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于汀的畫室1
畫家于汀把公寓大樓的最高兩層最左側的八間用人房間、一段走廊和兩個對稱的假閣樓合在一起,改建成一間大畫室,一條寬敞的環繞畫室三側的涼廊通向各個單間。與涼廊相接的螺旋形樓梯的周圍,于汀布置得如同一間小客廳,他在兩次作畫間歇時,很喜歡坐在這兒休息。白天還可以接待顧客和朋友。小客廳與畫室之間用L形家具隔開,這是一種沒有背封板的書架,類似中國式的多寶架,髹以黑漆,用仿貝雕和細銅件作裝飾,又高又寬又長,最長處有兩米多,最短處也有一米五。書架頂上整齊地擺放著一些模塑品,一尊陳舊的馬麗亞娜塑像,幾個大花瓶,三塊漂亮的大理石角錐體。書架的五層擱板上堆放著一大堆小擺設、紀念品和新奇小玩意兒:一些來自20世紀30年代萊比納大賽上的粗拙物件——一個土豆切削器,一個帶漏斗的蛋黃醬攪拌器,一個蛋類切片器,一個貝殼狀黃油制作器,一個特別復雜類似曲柄手搖鉆的高級開瓶器;一些超現實主義或波普藝術的實物——一只全部鍍銀的長面包盤,一個七點
牌盒;一些干花置于玻璃板下,襯以用彩紙和布料制作的帶有浪漫情調的或洛可可式的小布景,可愛、逼真,每個細節都能精巧地表現出來,比如,有一塊放在兩厘米高獨腳小桌上的勾花小桌布,同用每塊不到兩三毫米長的木條斷續拼接的鑲木地板一樣精細;一套20世紀初出版的古老明信片,上面印著龐貝城
的景物,有尼祿凱旋門(用意大利語、法語、英語寫著“尼祿的拱門”)、維蒂之家(“羅馬式別墅的最佳典范之一,內柱廊式庭院,四周花木環繞,漂亮的壁畫和大理石裝潢還完好無損地保留著……”)、卡維奧·祿福之家、盧帕納爾
巷等等。這些收藏品中最漂亮的是幾個精巧的音樂盒:其中一個堪稱古老的是一座小教堂,當你輕輕地掀起鐘樓的時候,教堂排鐘就奏起著名的《所有的音樂都令我焦慮不安》;另一個音樂盒是一個珍貴的小擺鐘,鐘擺搖擺時,一只穿著芭蕾舞短裙的小老鼠也隨之轉動。
L形家具的兩端各有一個開口,用皮門簾擋住,在它圍成的三角形地段中,于汀放了一只矮沙發、幾個墩狀軟座和一個活動小吧臺,吧臺內擺滿酒瓶、杯子和一個來自貝魯特著名夜總會“星”的冰桶:冰桶狀如一個又矮又胖的僧侶,右手拿著一個大口杯,穿著一件灰色長袍,系著一根束腰繩,套在頭部和肩膀上的一頂黑色風帽正好成為桶蓋。
L形家具最長的一端對著左側墻壁,墻上糊著軟木紙。在離地面兩米半高處安裝了一條軌道,上面有幾個可以滑動的金屬三腳架,三腳架上掛著二十多幅這位畫家自己的作品,大都規格較小,幾乎全是用他早期的繪畫技法創作的,他自己稱這一時期為“迷霧階段”,然而正是這種技法令他成名。一般說來,他的作品都是一些名畫的精細復制,比如《蒙娜麗莎》《晚禱》《撤出俄國》《草地上的午餐》《解剖課》等等,他在這些畫上再涂上一層或淺或深的霧色,達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灰色浮雕的效果,名畫原來的影像反而若隱若現。1960年5月,在二十二號畫廊舉辦的巴黎畫展開幕式上,到處彌漫著人工霧,大批來賓抽雪茄煙和香煙更加重了這種霧色,一些社會新聞欄編輯感到非常高興,畫展大獲成功。只有兩三位評論家風言風語,比如瑞士評論家貝桑德爾寫道:“于汀的灰色不是令人想到馬列維奇的《白上之白》,而是令人想到彼埃爾·達克和韋爾莫將軍看重的黑人在隧道里的戰斗。”然而大部分評論家都熱烈吹捧,其中一位稱于汀的畫為“氣象抒情”,并且評論說:這種“氣象抒情”使于汀和紐約的“布魯塔藝術”
先驅赫芬一樣出名,甚至可以平起平坐。經人指點,于汀保留了大約一半的作品不肯脫手,如今只有出高價才能買到他的畫。
今天,小客廳中有三個人。一位是四十來歲的女士,她正從涼廊相連接的螺旋樓梯上走下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皮連衣裙,用麂皮擦著手里一把做工精細的東方匕首。據傳說,這把匕首就是狂熱分子蘇萊曼·哈雷比于1800年6月14日在開羅用來刺殺讓-巴蒂斯特·克萊貝爾將軍時用的那一把。當時,埃及征戰勝負各半,拿破侖便把這位戰略指揮家克萊貝爾將軍留在埃及。那天,他剛剛以赫利奧波利斯戰役的勝利來答復基思海軍上將的最后通牒。
另外兩位坐在墩式軟座上。這是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婦。妻子穿著一條齊膝拼布工藝短裙和網眼很大的黑色絲襪,她把沾著紅色唇膏的香煙壓滅在一個形如海星的水晶玻璃煙灰缸里。丈夫穿一套細紅條紋深色西服和淺藍襯衣,系著紅斜條藍領帶,配一條小手絹。花白頭發平頂頭,鼻梁上架一副玳瑁框眼鏡。他的膝上放著一本題為《稅法》的紅色封面的小冊子。
穿著皮連衣裙的年輕女士是于汀的女秘書。那對男女是奧地利顧客。他們特地從薩爾茨堡趕來與于汀商談購買一幅他最著名的“霧化技法”畫。這是他的處女作,畫面與《土耳其浴》分毫不差,只是經他再加工,增添了過量的水蒸氣。從遠處看,這幅畫酷似特納的水彩畫《廷塔杰爾附近的海港》。當瓦萊納給巴特爾布思上繪畫課時,曾多次以特納這幅畫為水彩畫最完美的典范教授后者。因此,巴特爾布思親自到科努瓦耶去實地寫生了一幅完全一樣的水彩畫。
于汀很少住在巴黎的這處寓所,他在紐約有一棟“LOFT”,在多爾多涅有一座城堡,在尼斯附近有一所農舍,他經常來往于四者之間。這次專程回巴黎,是為了參加阿爾塔蒙夫婦的招待會。現在他正在頂層的一個房間里工作,自然是閑人莫入,嚴禁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