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修身(6)
- 唐浩明評點曾國藩日記
- 唐浩明
- 4996字
- 2018-04-09 15:59:55
十多年后,身為軍事統帥的曾氏,曾尖銳地批評知識分子:“近來書生侈口談兵,動輒克城若干、拓地若干,此大言也;又好攻人之短,輕詆古賢,苛責時彥,此大言也。好談兵事者,其閱歷必淺;好攻人之短者,其自修必疏。”曾氏推己及人,把文人的這個弊病揭露得深透而生動。自古以來,文人都好說大話。這些大話,歸結起來不出夸大自己、指責別人兩個方面的內容。這個毛病生發在文人圈子中時,無非引起些不團結、彼此攻擊等后果,不會給社會帶來多大的危害,但若一旦生發在官場、軍隊之中,則對社會將會產生嚴重的惡果。所以曾氏提出“有操守而無官氣,多條理而少大言”的用人原則,自己平時也盡量做到節制言語。曾氏在日后大事業中的這種所思所為,其基礎應奠定在京師時期的修身。
可愛的文學青年,可丑的名心大動
原文
晏起。讀《渙卦》。樹堂來,渠本日三十初度。飯后,讀《節卦》。倚壁寐半時。申刻,記《饋貧糧》。旋出門拜客五家,在樹堂處看渠日課,多采芻言,躬行無一,真愧煞矣!
今早,名心大動,忽思構一巨篇以震炫舉世之耳目,盜賊心術,可丑!燈初歸,記昨日、今日事,點古文二卷半。今早,樹堂教我戒下棋,謹當即從。(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十日)
評點
今天一早,曾氏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要寫一鴻篇巨制來轟動世界。曾氏真是一個可愛的熱血沸騰的文學青年!這樣的突發奇想,對酷愛文學創作的青年來說,幾乎人人都會有過,差別只在于“震炫”即轟動的程度罷了:野心大的企望轟動全國,野心小的只不過想轟動身邊左右而已。但曾氏將它上綱上線,視此奇想為“盜賊心術”,并罵自己“可丑”。
平心而論,若吟詩作文僅僅只是為了出名,那就難得有戀戀不舍的激情與持久不衰的動力。因為“戀戀不舍”與“持久不衰”,只能源于與生命相連的沖動,“名”畢竟是身外之物,可有可無。長時期的不出名,激情自然消退,動力自然削弱。故而真正的詩人作家,文學創作一定是他出于內心的真誠愛好,決不是完全為了出名。從這個角度出發,批判“名心大動”是有道理的。但畢竟詩文是自己寫的,與盜竊行為還是不同的。所以,將此心比作“盜賊心術”,以筆者看來是有點過了。
焚香靜坐
原文
又晏起,真下流矣!
樹堂來,與言養心養體之法。渠言舍靜坐更無下手處,能靜坐而天下之能事畢矣。因教我焚香靜坐之法,所言皆閱歷語,靜中真味,煞能領取。言心與氣總拆不開,心微浮則氣浮矣,氣散則心亦散矣。此即孟子所謂“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與樹堂同走岱云處早飯,席間一語欺樹堂。
午初歸。因昨日《李集》、《樂府題解》已抄一半,索性接抄。燈后,始抄完,共八葉。焚香靜坐一時,心仍馳放,勉強支持,猶頹然欲睡,何也?記昨日、今日事。作《題塞外課經圖》詩一首,凡筆墨應酬,須即日打發,既不失信于人,此心亦大清凈。(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評點
因為起床晚了,就痛罵自己“下流”,讓我們再一次感受到曾氏“不為圣賢,即為禽獸”的斬釘截鐵的決心,但如果我們聯想到曾氏是一個出身于“五六百載曾無人與于科目秀才之列”的農家子弟,其心中的偶像祖父從懂事理之后便“終身未明而起”,便可知曾氏罵一句“下流”也并非就難以理解。晚睡晚起、日中酣眠,原本就是鄉間所不能容忍的惡行惡習!
這篇日記中談到焚香靜坐,即靜坐時,點燃一根香。靜坐時為什么要焚香?是借香的上升煙氣,將心靈與上蒼連接在一起?還是借燃香來營造一種靜謐的氛圍,以便讓心能收斂安寧?可能兩者都有。可惜,曾氏的打坐功夫未到家,焚香靜坐之后,仍不能將心收回來,勉力去做,居然又昏昏欲睡了。我們于此可知靜坐之難,也于此知道曾氏的的確確是一個凡夫俗子。
本日曾氏為應酬作了一首詩,全名為《題周小村前輩塞外課經圖》。周為翰林院同寅。這種詩純屬文人之間的筆墨往來,因為缺乏本身的沖動,故而難寫,也往往少佳作。這首五言詩長達四十二行,筆者認為在曾氏的詩詞中只能稱為平平,故不抄錄。
感悟至靜之境
原文
起亦不早。焚香靜坐半時。飯后,謄詩送去,數月方報,不恕之至。王翰城來,談半時去。剃發。仍靜坐,不得力,枕肘睡去,醒來心甚清。點古文一卷。飯后,張楠皆、李筆峰來久坐,燈后去。點古文一卷,靜坐小半時,頹然欲睡,可恨之至。
細思神明則如日之升,身靜則如鼎之鎮,此二語可守者也。惟心到靜極時,所謂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畢竟未體驗出真境來。意者只是閉藏之極,逗出一點生意來,如冬至一陽初動時乎?
貞之固也,乃所以為元也;蟄之壞也,乃所以為啟也;谷之堅實也,乃所以為始播之種子也。然則不可以為種子者,不可謂之堅實之谷也。此中無滿腔生意,若萬物皆資始于我心者,不可謂之至靜之境也。然則靜極生陽,蓋一點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靜極,仁心不息,其參天兩地之至誠乎?
顏子三月不違,亦可謂洗心退藏,極靜中之真樂者矣。我輩求靜,欲異乎禪氏入定冥然罔覺之旨,其必驗之此心,有所謂一陽初動,萬物資始者,庶可謂之靜極,可謂之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也。不然,深閉固拒,心如死灰,自以為靜,而生理或幾乎息矣,況乎其并不能靜也。有或擾之,不且憧憧往來乎?深觀道體,蓋陰先于陽,信矣。然非實由體驗得來,終掠影之談也。始記于此,以俟異日。
記本日事。早寢。此所謂復其見天地之心也。次早又記。(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評點
這篇日記,其實是一篇感悟至靜之境的論文。
曾氏認為,靜到極點時應該是這樣的境界:滿腔生意從極度的閉藏中發舒出來,就好像堅硬的谷殼里,新的生命正在醞釀中。谷殼越堅硬,即閉藏越緊密,也即靜得越深沉,生命之真意也就越堅實,越蓬勃。
曾氏將這種至靜之境,與禪家入定之后的“冥然罔覺”作了區分。這兩者之間關鍵的差異在于有無生意,以及生意之強烈如何。曾氏認為,靜時應當是“一陽初動萬物資始”,正如同萬物勃發的無限春光,只能在冰雪封凍的三九嚴寒之后一樣。
遺憾的是,這種感悟并非曾氏本人從體驗中得來。那么它是怎樣得來的?來自想象,抑來自書本,或是來自朋友們的描述?所以,曾氏說,這些“終掠影之談也”。無論如何,這段文字能給我們一些啟迪。
至虛即至誠
原文
早起,至會館敬神,便拜客五家,巳正歸。
在車中看《中孚卦》,思人必中虛,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實無妄,蓋實者不欺之謂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別著一物,心中別有私見,不敢告人,而后造偽言以欺人。若心中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別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則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誠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無私著也。無私著者,至虛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虛,天下之至誠者也。當讀書則讀書,心無著于見客也;當見客則見客,心無著于讀書也。一有著則私也。靈明無著,物來順應,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是之謂虛而已矣,是之謂誠而已矣。以此讀《無妄》、《咸》、《中孚》三卦,蓋捍格者鮮矣。
是日,女兒周歲,吃面,不覺已醉。出門拜客二家,皆說話太多。申正歸。飯后,岱云來久談,因同出步月,至田敬堂寓,有一言諧謔,太不檢。歸,作《瑣瑣行》詩,子初方成。(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評點
因《中孚卦》的彖辭中有“乘木舟虛也”的話,曾氏便從一個“虛”字上聯想了很多。
他想:人必須要心中虛空,也就是說心中不要存在另物,才能做到真實,而真實就是不欺蒙。人之所欺蒙別人,是心中存著另一個不能告人的私物,于是便以說假話來應對。如果心中不存有另物,又何必如此呢?
人之所以欺蒙自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比如說,在認知上應該是喜好道德,但心中實際上喜好的是美色,若不能去掉喜好美色的私心,則不能不對喜好道德的認知予以欺蒙。
所以,誠實表現在不欺蒙;不欺蒙,是因為心中無私存另物。那么,這種不存另物,就是最大的虛空。故而天下最大的虛空,也就是天下最大的誠實。當讀書時則一心讀書,不要又想與客人見面的事;當見客時則一心陪客人,不要又想讀書的事。一有他念,則另存他物了。心靈上沒有別的東西沾染著,事情來了,則依著它接應,沒有來時不去想,接應時不著雜念,過去后也不再留戀。這就是所謂的虛,也就是所謂的誠。
認識到這一點后,再來讀主張無虛妄的《無妄卦》,倡導“君子以虛受人”的《咸卦》以及提出“乘木舟虛也”的《中孚卦》,則障礙可以減去許多。
讀這篇日記,可以看出曾氏的感悟,其基點仍建在主一的理念上。對事對人,心中只有一,不存二,這就是虛,這種虛也就是誠。若干年后,曾氏受命辦團練,向全省官紳士人堅定表示“不要錢不怕死”、一心一意護衛桑梓的態度,就是至虛至誠的最大踐行。
這天曾氏花了一個晚上創作一首題名《瑣瑣行戲簡何子敬乞腌菜》。詩寫得很風趣,現抄錄于下:
瑣瑣復瑣瑣,謀道謀食無一可。
大人夭嬌如神龍,細人局蜷如蜾蠃。
皇皇百計營齏鹽,世間齷齪誰似我?
既不學虎頭食肉飛將軍,又不能駝峰犀箸醉紅裙。
長將野蔬說奇錯,春筍秋芋評紛紛。
拙妻嘲訕婢子笑,可憐先生了不聞。
苦思鄉國千里月,夢想床頭一甕云。
君家腌菜天下知,忍不乞我賑朝饑?
丈夫豈當判畛域,仁者況可懷鄙私!
炯炯予心天所許,堂堂此理君莫疑。
忽憶條侯理入口,黃頭銅山竟僵掊。
功高七國安如山,錢布九州浩如藪。
當時鼎烹會親賓,后日饑腸作牛吼。
今我與子俱不材,懷抱傾筐倒篋開。
敢與廉惠兩無猜,青天白日森昭回。
不醉不飽胡為哉?
何子敬名紹祺,乃著名書法家何紹基之弟。其父何凌漢出身探花,官至工部、戶部尚書,何家應是名門望族。曾氏與何家兄弟都是好朋友,往來密切。向何家討腌菜,竟然寫了一篇這樣長的古風!當然,乞腌菜不過是一個由頭,賦詩才是正事。我們于此可見當時京師文人交往的風采。
作詩文須有真摯情感
原文
早起,思將昨夜三詩謄稿,了此一事,然后靜心讀書。乃方謄之時,意欲求工,展轉不安,心愈迫,思愈棘,直至午正方謄好。因要發家信,又思作詩寄弟,千情纏綿,苦思不得一句。
凡作詩文,有情極真摯,不得不一傾吐之時。然必須平日積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源,其所言之理,足以達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時無鐫刻字句之苦,文成后無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讀書積理之功也。若平日醞釀不深,則雖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適之,不得不臨時尋思義理。義理非一時所可取辦,則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飾字句,則巧言取悅,作偽日拙,所謂修詞立誠者,蕩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發之時,則必視胸中義理何如,如取如攜,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須臨時取辦,則不如不作,作則必巧偽媚人矣。謹記謹記。
未正,竺虔來,久談。背議人短,不能懲忿。送竺虔出門,不覺至渠寓,歸已將晚。寫家信呈堂上,僅一葉,寄弟信三千余字。(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評點
曾氏今天很忙。改詩謄詩費去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又想起要給弟弟寫詩,苦苦思索,卻又沒有找到感覺。下午好友金竺虔來訪,久坐不走。聊完天后,曾氏又把金送回家。返回自家已將近晚上,然后在油燈下分別給父母、諸弟各寫一封家信,給諸弟信長達三千余字。這一天夠辛苦了。
因與弟詩的構思艱難,曾氏想起作詩文必須先得有不吐不快的真摯情感,然后還得要把這種情感上升到義理層面上。如此,詩文才可以寫得好。若義理不足,只在字句上下功夫,則是靠巧言取悅讀者,好比作偽,與“修詞立誠”的古訓完全背離。與其這樣,還不如不作。好在第二天便進入狀態,寫了四首給九弟國荃的律詩。這四首詩手足情深,義理文字都很好,現抄錄于下。
其一
違離予季今三載,辛苦學詩絕可憐。
王粲辭家遘多患,陸云入洛正華年。
輪轅塵里鬢毛改,鼙鼓聲中筋骨堅。
門內生涯何足道,要須嘗膽扳堯天。
其二
漢家八葉耀威弧,冬幹春膠造作殊。
豈謂戈照京口,翻然玉帛答倭奴。
故山豈識風塵事,舊德惟傳嫁娶圖。
長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說康衢。
其三
杜韓不作蘇黃逝,今我說詩將附誰?
手似五丁開石壁,心如六合一游絲。
神斤事業無凡賞,春草池塘有夢思。
何日聯床對燈火,為君爛醉舞仙僛。
其四
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
入世巾袍各骯臟,閉門諧謔即支離。
中年例有妻孥役,識字由來教養衰。
家食等閑不經意,如今飄泊在天涯。
這四首詩中的第一首說諸弟求學求功名的不易,第二首說的是對戰爭將起的憂慮,第三首是對詩文有成的自我夸許,第四首是對已成年的三個兄弟的評價。最有趣的是第四首。曾氏對時年二十三歲、二十一歲、十九歲的三個弟弟的品鑒,居然與后來他們一生的行事基本吻合。
四弟國潢出生于庚辰年,被稱為辰君。辰君一生的功名,只是一個大哥花錢買來的監生。戰爭年代,他未參與兵事,一直在老家照顧曾氏大家族,后來活了六十七歲,壽終正寢。用平正二字來概括其一生,大致是接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