婆婆心中暗喜已到人馬列開的時機(jī)。

“誰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氣的偏方!”姑母從嘴角撤出烏木長煙袋,用煙鍋子指著客人的鼻子。

“老姑奶奶!”大姐婆婆故意稱呼對方一句,先禮后兵,以便進(jìn)行殲滅戰(zhàn)。“中了煤氣就沒法兒生娃娃!”

在這激烈舌戰(zhàn)之際,大姐把我揣在懷里,一邊為母親的昏迷不醒而落淚,一邊又為小弟弟的誕生而高興。二姐獨自立在外間屋,低聲地哭起來。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來,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么強(qiáng),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險。

姑母高了興的時候,也格外賞臉地逗我一逗,叫我“小狗尾巴”,因為,正如前面所交代的,我是生在戊戌年(狗年)的尾巴上。連她高了興,幽默一下,都不得人心!我才不愿意當(dāng)狗尾巴呢!傷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即使沒有罪名,也是個過錯!看,直到今天,每逢路過狗尾巴胡同,我的臉還難免有點發(fā)紅!

不過,我還要交代些更重要的事情,就不提狗尾巴了吧。可以這么說:我只趕上了大清皇朝的“殘燈末廟”。在這個日落西山的殘景里,盡管大姐婆婆仍然常常吹嗙她是子爵的女兒、佐領(lǐng)的太太,可是誰也明白她是虛張聲勢,威風(fēng)只在嘴皮子上了。是呀,連向她討債的賣燒餅的都敢指著她的鼻子說:“吃了燒餅不還錢,怎么,還有理嗎?”至于我們窮旗兵們,雖然好歹地還有點鐵桿莊稼,可是已經(jīng)覺得脖子上仿佛有根繩子,越勒越緊!

以我們家里說,全家的生活都仗著父親的三兩銀子月餉,和春秋兩季發(fā)下來的老米維持著。多虧母親會勤儉持家,這點收入才將將使我們不至淪為乞丐。

二百多年積下的歷史塵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譴,也忘了自勵。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具風(fēng)格的生活方式: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生命就這么沉浮在有講究的一汪死水里。是呀,以大姐的公公來說吧,他為官如何,和會不會沖鋒陷陣,倒似乎都是次要的。他和他的親友仿佛一致認(rèn)為他應(yīng)當(dāng)食王祿,唱快書,和養(yǎng)四只靛頦兒。同樣地,大姐丈不僅滿意他的“滿天飛元寶”,而且情愿隨時為一只鴿子而犧牲了自己。是,不管他去辦多么要緊的公事或私事,他的眼睛總看著天空,決不考慮可能撞倒一位老太太或自己的頭上碰個大包。他必須看著天空。萬一有那么一只掉了隊的鴿子,飛的很低,東張西望,分明是十分疲乏,急于找個地方休息一下。見此光景,就是身帶十萬火急的軍令,他也得飛跑回家,放起幾只鴿子,把那只自天而降的“元寶”裹了下來。能夠這樣俘獲一只別人家的鴿子,對大姐夫來說,實在是最大最美的享受!至于因此而引起糾紛,那,他就敢拿刀動杖,舍命不舍鴿子,嚇得大姐渾身顫抖。

是,他們老爺兒倆都有聰明、能力,細(xì)心,但都用在從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得到享受與刺激。他們在蛐蛐罐子、鴿鈴、干炸丸子……等等上提高了文化,可是對天下大事一無所知。他們的一生像作著個細(xì)巧的,明白而又有點胡涂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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