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部值得一讀的小說(1)
- 那些被否定的曾經,其實很精彩:完形與療愈心理學
- (美)埃文·波斯特
- 4881字
- 2018-03-19 17:18:19
麗迪婭,我不是在談論劇本。劇本只是特定場景中的對白。一出戲也只是單一地朝向結局發展。小說則不同,像小說這類,可以憑想象去刻畫一個人的人生,但不管怎樣,似乎都是圍繞這個人紛繁的思緒去演繹種種迂回曲折與跌宕起伏。
——琳恩·莎倫·舒瓦茨《場域中的干擾》
人們往往最后一個意識到他們自己的人生是多么富有戲劇性。他們整天看著別人險象環生的日子大驚小怪,卻不肯向內看,其實他們自己的人生恰恰也充滿同樣的狀況。拉夫就是這樣一種人。如果他不是在我的治療小組里,他可能永遠不會引起我的注意。他是一個毫無個性特征的人,完全出于本能地坐在那里聽別人講他們的經歷。盡管他聚精會神關注著這一天中發生的每件事,但我還是看不出這些事情在他內心激起了什么波瀾。他沉默了一整天,而他的臉卻通紅。
拉夫的孤寂表情、大紅臉算不上多不正常,盡管臉一直這么紅著可能引起別人的誤會。他看上去更像個東方的智者,沉浸在冥想狀態中,對其他人毫無所求。他看上去并不害怕,但顯然也并不打算說點什么。我想,此時一說話可能會打斷他一直試圖保持住的那份完整感,一份懸在半空中的完整感,就像冥想祈禱文中的“OM”一樣。然而,這種自我保護性的完整感又能持續多久呢?
出于壓力,這一整天下來悄無聲息地在內心堆積起來的壓力,并且終于意識到這一天就快結束了,而他還一言未發過,拉夫想要強迫他自己說點兒什么。很快我便發現我的猜測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拉夫的沉默狀態根本不是修了什么神秘大法,他一成不變的面部表情也只是他抗拒重要感的一種典型表現。盡管他將自己置身于低人一等的位置,他內心還是有一個急切想去挽回點什么的愿望。不過,此時再做什么似乎有點太遲了。他顯然由于沉默太久已經變得麻木了,以至于當他終于試著開腔時,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說不出來。我試著幫他從他的癱瘓狀態中走出來,可是作為回應,他只是動了動嘴唇。他用了所有熟悉的詞語來解釋他的無法動彈,他說他被“挑戰”,被“建立聯系”,被“改變”,被“權威”嚇住了。他總算東拼西湊說出了他想說的東西,而他此時所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了。從表面上看,用我們的行話說——他裹在一個殼里。
不過,我還是有理由相信在恰當的環境下,我可以讀懂拉夫。既然他已經開口說話了,我打算略過他說話時那種斷斷續續的空格模式,把關注點放在將種種細節填充進那些他言辭中斷開的空白之處,使有趣的故事連貫起來。盡管他看起來幾乎沒有明確鼓勵任何人往下深究,但他臉上還是有一絲跡象顯現出了令人愉快的光芒。作為一名人生體驗挖掘者,我能夠識別出有意思的人物身上任何一點信號,但我得小心留意他一些不一致的行為,他可能會借此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有一雙迷人的綠眼睛,但顏色卻像是刷上去的,而且被罩在他突出的額頭的陰影中。他臉上的皺紋走向全是向下的,皺紋的紋路很深,一看就是經常煩惱不安造成的,而他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又會使大部分人無心往下深究。他柔軟的身體線條透露出的流暢優美,與他固化僵硬的姿勢也形成了反差。而從他空洞的表情里,我可以想象出如磐石般的頑強,就像一個被捕的間諜。好了,我已經有足夠的資源往下走了。
然而,盡管這些矛盾的表現并不是那么明顯,但我還是有把握認為拉夫身上其實已經具有很多戲劇性的東西——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有。絕大多數人的人生旅程都是從穿過子宮產道進入外部世界開始展開的。度過出生危機活下來后,人們一直處于對陌生人的依賴中,這陌生人由不得他們挑選,還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語言,這種依賴令人感覺生命受到威脅。他們受到一些無法預見的事情的威脅,于是他們哭鬧、踢打、尖叫和撕咬。有時候他們又熱情高漲。他們在穿越人生各階段時經歷著戲劇性的變化,比如吸吮、爬行、自我意識、性發育,還有職業發現——這些無不帶來新的機會和新的威脅。無論在哪個階段,他們總是會在矛盾中倍感困擾,糾結于是該滿足自己的需求還是滿足他人的需求,而這些他人可能還有些非常奇怪并且常常冥頑不化的習慣。無論在當時有沒有認識到,每個人都會經常性地陷入神秘事件、暴力、焦慮、性、野心和個人決定的不確定性中。而最終,等待所有人的只有死亡!這就好比一條山溪流經一道河床,這些體驗和其他體驗劃過每個人的生命,雕琢著人的性格。
沒有人能夠逃避別人對你的興趣。人可以做到無視遍布周遭的影響,不過,多數人得憑借出眾的天賦才做得到。拉夫對此非常在行,就像卡通人物馬古先生一樣。馬古先生瞎著眼若無其事地穿越了大部分毀滅性的危險。盡管馬古先生是真的瞎子他完全看不到這些危險,我們這些觀眾還是能夠看到他每一次僥幸逃過。每當看到他再次毫發無損地穿越過去,我們都會被逗得哈哈大笑。馬古讓我們很開心,它誘使我們幻想著我們也可以通過無憂無慮地無視我們周圍的世界而逃避生活中的各種危險。許多其他虛構的人物可就不像馬古這么幸運了。威爾第筆下的卡米爾就因為無視她的健康而死于肺結核,而田納西·威廉斯筆下的布蘭奇·杜布瓦則活在一個夢的世界里,最終被馬車拉走送進了瘋人院。
拉夫的逃避并不像馬古或卡米爾、布蘭奇那么富有戲劇性。關于這些人物身上還可能發生什么,懸念還繼續存在,而我們在乎的是能立即看到結局。拉夫的情況卻并非如此。他使自己鎮定下來的方式使得別人很難在意他。許多人都是這樣。他們可能表現得談吐枯燥、道德中性、相貌平平,或者無精打采。然而,這一切都是偽裝,他們企圖轉移人們的視線,讓人們注意不到那些實際上非常有意思的方面。在我40年的心理醫生職業生涯中,我見過最厲害的偽裝大師。他們中有些人很善于隱藏他們那些令人興奮的品質,其技巧甚至超過我識破他們的技巧。不過我永遠知道這些品質是存在的,就像獵人總是知道森林中那些看不見的蛇啊、鳥啊,還有變色龍啊,對于一雙利眼來說,它們就在那里。我只要警覺地環顧四周,那些隱形人通常遲早會現形。有時候,隱形人至少會顯露出一些像小說人物般值得注意的東西甚至優點,這不單引起我對他的特別留意并令我私下對他進行解讀,還會引起其他人更為廣泛的關注。這些人在拋開呆板形象的過程中,會分享出很多非常個人化、驚心動魄、多姿多彩的回憶、看法、期望與洞見。通過挖掘出這些儲存起來的寶藏,有些人會保持開放狀態,并且一直非常有意思。而另外一些人一旦察覺到危險便立即退回到原來他們一直賴以生存的空洞狀態。
一開始,拉夫只是在用他充滿陳詞濫調的頭腦說話,說的全是打算,沒什么重要的內容。聽他打了一通官腔后,我終于意識到這樣不會有任何結果,于是不再聽下去了。我不理會他的心理企圖,只是尋找那些每個人都能明白的細節來降低風險,我知道他會給我這些細節。
作為引子,我給他講了一些我自己生活中的事件,希望使他相信一個人的人生對別人來說也可能很重要。我告訴他我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并且給了他一些信息,關于我和我的家人作為外國人來到這個國家時經歷的種種艱辛。然后,公平起見,我可以問他在哪兒出生,而不至于像傻子一樣被晾在那里。這回他樂意說了,盡管仍然很拘謹。開始他說得就像在匯報檔案:出生于巴爾的摩,父親在外交使節團,在巴爾的摩住了三年,其他地方住了兩年,上了八年天主教學校,得過囊胞性纖維癥。“囊胞性纖維癥!”他準備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此事。我打斷了他,他則不動聲色地詳細說明道:“小時候,我和我的兩個兄弟一天會上三次呼吸機。”說出這句話時,他報檔案式的說話方式開始瓦解。很快他開始哭起來,與此同時又認真但還帶點懷疑地問道:“這算多糟糕的事呢?”又加了句:“你可以承受的。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原來,“沒什么大不了”是他人生的主題。盡管如此,他的眼淚已經溫暖了他,他接著往下說,并且開始像一個小說家所注重的那樣,把注意力全放到了細節上,向我們描述了他的人生一直是什么樣子的。每周打兩針,一針打屁股,一針打手臂。做出汗測試,被渾身包裹著在500瓦燈泡下照八個小時。每天午餐時間都不得不離開學校去上呼吸機。這樣的生活不可能感覺正常!
又一個致命打擊隨后而至。囊胞性纖維癥的診斷居然是錯誤的!“這種病是絕癥,”拉夫說,“一般18歲以前就會死去。”之所以發現以前是誤診,僅僅因為他沒死。說到這里,他哭得更厲害了,淚如雨下,但他還在堅稱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面對隨時可能出現的死亡勇往直前這么些年,絕大部分人會認為這是件非常大的事。假如拉夫從小說里讀到這樣的故事,他也一定會這么認為。當我問起他有關天天直面死亡的事,他說:“這事談得并不多。我猜我從未真正相信過這是真的。小孩子不相信這類事情。我們中有個小孩兒,我記得很清楚他有輛單車,后來死了。還有一個小孩兒,是個黑人,他每次都和我一起去做出汗測試和打針,所以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很多時光。他也死了。他死時大約16歲。這真糟透了,太讓人傷心了。”
此時我坐近拉夫,他靠過來讓我摟著,說:“那真他媽的令人傷心,太傷心了。當我回想我的童年時,我會想起很多事情,但我從來不想這件事,從來不想。”現在他更進一步放下了,在我懷里大哭起來,就好像他整個人炸開了一樣。最后,當他睜開眼睛,發現大家是那么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他驚訝極了。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一直不讓別人對他產生興趣。為了努力減輕他在這件“沒什么大不了”的事上感受到的痛苦,拉夫選擇性剔除了一個重大事實,那就是雖然他周圍的人陸續死去而他卻仍然活著。比這更糟糕的是,他剔除掉這件事的同時,也去掉了他人生中更大的一塊。他的痛哭此刻如久旱后的甘霖,釋放著鎖在他身體里的極大痛苦,更新著他對那些孩子死去的現實悲劇感到的哀傷,并且令他開始承認他自己驚人的幸存。拉夫一旦意識到他非凡的存在,便一直對這份存在很珍視。兩年后,在經歷了有些令人開心,有些令人難過的一系列重要事件后,他內心充滿溫暖地感慨道:“被自己的人生所感動真的挺奇怪的。”
【日常生活中的戲劇性】
被自己的人生所感動
要引出拉夫人生中的戲劇,有必要將定義“有趣”的各種偏見先放到一邊。在治療中這點相對容易,因為治療時間是特別針對這個目的來安排的。在一般環境下,人們不太可能做到為了搜尋出隱約有趣的東西,將個人偏好的優先次序放到一邊。人們頭腦中的目的如此不同,去探索別人人生中隱藏的戲劇通常令人太過分心。只關心特定的人并且簡單地將其他人放到一邊,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做法。如果有些人無法引起我們的興趣,那就是引不起興趣。我們每天都遇到這種情況,在聚會上、在工作中、在家庭里、在政治上,甚至在城市街頭散步時。我們根本不可能過一種無條件地關注一切的生活。而相對適度的關注則在每個人可承受的范圍之內,去欣賞自己人生的戲劇,降低看別人戲的份額還是可能做到的。對這些隱匿的戲劇保持開放態度,即使是淺嘗輒止,也可能成為提升個人體驗的重要事件。正如小說家杰瑞·科辛斯基在《今日心理》與蓋爾·希伊訪談時所說的:
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將我的人生理解成一系列情緒飽滿的事件,所有的事件都被記憶串起來……一個事件只是人生戲劇的一個瞬間,當事件發生時我們覺察到了。我認為,這份覺察以及覺察的強度決定著我們的人生僅僅是處于缺乏感知的存在狀態,還是在過著有意義的生活。我們不必為了強化人生體驗而只是去識別充滿戲劇性的每個瞬間,最重要的是,要認識到我們自己才是這些戲劇的主角。
有個科辛斯基所說的這種人,是一個女人,她就是這樣錯過了成為她自己人生主角的機會。在我太太的一個治療課程上,她抱怨他父親在臨死時讓她接替他的位置。她描述了一張死亡之床的場景,最后她父親死時頭就枕在她膝蓋上。在這個故事中,她父親是主要人物而她只是一個小角色。很顯然她在生活中也是那樣的。
治療師請她重新講一遍她的故事,這一次把她自己作為主要人物。當她這么做時,她體驗到了她自己代替父親的位置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自由自在地做一個有著她自己的中心的人。她的故事中轉變的發生相當簡單。她只是著重描述父親死時她自己的感受,而且發現這些感受和所有她之前說起“他”的行為時的感受一樣多彩和感人。強調以她為中心的做法立刻將她從亡父位置的負累里釋放了出來。她是否能夠保持這種自由我不得而知,但至少在這一天里,她的心智是開放的,她可以去體驗她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