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丫頭”的花季(10)
- 裸雪(從維熙文集3)
- 從維熙
- 4659字
- 2018-06-13 16:27:13
紛飛的白雪,還埋著我一個(gè)個(gè)童真無邪的夢(mèng),堆雪人,打雪仗,滑冰車,逮兔子……因而爺爺在檐下對(duì)我講解古詩,等于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蠟;爺爺做爺爺?shù)脑妷?mèng),我做我的童夢(mèng),南轅北轍,各走各的車。
我看疙瘩爺爺?shù)哪侵Ю咸淄驳镍B槍上,曾在雪天挑著野雞和野兔回來。飯罷,我便悄悄溜到后院,招呼小芹到雪野里去撿野物。兩家大人都在忙著大年三十的年飯,無暇顧及我們,我和小芹逃過大人們的眼睛,很快擦墻根溜了出來。小芹說狗能在雪地里追那些蹦跳不靈的野兔,便拉著“小黃”,異想天開地到雪地去拾撿野物。
雪還像羅鍋?zhàn)幽棠毯Y白面似的,遮天蓋地紛揚(yáng)而落,我和小芹便出了南菜園的籬笆門,踏上雪野。后邊,跟著那條歡蹦亂跳的狗。
走了一程,小芹忽然停住了腳步:“小哥,糟了,回家準(zhǔn)挨我爹的一頓臭揍。”她指了指身上的花棉襖,“這是我娘一針一線縫的,里外三新,就為過年節(jié)穿的。”
“我穿的也是新的。也是娘千針萬線縫的。”我說,“雪花那么白,只能濕了衣裳,臟不了衣裳。”
“這雙新的花棉鞋哩!”她拼命在雪地跺著腳,想把她新鞋上的雪泥跺掉。
我低頭看看我那雙新老虎鞋,也粘滿了雪泥,便安慰她說:“反正鞋是臟了,早回晚回都一樣。要打屁股也不怕,還隔著厚厚的棉褲哩!”
“我爹打我可狠哩,他會(huì)扒下我的棉褲打我,一個(gè)巴掌下去,五個(gè)青手印。”小芹怏怏不快地說,“我是看不見那青巴掌印兒,只覺著火燒火燎的疼,是我娘哄我睡覺時(shí),對(duì)我說的。小哥,我還不如你這有娘沒爹的好……”
我立刻打斷小芹的話:“我有爹!”
“咋總不回家?還關(guān)在鐵籠子里?”
“沒有。”我逞強(qiáng)地說,“我叔放鳥兒那天,他就出來了。”
“年節(jié)也不回家?”
“我娘有一天告訴我說,‘丫頭,你看見往南飛的大雁了沒有?’我說看見了。娘說我爸就在那大雁落腳的南方。等到春打六九頭,冰河開了,樹梢綠了,大雁從南向北飛的日子,我爸就該來了。”
“你娘想你爹嗎?”小芹認(rèn)真地問。
“娘嘴上沒說過。夜里給我納鞋底的時(shí)候,我看見娘對(duì)著燈花,掉過淚疙瘩。”小芹追問我爸的事,使我沒了到雪地里逮野兔的興致,便像根釘子,釘在雪地里不動(dòng)了。
“小哥,你快看——”小芹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學(xué)會(huì)善解人意,“這是什么東西留下的腳印兒?”
我貓腰看看,白白的雪地上留下兩行整齊的鳥兒爪痕。便說:“這是喜鵲留下的爪子印兒!”
我充當(dāng)著小老師說:“你看,喜鵲只會(huì)一跳一跳地跳著走……”
“烏鴉也會(huì)跳著走。”她說,“為啥不是兔子的?”她驚異不解。我沒詞兒了,詭辯地說:“家雀子也是跳著走。甭管它是啥鳥兒,反正不是兔子,兔子爪尖會(huì)把白雪蹚出道道來的。你看,就跟‘小黃’的蹄印兒似的,后邊總有它蹚雪走路的淺溝溝!”
我倆邊說邊往前走,一邊走還一邊橫眉瞪眼地朝雪地里看著。是找雪地上的獵物,還是找白雪淹沒著的童夢(mèng)?不知道。有“小黃”給我們當(dāng)引路向?qū)В覀z踏著沒了腳背的深雪,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
不一會(huì)兒,小芹發(fā)現(xiàn)了奇跡,她伸出凍紅的手指,指著兩行爪印兒走向,我倆的目光一直追蹤到個(gè)凸起的土坡上,“小黃”正在那兒交替輪換著兩只前爪,用力挖刨著什么。我和小芹高一腳低一腳地奔跑過去,看“小黃”的爪尖下刨起的黃土,已經(jīng)黃了周遭白白的雪地。
小芹高興地尖叫著:“這是刺猬窩。小哥,你看它洞口有飯碗那么大!”
“興許是黃鼠狼窩呢!”我猜。
“哎呀!要是挖出刺猬來,小哥你敢拿回家嗎?”
“刨出黃鼠狼來,你敢掐住它的細(xì)脖子嗎?”
她無言。我無聲。
雪花還在飄飄灑灑地落著,雪地上愣愣地站著被雪團(tuán)打濕了新衣裳的小芹和我。我倆都想看到獵物鉆出洞口,又都怕見獵物鉆出洞口。那“小黃”則比我倆勇敢,刨土刨得連聲喘氣,我倆則緊緊屏住了呼吸,小芹攥住了我的一只手,十根凍紅的手指緊握在一起,好像童話中的大灰狼馬上就要從那洞穴口鉆出來一樣。
好在雪原下的凍土尚未開化,洞口由大漸漸變小。我和小芹握在一起的十指松開了,我們知道了:這不過是一個(gè)田鼠窩。
“小黃”精疲力竭地伏在洞口旁,張開著嘴,耷拉著一顫一顫的舌頭,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氣。小芹非常心疼“小黃”,又不愿意放棄露出洞口的田鼠窩。她蹲在洞口,詭秘地向洞里望,便捋胳膊挽袖子,以自己的十根指頭頂替了兩只狗爪,向洞里掏著。同時(shí),她以治安軍司令齊燮元命令馬弁的口氣,命令我說:“去,折一根樹枝來。”
我去了,空著手回來:“樹枝子都埋在雪下邊了,我沒地方去找。”
“折一根籬笆條子下來,不就行了嗎?”她用手指奮力掏著洞口,頭也不回地說。
她喊我小哥哥,實(shí)際上她是我的小姐姐。對(duì)她的話,我只有不打折扣地執(zhí)行,盡管我知道籬笆枝子是捅不開凍土層的,但我還是蹣跚地奔向籬笆墻。嘎子哥和春兒家的場院,離這兒最近。我賊頭賊腦左右看看,茫茫大雪里不見一個(gè)人影,便攥住一根籬笆枝子。“哎呀”一聲,疼得我立刻松開了手掌,原來這是一根棗樹枝子,白雪掩蓋住了它的渾身尖刺,我不過只攥了它一下,就被棗針扎出血來。
我得意而去,哭泣而歸。小芹先摟頭蓋臉地把我訓(xùn)斥一頓:“你不會(huì)找不帶刺的秫秸嗎,為啥專去拔那棗樹枝子?”
“上邊蓋著雪哩,誰能看清楚。”
“你先踢它一腳,蓋著的雪不就掉下去了嘛!”
我淚水漣漣地委屈著說:“咱院南菜園的籬笆,是秫秸插成的,嘎子和春兒他兩家可真缺德……”
“那是防備夏天有人去偷他家的棗兒。”小芹抓了把白雪,先以雪水涮凈了手上的泥土,然后用溜尖的小指甲,給我拔著嵌進(jìn)掌心的棗刺兒;怎奈那棗刺太小,她怎么也拔不出那根毛刺。無奈之際,她彎下身子,用灼熱的嘴唇吸吮著我的掌心。我的疼痛感解除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電流般傳導(dǎo)到了我的全身。我癢得難受,便奮力從她唇邊抽回我的手掌。掌心上的血跡,已被她吸吮得干干凈凈。我“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咋哩?”她圓睜著一雙晶黑的童眸,怪異地問我,“刺兒拔掉了?”
“也許壓根兒就沒扎進(jìn)刺兒去。”我朝她解釋著,“是扎破了的掌心疼。”
“不行,刺兒藏在里邊會(huì)化膿的,還是讓我把它吸出來吧!”
“不,不用了。”我連連后退了兩步。
“為啥?”
“我怕渾身癢癢。”
“真的?那我就叫你多癢癢一會(huì)兒!”說著,她抓起我的一只手來,想再為我吮那毛刺。我撒手就跑,邊跑邊喊:“我就怕?lián)习W,我就怕?lián)习W!”
我越跑,小芹越追。伴隨我們?cè)谘┰覒虻氖悄锹祜w舞的鵝毛大雪,還有那只小黃狗。我和小芹在雪地追逐時(shí),它瘋了似的跑前跳后,還不時(shí)對(duì)著茫茫雪原歡叫兩聲,為這童貞年代的冰上芭蕾助興。我摔倒了,一身雪泥。她也摔倒了,一身雪泥。
我們彼此都忘記了身上穿的是過年的新衣,在雪地里盡情地打滾,盡興地喊叫:
“過年嘍——”
“下雪嘍——”
“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該給壓歲錢嘍——”
“河要開嘍——”
“冰要化嘍——”
“雁要來嘍——”
“樹要綠嘍——”
“鳥要叫嘍——”
“花要紅嘍——”
沒有一聲報(bào)春的鳥啼,沒有一朵張開金色小傘一般迎春的黃花。白,到處是晃人眼的白;雪,到處是銀花花的雪。
當(dāng)我和小芹一身雪泥從地上站了起來,那小小的田鼠窩的洞口,再次吸引了我們的眼神。這回,輪到我扮演治安軍司令齊燮元的角色了,對(duì)小芹一揮手說:
“背過身去。”
“干啥?”
“叫你背過身子去,你就該服從命令。”我擺出一副齊燮元檢閱治安軍的架勢(shì),冷著臉子說。
小芹猜想可能是藏貓兒玩,便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我匆忙解開褲帶,對(duì)著那田鼠窩,灌了一泡尿。小芹聞聲回過頭來,憋了我半天的那泡尿,已順著洞口流進(jìn)田鼠窩中。
小芹也解開褲帶,想用尿把田鼠灌出窩來。我制止了她。
“為啥許你不許我?興許真能把它們給淹出來哩!”
我提醒她:“忘了兩年前,羅鍋?zhàn)幽棠蹋Я宋乙粋€(gè)跟頭,用巴掌打你屁股蛋子啦!”
“這兒沒有奶奶,只有‘小黃’和你。”小芹堅(jiān)持要往田鼠窩里尿尿,“你背過身去,給我看著人;有人來了趕緊喊我。”
我按照她的吩咐,已然背過身了。忽然,一種惡作劇的快感,涌上我的心頭,我猛然回轉(zhuǎn)身子,嚇唬她道:“哎呀!田鼠探頭探腦地正在咬你屁股哩!”
剛剛蹲下去的小芹,“嗖”的一聲站了起來,紅撲撲的臉上嚇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兒:“你不是嚇唬我吧?”
我嗓子眼抖出一陣笑,笑哽咽住我的回答。小芹還在一驚一乍地追問我:“田鼠到底鉆出腦袋沒有?”
“沒。”我說了實(shí)話。
小芹白瞪了我一眼,小嘴噘得像八月的石榴,不顧一切地蹲在洞口,朝田鼠窩澆了一泡尿。我注意到了,她在往洞口灌尿時(shí),一直低著腦瓜看著洞口,生怕田鼠真的從洞穴里鉆出來。
田鼠到底也沒被我們灌出窩洞,背后卻冷不丁響起吆喝聲:“你倆在雪地里找啥呢?”我和小芹聞聲色變,生怕是疙瘩爺爺找我倆來了,迷迷茫茫雪原中的人影,漸漸變得清晰了,來的竟然是二嘎子,后邊跟著春兒和小石頭。這發(fā)現(xiàn)不禁使我和小芹喜出望外,小芹扯著嘎子哥袖子,把他拉到田鼠窩的洞口,指點(diǎn)著說:“真也怪哩!我和小哥的兩泡尿,都澆不出一只田鼠來!”
嘎子哥朝我倆齜牙一笑:“這是瞎子點(diǎn)燈——”
“白費(fèi)蠟。”幫腔的是春兒。
“為啥?”快嘴小芹追問著。
“就是再加上我們的三泡尿,也濕不了這個(gè)田鼠窩。”嘎子哥用兩只手比畫著,“田鼠窩的道,就跟人的腸子一樣,九九八十一道彎,藏糧的窩,還不知道拐到哪兒去了呢!不信,你看——”嘎子哥伸手把小石頭手里拄著的一根木棍抄過來,用那細(xì)長的木把兒向洞里戳了下去,那木棍兒進(jìn)了洞口三寸,就戳不動(dòng)了。他把木棍兒拔出來,在雪地里擦了擦頭上的尿泥,一甩腦袋說:“走,一塊兒到暖泉河去逛景!”我和小芹二話沒說,便乖乖地跟嘎子哥出發(fā)了。
暖泉河的源頭,原是清朝年間冀東十大風(fēng)景之一。爺爺說乾隆皇帝出京東巡,不僅在暖泉河筑起墩臺(tái)(酷像烽火臺(tái)的模樣),冬天還在暖泉河里洗過龍?bào)w。隆冬數(shù)九天氣,那“咕嘟咕嘟”上翻著的熱泉,因浪漫帝王曾冬浴于此,成了冀東籠罩著一層神秘光環(huán)的靈泉秀水。
在北平輔仁大學(xué)中文系上大學(xué)的四叔,則補(bǔ)充了爺爺有關(guān)暖泉河新的逸事。他在報(bào)紙上看到日本軍隊(duì)駐北平的松本少將,曾帶著他的下屬武藤、清水、板垣、花輪等高級(jí)參事,特意到暖泉河來冬浴過。浴后給日本的玉田駐軍下了一道鐵令:不許在這條圣河里洗滌軍衣和刷洗戰(zhàn)馬。
上次,嘎子哥帶我們?nèi)ゴ~捉蝦,是去暖泉河的小河汊;這回,他帶我們?nèi)サ氖沁@條河的源頭。冬天我沒來過暖泉河,特別是在這鵝毛大雪紛飛的年節(jié)時(shí)刻,與嘎子哥、春兒姐結(jié)伴而來,在本來就已十分神秘的童心中,又增加了幾分神秘色彩。
雪還在無聲地下著,像漫天飛舞著的不會(huì)說話的小白蝴蝶,密密麻麻,輕輕灑灑,成群結(jié)隊(duì)地追隨著我們。眼前是白,身后是白,漸漸連棉衣也消失顏色,就連“小黃”也魔幻似的拱起一道鍍銀般的脊梁。
走著走著,小石頭耐不住這雪里行軍,他的棉鞋被雪粘得一走一掉,第一個(gè)請(qǐng)求歇腳:“嘎子哥,還有多遠(yuǎn)?”
嘎子哥從鼓囊囊的破棉袍里,掏出一把紅瑪瑙一般的醉?xiàng)棧M(jìn)小石頭的涼涼的小巴掌里。醉?xiàng)椂伦×俗欤∈^啞了一陣,等醉?xiàng)棾酝辏趾伴_了腳疼。嘎子哥拍拍身上的雪片說:“來,我背著你。”
春兒姐阻住嘎子哥,回身數(shù)落開了小石頭:“不叫你來,你偏要來,既來了,就別當(dāng)孬種!”
嘎子哥一伏身,就把小石頭馱在后脖頸子上。沒走幾步,小石頭不愿意當(dāng)嘎子哥耍的猴兒了,因?yàn)槊扪澩弦怀椋溲┫駚y針一樣,扎得他腳腕疼痛難耐。他連連央求著嘎子哥:“叫我下來吧!我能走!我能走!我能走到天邊上去!”
“你這小毛驢,還敢吊歪嗎?”嘎子哥戲謔地問道。
“不了,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拉車?yán)ァ!毙∈^一副嬉皮笑臉的神氣,“你放下我來吧!”
嘎子哥不理睬這個(gè)小無賴,繼續(xù)往前邁著大步。小石頭騎在嘎子哥脖子上,像馬蛋子般踢蹬了一陣,嘎子哥死死纏住他的兩條小腿,就是不放他下地。
“你真不放我下地?”小石頭威脅地叫陣。
“不放。”
“你當(dāng)真不放。”
“省得你再喊腳疼!”嘎子哥悠悠然地回答。
“好!那我就往你脖子里尿尿,讓你后脊梁當(dāng)我的尿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