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林寺的第二個晚上,我下樓到演出大廳考察了一番。墻上掛著一條橫幅,上面用中文和英文寫著:“文化交流,互惠互利?!敝袊讼矚g帶有口號的橫幅——它們可以用來裝飾辦公室,而且是一種常見的臨別禮物。
成浩、德清,還有其他一些僧人正在做他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做的事:在演出大廳里閑逛、聊天、嬉笑、練功夫。我從來沒有在一個癡迷于某項單一活動的團體中生活過。這里的生活就是一年到頭練功夫,是成年累月的功夫訓練營。
即便是在一整天漫長的表演之后,那些年輕的和尚們還在一直練習武藝。德清正在指導小虎耍矛,小虎就是我來這兒的第一天遇到的那個男孩。有幾個武僧在演出大廳“有彈性”的角落里練習后空翻。少林寺訓練大廳里現代的仿石質地板有些地方凹陷了下去——和尚們多年來一直在武術中心大廳西南角鋪的木質地板上頻繁而辛苦地躍起、降落,那兒的木地板已經有些松散,加之地面有些凹陷,所以十分有彈性,就像蹦床一樣。
我一出現,他們馬上就停止了訓練。幾分鐘之內,十幾個和尚,還有大概三十個在武術中心訓練的中國小男孩(那兒大約有三百個交費習武的學生)圍坐在我周圍,向我提出了各種問題。因為我是個美國人,所以他們想問的都是最近震驚少林的那個大丑聞。有兩個和尚,嚴明和郭林在少林寺第一次去美國巡演期間逃跑了。四個月前,那時的我正在給中國大使館打電話詢問是否有任何關于少林寺的信息,結果失望地發現我可能永遠找不到少林寺,也找不到和尚們在哪兒;就在那時,不為我所知的是,少林和尚正在全美十個城市進行武術巡演,最后一站是舊金山。演出結束,當飛機停在跑道上等待離開時,官員們大驚失色、氣急敗壞,因為他們發現少了兩個和尚。
“這個夏天當時你們所有人都在美國巡演嗎?”我問了一個很白癡的問題。
“不是我們。”德清說,“是另一些和尚,他們住在寺廟里?!?
“這兒有兩群和尚嗎?”
這個問題顯然讓德清很不自在,“嗯,我們都是少林和尚,但是在1989年,河南政府把武術中心當作旅游中心和功夫學校開放時,我們一些和尚就搬到武術中心來了。那些年紀大或者對功夫不感興趣的和尚就留在了寺里?!?
“你為什么搬走?”
“因為這兒的訓練設備更好一些?!钡虑褰忉尩馈?
“政府給我們工資,讓我們教功夫、給游客表演,”小虎補充道,“寺里的和尚就得跟他們的弟子討錢。”
“這兒的生活更好,”成浩說,“但是政府不會給我們太多選擇?!?
德清換了個話題?!澳阒拦趾蛧烂鳜F在是什么情況嗎?”
“我沒聽說過任何關于逃跑和尚的事兒?!?
我的回答立刻讓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吵嚷聲。我怎么會沒聽說過呢?這是大家普遍的疑問。兩個少林和尚逃跑了!這可是國際性的丑聞!我難道沒聽說過中國政府派了特工人員盡力抓捕那兩個和尚并帶他們回國的謠言嗎?我難道沒聽說過嚴明和郭林躲在紐約北部佛教寺院的傳聞嗎?我心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中國政府要想縮小搜索范圍,找到他們的藏身之地應該不會太難,但這些話我沒說出口。也許他們已經逃往西部的加利福尼亞了呢,一個年輕的和尚推測道。和尚們認為,不管他們在哪兒,生活一定很艱難。他們沒有錢,更沒面子——他們令全中國人民尷尬難堪,而且損害了少林寺的聲譽?,F在,武術中心幾乎不可能再拿到去美國的簽證了。這兩個叛逃的和尚不正好證明了美國簽證官的懷疑嗎?
德清明顯地感覺到其他和尚說了太多臟話,于是他又換了話題:“你見過邁克爾·喬丹嗎?”
“沒有。”
我聽到不少人有點兒抱怨和失望。我怎么會沒見過喬丹呢?對中國人來說,他可是最有名的美國人了。過去幾年NBA一直在大陸巧妙地營銷他們的產品。中國電視臺每周都會播出精心剪輯的NBA節目,而且像罰球、傳球、團隊合作等無聊的部分全被剪輯了,只剩下了NBA的精華——一場大型的灌籃比賽。想想看,就算不剪輯,這也足以描述NBA了。
“你見過邁克·泰森嗎?”小虎問。
1992年,少林和尚認為邁克·泰森是世界上最兇猛的拳擊手,這是很高的贊譽。甚至有幾個和尚突然站起來模仿泰森出拳的凌厲攻勢:泰森會低下頭頂著對手的胸部,先是一記左勾拳,再來一記毀滅性的右上勾拳,這徹底奠定了對手失敗的命運。他們的記憶力簡直不可思議。
“沒有,我沒見過邁克·泰森?!蔽页姓J道。
失望聲更加尖銳了。我從沒聽說過和尚叛逃的事兒,也沒見過喬丹和泰森。也許我不是一個真正的美國人。我可能是個加拿大人,卻像個美國人似的在招搖撞騙?或者,我是一個澳大利亞人?
他們知道怎樣去傷害一個人。
接下來就是測試我是否是個真正的美國人了。他們想知道美國的生活是怎樣的,他們還想了解很多關于錢的問題,具體到美元和美分:一個功夫教練在美國能掙多少錢?他們想知道,如果他們在美國,除了教功夫之外還能做什么工作,能掙多少錢。他們想知道快遞員、服務生、出租車司機、廚師和警察的收入能有多少。他們尤其對功夫電影明星的收入感興趣,盡管我們也花了點兒時間討論替身演員和武術指導的收入。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里,我一直假裝我確切地知道每種職業掙多少錢。其實真的無所謂——反正那些錢對這些男孩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天文數字,那么不同職業之間的收入差距到底是多少也就無關緊要了。所有這一切都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整個晚上,我親眼目睹了地球另一邊的生活,我對美國的收入做了一個活生生的報告。我是大家的焦點。
那是眾目睽睽之下一大幫人開誠布公地問我有關美國的最后一個夜晚。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他們大都不怎么理我。當時,我還以為那是因為我已經回答了他們所有的問題。
但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