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局外人(2)
- 局外人·鼠疫(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法)加繆
- 4829字
- 2018-03-12 14:47:13
我的睡意完全消失了,可是卻感覺十分的疲憊,兩條腿現在變得很疼。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是這些人的沉默讓我感到疲憊。唯一聽到的是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每次間隔一段時間才能聽得到。剛開始我有點不解,不知道是什么發出的聲響。只是,仔細聽了一陣就明白了,那是那些老人們在咂嘴——那些奇怪的、讓我不解的聲音就是這樣搞出來的。他們就那樣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之中,以至于不明白為什么會坐到這里。我甚至開始感覺,那個他們圍繞在中央的尸體,于他們而言沒有半點的意義。但是現在我知道我完全是想錯了。
我們全都喝著門房遞過來的咖啡。之后的事情我有些記不得了。夜已經沒有任何察覺地溜走了。我唯一還記得的一件事情便是:有一次我把眼睛睜開,瞧見老人們個個都弓著腰斜倚在椅背上睡覺,除了一個人。他將手掌支撐在拐杖的頂端,下巴靠在手臂上,頗有些吃力地瞧著我,就好像一直都在等我醒來。不一會兒我又睡著了。不久我又醒了過來,因為我的腿已經疼得抽筋了。
天窗上顯露出黎明前的天光來。過了幾分鐘,其中的一個老人醒過來了,一直都在咳嗽。他把痰吐在了方格子的大手帕里,每當一吐起來,就好像是在作嘔。他的咳嗽聲把其他人都給吵醒了,門房告訴他們活動筋骨的時候到了。他們馬上全都站了起來。經歷了這漫長、煎熬的守夜,他們的臉已經是灰白色的了。讓我有點驚訝的是,他們每一個人都過來和我一一握手,就感覺一夜的相伴,雖然沒有交談過一句話,卻已經將我們的心拉近了。
我早已經疲倦得不行了。門房將我帶到了他的房間,讓我洗漱。喝了些他幫我沖的牛奶咖啡,我的精神才略微有些好轉。走出房門,太陽早已經升了起來,處在馬蘭冓與大海之間的山陵上面鋪滿了朝霞。晨風拂面,夾雜著一股淡淡的海水的味道。今天一準兒是個艷陽天。很久沒有來鄉下了,如果不是因為母親,這將會是一次多么舒心閑適的散步啊!
然而實際上,我不得不在庭院的一棵洋梧桐樹下等候著。我一個勁兒地呼吸著清爽的泥土氣息,精神也大為一振,睡意盡消。一想起現在公司里面的同事,這個點兒應該已經起了床,準備去公司。對于我來講,這一向都是一天里最為煩躁的時候。我任由這種思想放肆了約莫十來分鐘,忽然養老院的鈴聲響了起來,一下打斷了我的思維。我可以瞧見窗戶里面的活動,之后又全都靜了下來。太陽升得更高一些了,溫暖了我冰冷的腳。門房從院子那一頭走了過來,對我說院長想見見我。我推門走進了院長的辦公室,簽了一些他需要我簽署的文件。我注意到他穿的是喪服,有著小細條紋的褲子。他邊拿起身邊的電話,邊望向我說:
“殯儀館的人已經過來一會兒了,他們需要去停尸間把棺材蓋蓋緊。需不需要我讓他們等等,以便能讓你看令堂最后一眼?”
“不用。”我回答。
他低聲告訴了電話那頭:
“可以了,費嘉克。和工人說直接去那兒吧!”
然后他和我說他也會參加葬禮,我對他表示感謝。他在辦公桌的后面坐下來,腿相互交叉,后背向后仰著。他對我說除去我和他兩個人之外,只有一個值班的護士去參加葬禮。養老院的規矩是,不允許住院的人去參加葬禮,只是像昨天夜里那樣為離世的人守夜是允許的。
“這也是為他們著想,”他解釋說,“以防消耗掉他們過多的情感。只是這次我特別允許你母親生前的一位好友跟隨我們一起去。他叫湯姆斯·貝雷。”院長笑了笑,“這里也有一段很讓人感動的小故事。他差不多和你的母親沒有分開過的。其他的老人都喜歡開貝雷玩笑,說他就快有一個未婚妻了。‘你什么時候會迎娶她呀?’他們問他。他也只是一笑而過。然而實際上,這已經變成茶余飯后的笑料了。所以,你應該能夠想到,對于你母親的離世他有多么的難過。我想我是無法禁止他去參加葬禮的。但是鑒于醫生的勸告,我沒有允許他昨天晚上為你母親守夜。”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兩個人就坐在那里什么話也沒講。之后院長站了起來,走到窗口,說:“啊,神父已經從馬蘭冓來了。他來得有點兒早了。”
他用警告的語氣說,從這里開始一直到教堂要足足花上三刻鐘的時間。說完我們就下了樓。
神父在停尸間的外面等著。站在他身邊的是兩個輔祭者,其中一個人的手里提著香爐。神父正在傾身對著他,調整掛在香爐上銀鏈的長度。一望見我們,他直起腰,和我說了幾句,親切地稱呼我為“我的孩子”。之后他帶頭進了停尸間。
我馬上觀察到,在棺材的后面站了四個穿喪服的人,同時棺材蓋上面的螺絲釘已經鉚緊了。與此同時,我聽到院長說了句“靈車已經到了”,神父便開始祈禱。每一個人都隨之移動著。那四個穿喪服的男子手里拿著一塊黑色的布,朝著棺材走了過去,神父、輔祭的男孩和我依次走出來。這時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婦人站在了門口。院長向她介紹:“這是穆梭先生。”我沒有聽清她的名字叫什么,但是揣度著應該是院長口中的那位護士修女了。當院長給我們作介紹時,她干枯、消瘦的臉上擠不出半點笑容,只是點了點頭。我們將門口的那條路讓開,讓棺材過去了,隨后跟在抬棺材的人后面進了一個走廊,來到了前門,靈車就停在了那里。烏亮的方形棺材,讓我不自覺地想到了公司里用的蘸水鋼筆臺。
靈車的旁邊站著一個裝扮奇特的小老頭兒——他是負責監督葬禮的,管理出殯的相關事宜。離他很近的是一個樣子略顯緊張與羞澀的小老頭兒——貝雷先生,也是我母親生前的密友。他頭戴一頂質地柔軟的、布丁形的帽頂,有著極寬帽檐兒的帽子——當棺材經過門口的時候,他馬上取下了帽子——他的褲腳已經在鞋子上皺成一團,過于小的黑色領帶和那個白色的翻領很不搭襯。蒜頭鼻子上滿是粉刺,嘴唇有些微微的顫抖。其中最能吸引到我的便是他的耳朵:耷拉的、猩紅的耳朵和有些青白的面頰比起來,如同兩小塊封蠟似的掛在那里,十分惹人注意,周邊則圍著一圈兒絲絨般的小綹白發。
殯儀館的員工讓我們各就各位,神父則站在靈車的前面,四個穿喪服的人分立兩邊。院長和我稍后,老貝雷和護士則在后面。
天空明亮極了,氣溫也隨之升高。讓我感覺整個后背籠罩在熱浪之中,身上穿著的深色的衣服更讓我感覺有些滾燙了。我實在搞不懂我們等待這么久才要起程的理由。老貝雷的帽子已經戴起來了,而現在又脫了下來。院長把更多有關貝雷的故事講給我聽,我才稍稍將頭轉向了他那邊,瞧著他。院長說,老貝雷和我母親經常在清風習習的晚上一起散步走上一大段路,有的時候都走到村子里了——當然有護士陪伴左右。
我抬頭朝村野望過去,一排長長的柏樹順著斜坡延伸到天的盡頭和峰巒處,灼熱的紅土間或鑲嵌在翠綠之間,一些輪廓鮮明的房子寂靜地參差其間——我是能夠明白母親的心情的。這個地方的夜晚肯定給人一種悲哀的慰藉。但是這個時候,在上午刺眼的陽光的照射下,一切都在這片蒸騰的水汽中閃亮,這種景色反倒讓人有些冷漠和沮喪了。
最終我們開始動身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貝雷的腳有點跛。靈車越開越快,這個老頭子逐漸就被甩在了后面。靈車旁邊一個和我一起并行的人也落伍了。我驚詫于太陽竟然升得如此之快,而直到這時我才感覺到,空氣里已經和著一股昆蟲嗡嗡的叫聲,草葉也已經窸窸窣窣地向外極盡伸展開來。我的臉上不斷地有汗水往下流淌著,因為沒有帽子,我便拿起手帕當作扇子用。
殯儀館的員工轉過身來和我講了幾句,但是我有些聽不太清。他一邊用左手上的手帕擦著頭頂,一邊用右手抓起帽子斜向一面。我問他在說什么,他朝上一指。
“今天天氣可真毒,是吧?”
“嗯。”我回答。
又隔了一會兒他問道:“埋葬的是你的母親嗎?”
“嗯。”我又回答。
“她多大年紀了?”
“呃——年紀挺大了。”實際上我并不曉得她具體是哪一年生的。
他沒有繼續問了。回頭我瞧見貝雷一拐一拐地被落在了五十碼[2]開外。他拼命地晃動著手里的氈帽,想要追上我們。我也看了看院長。他在盡量保持著步履的規律,每一次的擺動都在盡量讓自己的精力不流失。任憑那些豆大的汗珠留在頭上閃閃發亮也不去擦它。
我朦朧有一種感覺,我們這組小隊伍貌似加快了前行的速度。我眼里所見到的全都是那些被太陽曝曬著的千篇一律的村野,天空刺亮得讓我不敢抬頭望。沒多久我們就上了新鋪的瀝青路。路面上吹來陣陣熱浪,每挪動一步就吱咂吱咂地發出響聲,后面便留下一排排明亮的黑色腳印。靈車前面的車夫頭上戴著的那黑色發亮的帽子,遠看起來就像是一塊黏黏的物體粘在了靈車上。頭頂上藍白色晃閃閃的光亮,混著周邊的所有黑色——亮黑的靈車、黑色的衣服、銀黑的路面——帶給人一種怪異的、夢般的感覺。除去這些,剩下的就是那些氣味——靈車上皮革的氣味、馬糞的氣味,和著香爐里發出的香味。再加之一夜都沒有睡個好覺,我現在感覺整個頭和眼睛都昏沉沉的。
我再一次回過頭。貝雷已經被甩下很遠的距離了,差不多都已經隱藏在了蒸騰的水汽里了,接著,忽然間,他便完全消失了。我有些不解了,之后才猜到他或許已經走到一條岔路上去了。我瞧見不遠處有一段彎路。貝雷很明顯抄了近路想要趕上我們,因為他很熟悉這片區域。當我們一行人轉過彎路不一會兒,他便很快地趕上了我們,然后又開始被落下;他又去抄近路走,再次落伍。實際上,在這之后的半個小時,這件事來來回回發生了很多次。但是沒多久我就對他的這一行動沒了興趣。我的太陽穴嘣嘣直跳,差不多已經無法拖動自己的雙腳前行了。
之后的所有事情都進行得較為匆忙,并且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以至于我差不多已經記不得其中的任何細節了。唯一特殊的是,當我們走到村邊的時候,護士和我說了幾句話。她的聲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這和她的臉完全不搭:她的聲音極具音樂性,略微帶些顫音。她說:“如果我走太慢,就很容易中暑。但是,如果你走太快,你就會出很多的汗,教堂里的涼氣會讓你感冒。”我明白她說的意思: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有你的好的。
葬禮中還有另一些事情也一直根植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比如說,在村口的時候那個老頭最后一次追趕上我們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他眼睛里飽含著淚水,不知道是因為太過疲累,還是出于抑郁,抑或兩者都有。但是因為臉上的皺紋,淚水不會直接往下淌,卻是那種縱橫交錯地散開,在蒼白憔悴的老臉上遍布著一層光滑的表面。
我也沒忘記教堂的樣子,街道上的村夫,墳堆上那紅色的天竺葵,貝雷的暈倒——他縮成一團,就好像是用破布縫制的洋娃娃——急驟飄落在母親棺材上的茶紅色土壤,以及夾雜在里面的白色草根。之后便是更多的人,更多的聲音,咖啡店外汽車引擎的隆隆聲,以及車子行駛進阿爾及爾明亮的街上時我內心些許的小興奮。我想象著馬上奔到床上,一次睡上十二個小時。
2
醒來之后,我才忽然間明白:我向老板請兩天假是他煩心的原因。因為今天正好是周六。那個時候的我并沒有想起這個。起床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來。很明顯他以為我想一次放四天的假,他自然會不高興。第一,母親的下葬日是昨天,不是今天,歸根究底不是我的錯;第二,我周六、周日本來就應該放假。可是這還是不能阻止我站在老板的角度這樣考慮。
至于起床這件事確實是需要經過一番內心掙扎的,因為前一天我已經累到筋疲力盡。對著鏡子刮臉的時候,我還在想我應該怎么打發這個上午,最終覺得游泳應該是一個不錯的決定,于是打車到了港口。
這個地方和以前沒什么區別,游泳池有很多男男女女,其中有瑪莉·卡都娜,她曾經在我們公司做打字員。那個時候我很喜歡她,自我感覺她也喜歡我。但是我與她共事時間很短,于是并沒有產生什么結果。
我在幫她爬上氣筏的時候,我任由自己的手在她的胸前摸索。之后她平躺在氣筏上,我在水里。隔了不一會兒,她轉過頭來看我。頭發遮掩在眼睛上,滿是笑意。我爬上了氣筏,并肩和她坐著。空氣舒適而悅人,我半開玩笑地將頭枕在了她的小腹與腿彎中間。她好像并不介意。于是我就枕在那里沒動。天空的顏色盡收眼底,湛藍與金黃,我可以感覺得到瑪莉的腹部在我頭下有規律地起伏著。我們足足在氣筏上待了半個來鐘頭,半睡半醒著。之后太陽開始變得毒辣起來,她便一躍下水,我隨后跟了下去,追上她,用胳膊攬上她的腰,一起游著泳。瑪莉自始至終都笑得很開心。
當我們在池邊擦干身體的時候,她說:“看,我曬得比你都黑。”我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去看場電影。她又笑了起來,說:“好啊!”不過條件是我帶她去看大家時下正在討論的那部費南德演出的喜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