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丫頭”的花季(9)
- 裸雪(從維熙文集3)
- 從維熙
- 4641字
- 2018-06-13 16:27:13
果不其然,只聽疙瘩爺爺的粗粗語聲,從前院傳了過來:“好你個二嘎子,看你們把高粱秸糟蹋一地,別圍著柴墻轉磨了,到別處折騰去!”
“你爺為啥這么恨嘎子哥哩?”我問。小芹站起來,身子靠在馬槽的板板上,反問我說:“你屬雞,不是屬小耗子的,記性咋那么壞?那天在暖泉河……”
我嘴角一咧笑出了聲。事兒發生在當年的晚秋,嘎子哥帶著我們幾個到暖泉河去撈小魚。他肩上扛著個小撈子,春兒左手拿著一把大眼篩子,右手提著裝魚的小鐵桶,我和小石頭、小芹,連顛帶跑地尾隨在他倆后邊。
田野里砍了谷子,殺了高粱,已不見了那無邊無隙的青紗帳。頭場霜已掃過冀東大平原,樹上的葉子有的打了卷兒,有的飄然落在了地面,只有暖泉河邊幾棵白樺樹,滿樹金黃,秋陽照上去,葉子黃燦燦地閃亮。
這兒是暖泉河分出來的一道小小河汊,寬約十米,清澈見底的河水潺潺東流;寸長的小銀魚兒,逆水而上,但它們勁兒實在太小了,游到河水湍急的地方,便被河水沖卷而下,我們在小白樺樹下脫鞋下水,在小魚被急流沖下的河段,用石頭支起大眼漏篩。
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只有一只老鷹在藍天下扇著蒲扇般的翅膀,忽而高忽而低地飛翔,它在尋找田壟里奔跑的兔子和藏糧的田鼠。天太藍了,看得我們眼皮發酸;那只老鷹太小了,時而身影融化到藍色里,時而又在藍色中閃出它羽翅的黑色。
不安分的嘎子哥,耐不住這種田園的寂靜。我們伸脖子瞪眼,等著看老鷹抓兔的時候,嘎子哥把褲腿挽到腿根兒,干了一件我們誰也意想不到的事兒:他在行人過河的蹬石上,變了個小小的戲法。嘎子哥把兩塊大蹬石下邊的平整石頭搬開,墊上兩塊鴨蛋圓的河卵石。這偷梁換柱的把戲,就為拿踩著蹬石過水的人取樂。
我雖覺得這事十分可樂,又擔心摔壞了過河人。便說:“嘎子哥,萬一碰上小腳奶奶啥的過河……”
小芹馬上支持我的意見:“趕集上店的人都從這兒抄近路過河,嘎子哥,別干這嘎事!”
用不著二嘎子說話,跟屁蟲春兒和小石頭,一邊拍著巴掌對嘎子的嘎事表示贊同,還對我和小芹開了連珠炮:“你倆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金蓮小腳的嬸娘都走正道,怕在這兒碰見光腚洗澡的漢子。”
我啞了,覺著春兒姐弟的話,說得在理。小芹雖也撞了南墻,但她的小梆子嘴,不甘服輸,她像更夫敲梆子那般,又響又脆地迸出一串話兒來:“把城關的叔叔伯伯們掉在河里,不也弄得一身濕嗎?要趕上有病的老頭兒啥的過河,踩空了腳,會嚇出病來的!”
二嘎子上得岸來,斜愣著眼珠,大聲吼叫道:“你以為漢子們都是泥捏的,掉到水里就散了架,化成渾泥湯兒,隨水漂走了哩!”他把自個兒的胸脯拍得山響,繼續教訓小芹道:“漢子就得是漢子,掉在河里洗個澡,還爽爽精氣神哩!走!跟我到土坡子后邊看樂呵去!”
小石頭扛起嘎子哥的小撈子,春兒提起半桶篩子截住的小魚,我拿起那把截魚的大眼篩子,像河里躲避撈捕的小魚兒似的,乖乖地順從著嘎子哥的旨意,躲到了一個隆起的土丘后邊。
我們不再看藍天上的老鷹,十只黑晶晶的眼珠兒,都瞄向那條潺潺唱著秋歌的小河。小芹似也因眼前即將出現的可樂場景而笑開嘴角——童年的哭與笑、悲與喜,都像夏日的閃電,來時迅雷不及掩耳,走時疾如陣風——只是河對岸,遲遲不見有人來踩石過河。
一陣悅耳的鈴聲,順著風兒從對岸傳了過來。小芹第一個焦急地喊叫起來:“哎呀!這是我爺爺從虹橋趕集回來了。”
“你咋知道?”嘎子哥著急地詢問。
“毛驢脖子上的鈴鐺聲,我分辨得出來。這可咋辦?”小芹一急,從土坡后站起身來。
嘎子哥一下把她按倒在土坡后,斬釘截鐵地說:“網是上了了,打著啥鳥兒,啥鳥兒倒霉。我是司令,在這兒你聽我的,不然今后開除你,再不許你跟我們一塊兒玩哩!”
春兒跟嘎子哥一個鼻眼出氣,她慢聲細語地開導小芹說:“你爺爺長著鐵胳膊鐵腿,要不城關咋會叫他疙瘩爺爺呢!你放心,頂多在小河里洗個澡涼快涼快,摔不壞那鐵打的身板。嗯,你聽見了沒有?”
小芹伏在土坡上,不情愿地點著頭。她為爺爺擔心,一只滾燙的小巴掌,緊緊捏住了我的手。我則把小芹的手,抓在我的掌心里,好像這樣可以使她心安一點似的。
鈴鐺“叮咚”一陣之后,對岸河坡上出現了疙瘩爺爺手牽毛驢的身影兒。小毛驢的脊梁上馱著沒賣完的車馬皮具,疙瘩爺爺肩上背著前后有口兜的錢褡子,大概疙瘩爺爺趕集的買賣不錯,一邊手牽韁繩在河邊飲驢,一邊嘴里哼唱著冀東落子戲(評戲)中的《薛平貴回窯》:
策馬揮鞭仰頭看
見一大嫂站路邊
前影兒看也看不見
背影兒好似我妻王寶釧
毛驢喝足了清水,探著蹄子下水了。疙瘩爺爺踏上過河的蹬石,嘴里還在喜興地往下唱。毛驢脖子上“叮咚”的鈴聲,伴著潺潺東流的水花聲,像是給疙瘩爺爺唱的落子戲《寒窯會妻》敲擊著悅耳的鑼鼓點兒:
那一日駕坐銀安殿
空中大雁吐人言
手拉金弓銀彈打
打下來半幅血羅衫
這羅衫本是吾妻物
孤王想起了寒窯的王寶釧
三姐你不信從頭算
平貴我別窯別妻十八年
疙瘩爺爺唱得越來越帶勁兒,我們也隨著那高亢的落子曲兒,“嘰嘰嘎嘎”笑得更加開心。只有小芹臉上沒有笑靨,可又沒有呼喊爺爺止步的勇氣;眼看疙瘩爺爺,快要踩到那塊浮石上了,小芹這才像打足氣的皮球,猛地從土坡后蹦跳起來,喊了聲“爺爺停步——”便朝河灘跑去。
晚了。
已經太晚了。
小芹的喊聲剛剛出口,只聽河心“撲通”一聲,疙瘩爺爺腳下“猴頂燈”的浮石,已翻滾落水。疙瘩爺爺一個趔趄,身子便隨著那塊石頭,一塊兒落入水中。好在河水只有尺把深,疙瘩爺爺身子左右搖晃了幾下,腳跟便在水中站穩了。
“小芹,這是哪個小雜種干的?”疙瘩爺爺朝跑到河灘上的孫女問道。
“……”小芹回頭朝土坡看了一眼,“沒想到爺爺從這兒過河!”
“誰出的壞水?我剝了他的皮。”疙瘩爺爺雙腿站在水里,惡狠狠地朝土坡眺望,“甭說我也猜得出來,準是小兔崽子二嘎子冒的壞水!你給我站住!我要抽你的筋,砸出你的狗腦子來!”
瞬間的歡樂,早已留在身后,我們貓著腰往家里飛跑。春兒手中的魚桶丟了,二嘎子手里的篩子扔了。只有小石頭舍不得捕魚的小撈子,把它扛在肩上跑在最后,像個不夠尺寸潰逃的小兵卒子……
疙瘩爺爺當天并沒到隔壁去找二嘎子算賬。據小芹事后告訴我,疙瘩爺爺真想拿趕驢的鞭子,抽打二嘎子哥屁股一頓,但想到他爹王柱兒死得挺慘,不愿給嘎子娘再添心煩。疙瘩爺爺還說,他小時候也在河汊子干過這類逗樂的事兒,將心比心,他還夸了嘎子哥猴兒般的機靈,長大了或許出息成個有能耐的人哩!可是嘎子哥從那天起,一直像只避貓鼠一般,哪怕聽見疙瘩爺爺的咳嗽聲,他立刻像耗子一般撒丫子逃走。
藏貓兒的興致沒了。我說:“咱倆到隔壁找嘎子哥去。”
小芹甩動著小辮:“不!”
“那干啥玩?”
小芹定了定神,拉起我的手說:“小哥,你跟我來!”我倆離開充滿草腥臭味的牲口棚,一群在馬槽里吃食的家雀子驚嚇得飛上屋檐。我又一揚手,家雀子忽地飛上二道門裹著的高粱秸垛。
家雀子飛到這兒,小芹也帶我到這兒來了。當我倆走進幽暗的夾道,小芹突然停住了腳步。
“這是干啥?”我驚訝地問。
小芹神秘地說:“你閉上眼睛!”我照辦了。眼閉了老半天。
“你再睜開眼睛。”我把眼皮睜開。
“從亮處到暗處,你啥也看不見。”小芹解釋說,“閉會兒眼睛再睜開,這夾道就不顯黑了!”
“你到底要干啥?快說呀!”
“就在這兒。對了,就在這兒。”小芹指著高粱稈垛里的一個空心凹洞說,“嘎子哥和春兒姐啃嘴皮子來著!”
我想不到小芹還掛記著這樁事兒,便說:“那有啥意思?咱快走吧!”
小芹一動不動:“為啥我爹娘也啃哩?”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來。”小芹把我拉進柴垛的凹洞,“小哥,咱倆學學嘎子哥和春兒姐!”
“我不學。”我說,“又不是嚼娘的奶頭,可以吃飽肚子。”
“學。”小芹來了橫勁兒,“我就假裝是嘎子哥,你就假裝是春兒。”
“行。”
小芹用兩只小巴掌,鉤住我的脖子,嫩紅的嘴圈兒,緊貼在我的嘴唇上。我嗅到一股栗子氣味——那是我們在糖作坊貼門神時,糖坊掌柜叫我們吃的,吃下那么多糖瓜和栗子,我們才沒吃午飯,我想。
“有意思嗎?”小芹的嘴圈離開了我的嘴唇。
“滿嘴栗子味兒。”我說,“有啥意思!”
她說:“你嘴里一嘴糖稀味兒!”
“真是怪事。”小芹垂下她的雙臂,猜疑地說,“為啥大人和春姐和嘎子哥,要玩這沒意思的事兒呢?”
“不知道。”
是不知道。我和小芹還都在兩小無猜的年紀,情竇初開的歲月還沒有到來。但是和我同齡的小芹,對人世間的問號比我多多了,她在一片朦朧中,開始猜測人生,揣摩天地陰陽的差異。如果說我曾有過第一個吻,不是獻給初戀時的戀人,而是給了小芹;不,那不能算作吻,而是童貞的互相饋贈,因為在小芹裝作嘎子哥之后,她又說她再當一回春兒姐,于是我就模仿她啃我嘴唇的姿勢,重演了一回嘎子哥的角色。
沒有燃燒。
沒有欲念。
像暖泉河那泓清澈見底的水。像在水里甩著尾巴暢游的小小魚兒。不久,我們這塊藏貓兒玩的神秘圣地,就不復存在了。過大年的頭兩天,搜查“八路”的日本兵和便衣隊,闖進了李家皮鋪。這群狗日的,先在我家住的前院,翻箱倒柜了一番,拿走了我奶奶的金銀首飾,名義是用這些首飾支持“大東亞共榮圈”的圣戰;后又用刺刀挑開一捆捆遮擋二道門的高粱秸垛,狗日的們原本是怕里邊藏“八路”的,結果卻發現了藏著通里院的二道門。
狗日的們,把房東疙瘩爺爺叫來,先打了幾個耳光,后又沖進了后院,把各屋查了個罐底朝天。臨走,日本兵要點燃橫倒豎臥的高粱秸,疙瘩爺爺連同我爺爺,指點著被北風吹彎的樹梢,示意一把火會火燒連營。那天北風刮得樹梢“嗚嗚”叫,像是鬼哭狼嚎,日本兵怕大火蔓延到齊燮元治安軍的營房和炮樓,才算滅了點火的念頭。
狗日的們沒寬恕疙瘩爺爺,順手牽羊地拎走了五具馬鞍。那天,我和小芹龜縮在墻角,連口大氣也不敢出,狗日的走了,我倆才“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雪的夢】
小年連著大年。那是童年記憶中最為悲愴的一個年節。
早上,母親喜興地為我換上了一身新棉衣裳,藍布罩衫上還縫制了兩個布兜,是為了裝壓歲錢用的。在通州師范學校上學的小姑,兩天前就給我扎糊了一個大花公雞的燈籠。我屬相是雞,又是小公雞。姑說:“年三十晚上打著大花公雞燈籠去逛街串門,既吉祥喜慶又威風凜凜。”到了上學的歲數,該算少年了,這大花公雞代表我要從童年邁入少年的門檻。
這是小姑為我編織的童話,而我還處在聽不懂這童話的年齡。我恍恍惚惚能聽懂的,倒是爺爺不斷灌輸給我的童謠和千家詩。我正在穿新棉衣的時候,聽見爺爺又在檐下吟唱啥古詩了: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別的我還聽不懂,“雪”字我聽得清楚。爺爺喜歡見景生情,口中便念念有詞,我想,一定是院子里下雪了。兔兒般地蹦出過堂一看,一片晃眼的白,屋頂、墻頭、柴垛已馱起一層晶亮的白雪,院子里如同撒了白面,鋪了白銀。
爺爺一字一板給我講那古詩里的意思,我貌似乖乖地聽著,實則心里的魂兒,早就飛到落雪的原野上去了。
不知為啥,我特別喜歡白雪。那紛紛而落的小小雪花,常使我想起羅鍋子奶奶細羅中篩下來的白面。三月三廟會上的棉花糖,也挺像蘆席片一樣大的雪團。看見下雪,我喉結常常蠕動,因為棉花糖含在嘴里就化,只是它沒有雪花的涼,雪花又沒有棉花糖的甜。要是這漫天飛落的白絮,都是棉花糖多好,它一定又涼又甜,人吃下這種雪糖,會像掉在冬天的蜜罐里一樣。
當時我還不懂“莊淑”和“嫻雅”這個詞匯,但覺得雪花挺安靜的,它無聲無息,飄飄悠悠,既不像夏天的雷電挾著沱雨,“咔啦啦”的霹靂常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也不像春日和秋時,田野上常籠罩一層模模糊糊的霪霧,讓我看不見花,看不清樹,只能看見一片灰蒙蒙的混濁。冬天的白雪,一身素縞,像城里女中學生穿著白衫白裙白鞋;我覺得那些女中學生,個個像新媳婦似的,她們就是這翩翩而落的白雪,讓人久看不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