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趕集(2)
書名: 老舍短篇小說集(套裝共3冊)作者名: 老舍本章字數: 4920字更新時間: 2018-02-01 10:19:15
【愛的小鬼】
一個舊日的男朋友——看愛的情面,我沒敢多往這點上想。但是,就假使是個舊日的——爽快的說出來吧——愛人,又有什么關系?沒關系,一點關系沒有!可是,她那么快樂?天陰得更沉了。
我向來沒有見過苓這么喜歡,她的神氣幾乎使人懷疑了,假如不是使人害怕。她哼唧著有腔無字的歌,隨著口腔的方便繼續的添湊,好像可以永遠唱下去而且永遠新穎,扶著椅子的扶手,似乎是要立起來,可是腳尖在地上輕輕的點動,似乎急于為她自造的歌曲敲出節拍,而暫時的忘了立起來。她的眼可是看著天花板,像有朵鮮玫瑰在那兒似的。她的耳似乎聽著她自己臉上的紅潮進退的微音。她確是快樂得有點忘形。她忽然的跳起來,自己笑著,三步加一跳的在屋中轉了幾個圈,故意的微喘,嘴更笑得張開些。頭發蓋住了右眼,用脖子的彈力給拋回頭上,然后雙手交叉撐住腦勺兒,又看天花板上那朵無形的鮮玫瑰。
“苓!”我叫了她一聲。
她的眼光似乎由天上收回到人間來了,剛遇上我的便又微微的挪開一些,放在我的耳唇那一溜兒。
“什么事這么喜歡?”我用逗弄的口氣“說”——實在不像是“問”。
“猜吧,”苓永遠把兩個字,特別是那半個“吧”,說得像音樂作的兩顆珠子,一大一小。
“誰猜得著你個小狗肚子里又憋什么壞!”我的笑容把那個“!”減去一切應有的分量。
“你個臭東東!打你去!”苓歡喜的時候,“東西”便是“東東”。
“不用打岔,告訴我!”
“偏不告訴你,偏不,偏不!”她還是笑著,可是笑的聲兒,恐怕只有我聽得出來,微微有點不自然了。
設若我不再往下問,大概三分鐘后她總得給我些眼淚看看。設若一定問,也無須等三分鐘眼淚便過度的降生。我還是不敢耽誤工夫太大了,一分鐘冷靜的過去,全世界便變成個冰海。迅速定計,可是,真又不容易。愛的生活里有無數的小毛毛蟲,每個小毛毛蟲都足以使你哭不得笑不得。一天至少有那么幾次。
“好寶貝,告訴我吧!”說得有點欠火力,我知道。
她笑著走向我來,手扶在我的藤椅背沿上。
“告訴你吧?”
“好愛人!”
“我妹妹待一會兒來。”
我的心從云中落在胸里。
“英來也值得這么樂,上星期六她還來過呢。還有別的典故,一定。”愛的笑語里時常有個小鬼,名字叫“疑”。
苓的臉,設若,又紅起來,我的罪過便只限于愛鬧著玩;她的臉上紅色退了,我知道還是要陰天!
“你老不許人交朋友!”頭一個閃。
“英還同著個人來?”我的雷也響了。
“不理你,不理你啦!”是的,被我猜對了。
一個舊日的男朋友——看愛的情面,我沒敢多往這點上想。但是,就假使是個舊日的——爽快的說出來吧——愛人,又有什么關系?沒關系,一點關系沒有!可是,她那么快樂?天陰得更沉了。
苓又坐在她的小黑椅子上了。又依著發音機關的方便創造著自然的歌,可是并不帶分毫歌意。
她和我全不說話了,都心里制造著黑云;雷閃暫時休息,可是大雨快到了。誰也不肯再先放個休戰的口號,兩個人的戰事,因為關系不大,所以更難調解。家庭里需要個小孩,其次是只小狗或小貓;不然,就是一對天使,老在一塊兒,也得設法拌幾句嘴,好給愛的音樂一點變化。決定去抱只小貓,我計劃著;滿可以不再生氣了,但是“我”不能先投降;好吧,計劃著抱只小貓:要全身雪白,短腿,長身,兩個小耳朵就像兩個小棉花鬮兒。這個小白球一定會減少我們倆的小沖突。一定!可是,焉知不因這小白寶貝又發生新戰事呢?離婚似乎比抱小白貓還簡當,但這是發瘋,就是離婚也不能由我提出!君子嗎?君子似乎是沒多大價值;看不起自己了;還是不能先向她投降;心中要笑;還是設計抱小貓吧!
英來了,暫時屈尊她作作小白貓吧。無論多么好的小姨子,遇到夫妻的沖突,哪怕小的沖突呢,她總是站在她們那邊的。特別是定了婚的小姨,像英,因為正戀著自己的天字第一號的男性,不由的便挑剔出姐丈的毛病,以便給她那個人又增補上一些優點。可是我自有辦法,我才不當著她們倆爭論是非呢;我把苓交給英,便出去走走;她們背地里怎樣談論我,聽不見心不煩,愛說什么說什么。這樣,英便是小白貓了。
英剛到屋門,我的帽子已在手中,我不能不慶祝我的手急眼快,就是想作個大魔術家也不是全無希望的。況且,臉上那一堆笑紋,倒好像英是發笑藥似的。
“出門嗎,共產黨?”英對我——從她有了固定的情人以后——是一點不帶敬意的。
“看個朋友去,坐著啊,晚上等我一塊吃飯啊。”聲音隨著我的腳一同出了屋門,顯著異常的纏綿幽默。
出了街門,我的速度減縮了許多,似乎又想回去了。為什么英獨自來,而沒同著那個人呢?是不是應當在街門外等等,看個水落石出?未免太小氣了?焉知苓不是從門縫中窺看我呢?走吧,別鬧笑話!偏偏看見個郵差,他的制服的顏色給我些酸感。
本來是不要去看朋友的;上哪兒去呢?走著瞧吧。街上不少女子,似乎今天街上沒有什么男的。而且今天遇見的女子都非常的美艷,雖然沒拿她們和苓比較,可是苓似乎在我心中已經沒有很分明的一個麗像,像往常那樣。由她們的美好便想到,我在她們的眼中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呢?由這個設想,心思的路線又折回到苓,她到底是佩服我呢,還是真愛我呢?佩服的愛是犧牲,無頭腦的愛是真愛,苓的是哪種?借著百貨店的玻璃照了照自己,也還看不出十分不得女子的心的地方。英老管我叫共產黨,也許我的胡子茬太重,也許因為我太好辯論?可是苓在結婚以前說過,她“就”是愛聽我說話。也許現在她的耳朵與從前不同了?說不定。
該回去了,隔著鋪戶的窗子看看里面的鐘,然后拿出自己的表,這樣似乎既占了點便宜,又可以多銷磨半分來的時間;不過只走了半點多鐘。不好就回家,這么短的時間不像去看朋友;君子人總得把謊話作圓到了。
對面來了個人,好像特別挑選了我來問路;我臉上必定有點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似乎值得自傲。
“到萬字巷去是往那么走?”他向前指著。
“一點也不錯,”笑著,總得把臉上那點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作足。
“湊巧您也許知道萬字巷里可有一家姓李的,姊妹倆?”
臉上那點剛作足的特點又打了很大的折扣!“是這小子!”心里說。然后向他:“可就是,我也在那兒住家。姊妹倆,怪好看,摩登,男朋友很多?”
那小子的臉上似乎沒了日光。“嘔”了幾聲。我心里比吃酸辣湯還要痛快,手心上居然見了汗。
“您能不能替我給她們捎個信?”
“不費事,正順手。”
“您大概常和她們見面?”
“豈敢,天天看見她們;好出風頭,她們。”笑著我自己的那個“豈敢”。
“原先她們并不住在萬字巷,記得我給她們一封信,寫的不是萬字巷,是什么街?”
“大佛寺街,誰都知道她們的歷史,她們搬家都在報紙本地新聞欄里登三號字。”
“嘔!”他這個“嘔”有點像牛閉住了氣。“那么,請您就給捎個口信吧,告訴她們我不再想見她們了——”
“正好!”我心里說。
“我不必告訴您我的姓名,您一提我的樣子她們自會明白。謝謝!”
“好說!我一定把信帶到!”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那小子帶著五百多斤的怒氣向后轉。我往家里走——不是走,是飛。
到了家中。勝利使我把嫉妒從心里鏟凈,只是快樂,樂得幾乎錯吻小姨。但是街上那一幕還在心中消化著,暫且悶她們一會兒。
“他怎還不來?”英低聲問苓。
我假裝沒聽見。心里說:“他不想再見你們!”
苓在屋中轉開了磨,時時用眼偷著撩我一下;我假裝寫信。
“你告訴他是這里,不是——”苓低聲的問。
“是這里,”英似乎也很關切,“我怕他去見伯母,所以寫信說咱倆都住在這里。也沒告訴他你已結了婚。”
我心中笑得起了泡。
“你始終也沒看見他?”
“你知道他最怕婦女,尤其是怕見結過婚的婦女。”我的耳朵似乎要驚。
“他一晃兒走了八年了,一聽說他來我直歡喜得像個小鳥,”苓說。
我憋不住了“誰?”
“我們舅舅家的大哥!由家里逃走八年了!他待一會兒也許就來,他來的時候你可得藏起去,他最不喜歡見親戚!”
“為什么早不告訴我?”我的聲音有點發顫。
“你不是看朋友去了嗎?誰知道你這么快就回來。我要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你光景是不會相信么;臭男人們,臟心眼多著呢!”
她們的表哥始終沒來。
【同盟】
在愛情的進程里須有柔有剛,忽近忽遠;一味的纏磨,有時適足惹起厭惡,因為你老不給她想念你的機會,她自然對你不敬。反之,在相當的時節給她個休息三天,你看吧,她再見你的時候,管保另眼看待。
“男子即使沒別的好處,膽量總比女人大一些。”天一對愛人說,因為她把男人看得不值半個小錢。
“哼!”她的鼻子里響了聲,天一的話只值得用鼻子回答。
“天一雖然沒膽量,可是他的話說得不錯;男子,至少是多數的男子,比你們女人膽兒大。天一,你很怕鬼,是不是?我就不管什么鬼不鬼,專好走黑路!”子敬對愛人說,拿天一作了她所看不起的男子的代表。
“哼!”她的鼻子里響了一聲,把子敬和天一全看得不值半個小錢。
他們倆都以她為愛人,寫信的時候都稱她為“我的粉紅翅的安琪兒”。可是她——玉春——高興的時候才給他們一個“哼”。
看見子敬也挨了一哼,天一的心差點樂碎了:“我怕鬼;也不是誰,那天電燈忽然滅了,嚇得登時鉆了被窩?”
“對了,也不是誰,那天看見一個老鼠,嘴唇都嚇白了?”子敬也發了問。
“也不是誰,那天床上有個雞毛,嚇得直叫喚?”
“也不是誰,那天——”
玉春沒等子敬說出男子膽大的證據,發了命令:“都給我出去!”
二位先生立刻覺出服從是必要的,一齊微笑,一齊立起,一齊鞠躬,一齊出去。
出了她的屋門,二位立刻由情敵改為朋友。
“子敬,還得回去,圓上臉面。”天一說,“咱倆一齊上她的屋頂,表示男子登梯爬高也不眼暈?”
“萬一要真眼暈,從房上滾下來呢,豈不是當場出丑?”子敬不贊成。
“再說,咱們的新洋服也六十多塊一身呢;爬一身土?不!”天一看了看自己的褲縫比子敬的直些,更不愿上房了。“你說怎么辦?”
“咱們倆三天不去找她,”子敬建議,“到第三天晚上,你我前后腳到她那里去,假裝咱們倆也三天沒見面了,咱們一見面,你就問我:子敬,老沒見呀,上哪兒啦?我就造一片謠言,說什么表嫂被鬼迷住了,我去給趕鬼。然后我就問你;天一,老沒見呀,上哪兒啦?你就造一片謠言,說家里鬧狐貍精,盆碗大酒壇子滿屋里飛,你回家去捉妖。這個主意怎樣?”
“不錯,可也不十分高明,”天一取了批評的態度說,“第一,我三天不去,你要是偷偷的去了呢?不公道!”
“一言為定,誰也不準私自去。咱們倆講究聯合起來,公開的,和她求愛;看到底誰能得勝,這才叫難能可貴!誰要是背地里加油,誰就不算人!”子敬帶著熱情聲明。
“好了;第二,咱們造謠,她可得信哪?”天一問。
“這里還有文章,”子敬非常的得意,“我剛才說什么時候去找她?晚上。為什么要在晚上?女人在晚上膽子更小。你我拼命的說鬼,小眼鬼,大眼鬼,牛頭鬼,歪脖鬼,越多越好,越厲害越好,你說,她得害怕不?她一害怕,咱倆就告辭,她還不央告咱們多坐一會兒?這,她已經算輸了。咱們樂得多坐一會兒,可是不要再提半個鬼字。然后,你或者我,立起來說:唉!忘了,還得出城呢!好在路上只經過五六塊墳地,不算什么;有鬼也打它個粉碎!你或是我這么說完就走。然后剩下的那位也立起來,也說些什么到親戚家去守尸那類的話,也就出來。誰先走誰在巷口上等,咱們好一塊兒回來。”
“她相信嗎?”
“管她信不信呢,”子敬笑了,“反正半夜里獨自走道,女人就來不及。就是她不信咱們去打鬼守尸,她也得佩服咱們敢在半夜里獨行。”
“對!現在要說第三,咱們三天不去,豈不是給小李個好機會?你難道不知道她給小李的哼聲比給咱們的柔和著一半?”
“這——”子敬確是要思索會兒了;想了半天,有了主意:“你要曉得,天一,在愛情的進程里須有柔有剛,忽近忽遠;一味的纏磨,有時適足惹起厭惡,因為你老不給她想念你的機會,她自然對你不敬。反之,在相當的時節給她個休息三天,你看吧,她再見你的時候,管保另眼看待,就好像三個星期沒看電影以后,連破片子也覺得有趣。咱們三天不去,而小李天天去,正可以減少他的價值,而增高我們的身分。咱們先約好,你給她買水果,我買鮮花;而且要理發刮臉,穿新洋服,這一下子要不把小李打退十里才怪!”
“有理!”天一十分佩服子敬。
“這只是一端,還有花樣呢,”子敬似乎說開了頭,話是源源而來。“咱們還可以當面和小李挑戰,假如他也在那兒的話——我想咱們必定遇上他。咱們就可以老聲老氣的問他:小李,不跟我到王家墳繞個彎?或是,小李,跟我去守尸吧?他一定說不去;在她面前,咱們又壓過他一頭。”
天一插嘴:“他要是不輸氣,真和咱們去,咱們豈不漏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