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集外(2)
- 老舍短篇小說集(套裝共3冊)
- 老舍
- 4883字
- 2018-02-01 10:19:15
出了車站,老辛打算先找好旅店,把東西放下,然后再去逛。老方主張先到大學里去看一位化學教授,然后再找旅館。兩個人全有充分的理由,誰也不肯讓誰,老辛越說先去找旅館好,老方越說非先去見化學教授不可。越說越說不到一塊兒,越說越不貼題,結果,老辛把老方叫作“科學?!?,老方罵老辛是“外交狗”,罵完還是沒辦法,兩個人一齊向老舍說:
“你說!該怎么辦???說!”
老舍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擦了擦鼻子,有氣無力的說:
“附近就有旅館,拍拍腦袋算一個,找著那個就算那個。找著了旅館,放下東西,老方就趕緊去看大學教授??赐甏髮W教授趕快回來,咱們就一塊兒去逛。老方?jīng)]回來以前,老辛可以到街上轉個圈子,我呢,來個小盹兒,你們看怎么樣?”
老辛老方全笑了,老辛取消了老方的“科學牛”,老方也撤回了“外交狗”;并且一齊夸獎老舍真聰明,差不多有成“睡仙”的希望。
一拐過火車站,老方的眼睛快(因為戴著眼鏡),看見一戶人家的門上掛著:“有屋子出租”,他沒等和別人商量,一直走上前去。他還沒走到那家的門口,一位沒頭發(fā)沒牙的老太婆從窗子縫里把鼻子伸出多遠,向他說:“對不起!”
老方火兒啦!還沒過去問她,怎么就拒絕呀!黃臉人就這么不值錢嗎!老方向來不大愛生氣的,也輕易不談國事的;被老太婆這么一氣,他可真惱啦!差不多非過去打她兩個嘴巴才解氣!老辛笑著過來了:
“老方打算省錢不行呀!人家老太婆不肯要你這黃臉鬼!還是聽我的去找旅館!”
老方?jīng)]言語,看了老辛一眼;跟著老辛去找旅館。老舍在后面隨著,一步一個哈欠,恨不能躺在街上就睡!
找著了旅館,價錢貴一點,可是收中國人就算不錯。老辛放下小箱就出去了,老方雇了一輛汽車去上大學,老舍躺在屋里就睡。
老辛老方都回來了,把老舍推醒了,商議到哪里去玩。老辛打算先到海岸去,老方想先到查得去看古洞里的玉筍鐘乳和別的與科學有關的東西。老舍沒主意,還是一勁兒說困。
“你看,”老辛說,“先到海岸去洗個澡,然后回來逛不離死兔附近的地方,逛完吃飯,吃完一睡——”
“對!”老舍聽見這個“睡”字高興多了。
“明天再到查得去不好么?”老辛接著說,眼睛一閉一閉的看著老方。
“海岸上有什么可看的!”老方發(fā)了言,“一片沙子,一片水,一群姑娘露著腿逗弄人,還有什么?”
“古洞有什么可看,”老辛提出抗議,“一片石頭,一群人在黑洞里鬼頭鬼腦的亂撞!”
“洞里的石筍最小的還要四千年才能結成,你懂得什么——”
老辛沒等老方說完,就插嘴:
“海岸上的姑娘最老的也不過二十五歲,你懂得什么——”
“古洞里可以看地層的——”
“海岸上可以吸新鮮空氣——”
“古洞里可以——”
“海岸上可以——”
兩個人越說越亂,誰也不聽誰的,誰也聽不見誰的。嚷了一陣,兩個全向著老舍來了:
“你說,聽你的!別再耽誤工夫!”
老舍一看老辛的眼睛,心里說:要是不贊成上海岸,他非把我活埋了不可!又一看老方的神氣:哼,不跟著他上古洞,今兒個晚上非叫他給解剖了不可!他揉了揉眼睛說:
“你們所爭執(zhí)的不過是時間先后的問題——”
“外交家所要爭的就是‘先后’!”老辛說。
“時間與空間——”
老舍沒等老方把時間與空間的定義說出來,趕緊說:
“這么著,先到外面去看一看,有到海岸去的車呢,便先上海岸;有到查得的車呢,便先到古洞去。我沒一定的主張,而且去不去不要緊;你們要是分頭去也好,我一個人在這里睡一覺,比什么都平安!”
“你出來就為睡覺嗎?”老辛問。
“睡多了于身體有害!”老方說。
“到底怎么辦?”老舍問。
“出去看有車沒有吧!”老辛拿定了主意。
“是火車還是汽車?”老方問。
“不拘?!崩仙峄卮稹?
三個人先到了火車站,到海岸的車剛開走了,還有兩次車,可都是下午四點以后的。于是又跑到汽車站,到查得的汽車票全賣完了,有一家還有幾張票,一看是三個中國人成心不賣給他們。
“怎么辦?”老方問。
老辛沒言語。
“回去睡覺哇!”老舍笑了。
(載1929年3月《留英學報》第三期)
【討論】
亡國奴不亡國奴的,我這是好意,給老爺出個小主意,就憑老爺這點學問身分,到日本衙門去投效,準行!反正是作官,為什么不可以作個日本官?老爺有官作呢,李福也跟著吃碗飽飯,是不是?
日本兵到了,向來不肯和仆人講話的闊人,也改變得謙卑和藹了許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沒有仆人的幫助,這命怎能逃得成。在這種情形之下,王老爺向李福說了話:
“李福,廳里的汽車還叫得來嗎?”王老爺是財政廳廳長,因為時局不靖,好幾天沒到廳里去了;可是在最后到廳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預支了來。
“外邊的車大概不能進租界了?!崩罡Uf。
“出去總可以吧?向汽車行叫一輛好了?!蓖趵蠣敿庇谔用坏脿奚斯业淖杂闷?。
“鋪子已然全關了門?!崩罡Uf。
“但是,”王老爺思索了半天才說。“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得離開這日租界;等會兒,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開了!”
李福沒作聲。
王老爺又思索了會兒,有些無聊,還嘆了口氣:
“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來不可;假如現(xiàn)在還在法界住,那用著這個急!怎辦?”
“老爺,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嗎?那么,各處就都變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費——”
“不會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爺沒好意思罵出來。
“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么可靠呢?”李福說,樣子還很規(guī)矩,可是口氣有點輕慢。
王老爺張了張嘴,沒說什么。待了半天:
“那么,咱們等死?在這兒坐著等死?”
“誰愿意大睜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
“有主意還不快說,你笑什么?你——”王老爺又壓住自己的脾氣。
“庚子那年,我還小呢——”
“先別又提你那個庚子!”
“廳長,別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廳長”的稱呼,好像是故意的耍笑。
“庚子那年,八國聯(lián)軍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點也不怕,他本是義和團,聽說洋兵進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干了,去給日本兵當——當——”
“當向導?!?
“對,向導!帶著他們各處去搶好東西!”
“亡國奴!”王老爺說。
“亡國奴不亡國奴的,我這是好意,給老爺出個小主意,就憑老爺這點學問身分,到日本衙門去投效,準行!你瞧,我爸爸不過是個粗人,還能隨機應變;你這一肚兒墨水,不比我爸爸強?反正老爺在前清也作官——我跟著老爺,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總統(tǒng)的時候也作官——那時候老爺?shù)墓龠\比現(xiàn)在強,我記得——現(xiàn)在,你還作官;這可就該這么說了:反正是作官,為什么不可以作個日本官?老爺有官作呢,李福也跟著吃碗飽飯,是不是?”
“胡說!我不能賣國!”王老爺有點發(fā)怒了。
“老爺,你要這么說呢,李福也有個辦法?!?
王老爺點了點頭,是叫李福往下說的意思。
“老爺既不作賣國賊;要作個忠臣,就不應當在家里坐著,應當?shù)綇d里去看著那顆印?!短K武牧羊》,《托兆碰碑》,《寧武關》,那都是忠臣,李福全聽過。老爺愿意這么辦,我破出這條狗命去陪著老爺!上行下效,有這么一句話沒有?唱紅臉的,還是唱白臉的,總得占一面,我聽老爺?shù)模 ?
“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爺說,“我也沒工夫聽你這一套廢話!”
李福退了兩步,低頭想了會兒:
“要不然,老爺,這么辦:庚子那年,八國聯(lián)軍剛進了齊化門,日本打前敵,老爺。我爸爸一聽日本兵進了城,就給全胡同的人們出了主意。他叫他們在門口高懸日本旗;一塊白布,當中用胭脂涂個大紅蛋,很容易。掛上以后,果然日本兵把別的胡同全搶了,就是沒搶我們那條——羊尾巴胡同。現(xiàn)在,咱們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殺也得搶;不如掛上順民旗,先擋一陣!”
“別說了,別說了!你要把我氣死!亡國奴!”
李??蠢蠣斏藲?,怪掃興的要往外走。
“李福!”太太由樓上下來,她已聽見了他們的討論?!袄罡#フ覊K白布,鏡盒里有胭脂?!?
王老爺看了太太一眼,剛要說話,只聽:
“咣!”一聲大炮。
“李福,去找塊白布,快!”王老爺喊。
(載1931年11月《齊大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狗之晨】
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見不對也不能得罪她,什么話呢,大黑的靈魂是在她手里拿著呢。她不準大黑叫,大黑當然不再叫。假如不服從她,而她三天不給端那熱騰騰的食來?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東方既明,宇宙正在微笑,玫瑰的光吻紅了東邊的云。大黑在窩里伸了伸腿;似乎想起一件事,啊,也許是剛才作的那個夢;誰知道,好吧,再睡。門外有點腳步聲!耳朵豎起,像雨后的兩枝慈姑葉;嘴,可是,還舍不得項下那片暖,柔,有味的毛。眼睛睜開半個。聽出來了,又是那個巡警,因為腳步特別笨重,聞過他的皮鞋,馬糞味很大;大黑把耳朵落下去,似乎以為巡警是沒有什么趣味的東西。但是,腳步到底是腳步聲,還得聽聽;啊,走遠了。算了吧,再睡。把嘴更往深里頂了頂,稍微一睜眼,只能看見自己的毛。
剛要一迷糊,哪來的一聲貓叫?頭馬上便抬起來。在墻頭上呢,一定。可是并沒看到;納悶:是那個黑白花的呢,還是那個貍子皮的?想起那貍子皮的,心中似乎不大起勁;貍子皮的抓破過大黑的鼻子;不光榮的事,少想為妙。還是那個黑白花的吧,那天不是大黑幾乎把黑白花的堵在墻角么?這么一想,喉嚨立刻癢了一下,向空中叫了兩聲。
“安頓著,大黑!”屋中老太太這么喊。
大黑翻了翻眼珠,老太太總是不許大黑咬貓!可是不敢再作聲,并且向屋子那邊搖了搖尾巴。什么話呢,天天那盆熱氣騰騰的食是誰給大黑端來?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見不對也不能得罪她,什么話呢,大黑的靈魂是在她手里拿著呢。她不準大黑叫,大黑當然不再叫。假如不服從她,而她三天不給端那熱騰騰的食來?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似乎受了刺激,再也睡不著;咬咬自己的尾巴,大概是有個狗蠅,討厭的東西!窩里似乎不易找到尾巴,出去。在院里繞著圓圈找自己的尾巴,剛咬住,“不棱”,又被(誰?)奪了走,再繞著圈捉。有趣,不覺得嗓子里哼出些音調。
“大黑!”
老太太真愛管閑事啊!好吧,夾起尾巴,到門洞去看看。坐在門洞,順著門縫往外看,喝,四眼已經(jīng)出來遛早了!四眼是老朋友:那天要不幸虧是四眼,大黑一定要輸給二青的!二青那小子,處處是大黑的仇敵:搶骨頭,鬧戀愛,處處他和大黑過不去!假如那天他咬住大黑的耳朵?十分感激四眼!“四眼!”熱情地叫著。四眼正在墻根找到包箱似的方便所在,剛要抬腿;“大黑,快來,到大院去跑一回?”
大黑焉有不同意之理,可是,門,門還關著呢!叫幾聲試試,也許老頭就來開門。叫了幾聲,沒用。再試試兩爪,在門上抓了一回,門紋絲沒動!
眼看著四眼獨自向大院跑去!大黑真急了,向墻頭叫了幾聲,雖然明知道自己沒有上墻的本領。再向門外看看,四眼已經(jīng)沒影了??墒情T外走著個叫化子,大黑借此為題,拼命的咬起來。大黑要是有個缺點,那就是好欺侮苦人。見汽車快躲,見窮人緊追,大黑幾乎由習慣中形成這么兩句格言。叫化子也沒影了,大黑想象著狂咬一番,不如是好像不足以表示出自己的尊嚴,好在想象是不費什么實力的。
大概老頭快來開門了,大黑猜摸著。這么一想,趕緊跑到后院去,以免大清早晨的就挨一頓罵。果然,剛到后院,就聽見老頭兒去開街門。大黑心中暗笑,覺得自己的智慧足以使生命十分有趣而平安。
等到老頭又回到屋中,大黑輕輕的順著墻根溜出去。出了街門,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聞了聞,覺得精神十分煥發(fā)。然后又伸了個懶腰,就手兒在地上磨了磨腳指甲,后腿蹬起許多的土,沙沙的打在墻上,非常得意。在門前蹲坐起來,耳朵立著,坐著比站著身量高,加上兩個豎立的耳朵,覺得自己很偉大而重要。
剛這么坐好,黃子由東邊來了。黃子是這條胡同里的貴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聲音甕聲甕氣。大黑的耳朵漸漸往下落,心里嘀咕:還是坐著不動好呢,還是向黃子擺擺尾巴好呢,還是以進為退假裝怒叫兩聲呢?他知道黃子的厲害,同時,又要顧及自己的尊嚴。他微微的回了回頭,嘔,沒關系,坐在自己家門口還有什么危險?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余的地方都沒敢動。
黃子過來了!在離大黑不遠的一個墻角聞了聞,好像并沒注意大黑。大黑心中同時對自己下了兩道命令:“跑!”“別動!”
黃子又往前湊了湊,幾乎是要挨著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顫動??墒屈S子還好似沒看見大黑,昂然走過去。他遠了,大黑開始覺得不是味道:為什么不乘著黃子沒防備好而撲過去咬他一口?十分的可恥,那樣的怕黃子。大黑越想越看不起自己。為發(fā)泄心中的怒氣,開始向空中瞎叫。繼而一想,萬一把黃子叫回來呢?登時立起來,向東走去,這樣便不會和黃子走個兩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