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局外人(1)
- 局外人·鼠疫(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法)加繆
- 4785字
- 2018-03-12 14:47:13
第一部
1
今天母親離世,抑或是昨天,我確定不了。從養老院那里傳過來的電報上稱:令堂過世,明日出殯,深表哀意。上面沒有注明具體的日期,也有可能是昨天。
養老院就在馬蘭冓,距離阿爾及爾大概五十里[1]如果乘車的話需要花費兩個來小時的時間。下午出發,在天還亮著的時候就能夠抵達養老院了,在那里過夜、守靈,第二天天黑之前回來。老板準了我兩天的假,很明顯這種情況讓他無法拒絕我的請求。可是我還是感覺到他有些不高興,之后想都沒想就說了句:“對不起,老板,您明白的,這不是我的錯。”
說完這句之后才突然意識到,我沒必要這么講。我沒有做什么應該道歉的事情,相反卻是他,應該有一些吊唁安慰之舉。或許后天當他瞧見我戴的孝,應該會有所舉動的。這個時候依然感覺母親貌似并沒有離開,只不過葬禮會提醒我現實如何,應該說,就如同加蓋了一個印章在它上面一樣……
我搭乘的車是兩點起程。這個下午酷暑難當。我比較習慣先去賽雷斯開的飯館吃上一頓午飯。那里的每個人都真誠地寬慰我,賽雷斯對我講:“沒有人能夠代替得了母親。”午飯吃完之后,所有人都送我到門口。這個時候時間有點趕了,因為我要在剩下僅有的這幾分鐘里,跑去伊曼紐住的地方,向他借黑領帶和喪帶。他的叔父前幾個月才離世的。
我只有跑著才能趕得上車。我猜想大概是跑得太過匆忙,加之太過刺眼的路面和汽油散發出的刺鼻的惡臭味、車子的搖擺與顛簸,讓我感到困意十足。總而言之,這一路過來,我差不多都是在打瞌睡。醒過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靠在了一個軍人的身上。他朝我微微笑著,問我是不是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只稍微點了下頭,沒有應他。這個時候的我不怎么想說話。
養老院距離村子有大概一里地的樣子。我徒步過去。我要求馬上見我的母親,可是守衛對我說,首先要和院長見一見。恰逢院長還有些事,我不得不等會兒。就在等候的這個時間,守衛和我閑聊,之后把我帶到了辦公室。院長個頭不高,頭發有些灰白,紐孔那里別著一個薔薇形狀的團隊榮譽章。他那雙有些淡藍色的眼睛盯著我瞧了一陣兒,之后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握了有好大一會兒,我都有些不安了。之后他查看著桌上的一張資料表,說:“穆梭夫人是三年前來我們養老院的。沒有什么私人財產,生活上全都依賴你?”
我感覺他有些責備我的味道,我想和他解釋一下的,可他一下就打斷了我。
“孩子,沒必要解釋。我這里已經查看過數據,你目前的境況,很顯然,是無法照顧好她的。她需要一個人可以一整天陪伴在她身邊,但是像你這種工作的年輕人,薪水也不多,自然是無法陪她的。無論如何,在養老院里的日子她是很開心的。”
我說:“是的,院長,這一點我還是可以確定的。”
他接著往下說:“在這里她有一些聊得來的朋友,你曉得的,年紀都和她差不多。與自己年歲相當的人待在一處,日子會稍微好過一點。你還是有些年輕,沒有辦法好好陪在她的身邊。”
而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當我和母親兩個人住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死死地盯著我,但是我們很少說上幾句話。在來養老院剛開始的幾個星期里,她經常會傷心地哭。但是這應該只是因為她還沒有穩定下來。一兩個月過后,要是有人讓她搬出養老院,她肯定又會哭的,因為這也讓她感到非常痛苦。這也就是我去年很少過來看她的原因。再者說,來這邊看望她,因為兩地隔的很遠,來回趕車的時間就把我的周末消耗光了,買票、來回各花兩小時車程的麻煩,就更不用說了。
院長繼續往下講,我卻沒怎么用心去聽,最后他說:
“好了,我想你現在很想去看你的母親了吧?”
我起身沒有應答,他將我引到了門口。當我們順著樓梯往下走的時候,他解釋道:
“我早已讓人將令尊移到了一個小的停尸間,這樣就不會攪擾到住在這里的其他老人。你是知道的,這里但凡有一個人離世,他們都會極度緊張兩三天的。當然,這會給我們這些做事的人增加很多麻煩。”
我們步行穿過一個院子,有很多老人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當我們走近一些時,他們便停下來不再講;走遠之后,又開始低聲地私語。他們的聊天聲讓我想到關在籠子里的長尾鸚鵡,只不過沒有它那么尖銳。在一間又低又矮的小屋前面,院長停住了腳步。
“我就送你到這吧,穆梭先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可以直接到辦公室找我。初步估計明天早上出殯。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在靈柩旁守夜,這也是你所期望的。還有另外一件事,從你母親的一些朋友那里知道,她生前希望遵從于教會的一些儀式舉行葬禮。至于這一點我這邊已經安排好了,只是我想你有知情的權利。”
我很感謝他。據我所知,雖然母親沒有宣布過自己是無神論者,可是這一生也沒有料想到要去信教。
我走進了停尸間。這間房子相對明亮、干凈一些,房間內的墻壁已經刷得很白,上面開著一個很大的天窗。環顧四周,里面僅僅擺放了幾把椅子和一些臺架。其中有兩只臺架位于房子的中央,處于開著的狀態,上面放置著棺材。棺材蓋早已經蓋住了,可是螺絲釘只轉了幾轉,鍍鎳的釘帽還處在棺木的外面,棺材的顏色是那種深胡桃色。一位阿拉伯女人——我估計應該是護士——正坐在棺架的邊上。她身上套了一件藍色的罩衫,頭上包著一塊俗不可耐的頭巾。
就在這個時候門房從我的后面走了進來。稍微有些氣喘,很明顯是跑過來的。
“本來我們已將棺木的蓋子封嚴了,可是當你來的時候,他們吩咐我擰開了螺絲釘,方便你和你母親見上最后一面。”
他朝著棺材走過去,我跟他講不用麻煩了。
“啊?怎么?”他驚奇地問,“你不用我去……”
“不用。”我回答道。
他將那些螺絲起子放回了口袋,有點發愣地看著我。直到這個時候我這才想起我不應該說“不用”的,表情不自覺地有些尷尬。看了我一會兒,他說:
“為什么不?”只是他的語氣里沒有什么責怪的味道。他只是有些好奇。
“哦,我也不知道。”我回答他。
他一捻他那小白胡子,沒有再看我,溫婉地說:
“我了解。”
他的相貌很討喜,眼睛是天藍色的,面頰有些許的紅。隨手幫我拉了把椅子放在了棺木的旁邊,自己坐在后面的椅子上。護士起身朝門口走去。當她經過我們旁邊的時候,門房悄悄告訴我:
“她身上長了一個腫瘤,真是可憐的人啊!”
我仔細看了她一眼,瞧見她頭上纏著條繃帶,就在眼睛的下面,越過鼻梁,除去那條白色的繃帶以外,臉上其他的地方幾乎看不太清。
她一走出去,門房也站了起來。
“現在你要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了。”
不曉得我有沒有給他做了什么手勢,他并沒有走掉,而是站在了我坐的椅子的后面。這種背后有人的感覺,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太陽開始西落,整個房間全都灑滿了悅人的、美好的光線。兩只大黃蜂就在頭頂的天窗那里撲棱著翅膀,我感覺真的很困,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我沒有回過頭瞧他,只問他在養老院里待了多久了。“五年。”他回答得很快,讓人感覺他早就料想到我會問他一樣。
這個問題將他的話匣子打開了,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如果換做十年前有人跟他說,他晚年的時候會在馬蘭冓的一所養老院里做門房,他是打死也不會相信的。他說,他64歲才從巴黎來到這里。
說到這兒的時候,我愣頭愣腦地來了句:“啊,原來你不是本地人啊?”
之后我才想起,帶我見院長以前,他和我說了一些有關母親的事情。他說,她需要快一些下葬,因為這一帶的氣候有些悶熱,尤其是這邊的平原。“在巴黎的時候他們會把尸體停放三天甚至是四天。”過后他提到,他這一輩子有大半的時光是在巴黎度過的,那是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地方。“這里,”他說,“什么事都感覺有些別扭。你都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接受一個人死亡的事實,就已經被人拽過去參加葬禮了。”
“夠了,”他的妻子插嘴說,“你怎么能夠對這位年輕的先生說這些話?”老頭子臉上有些紅了,向我道歉。我對他說,這沒有什么。而實際上來說,我感覺他說的話有點兒意思,我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他接著說,他是以一個普通老人的身份來養老院的,但是他精神狀態依然很不錯,當門房的位子空出來的時候,他主動要求接管。
我指出,雖然是這樣,可是他和其他住在這里的老人一樣,都是住在這里養老的人,但是他不同意這種觀點。他說他是一個職員。我忽然想起,當他一提起院子里的那些并不比他老的人,他總是在說“他們”或者“那些老人們”,只是后者說的比較少。可是我依然能夠明白他的意味。做這里的守門人,從職責和權責來講,他是稍微高于這里的其他老人的。
護士這個時候轉身回來。夜色漸濃,從天窗望去,天空就好像一下子黯淡了下來。門房將燈籠點亮,我差一點就被這個刺眼的光給晃花了眼。
他建議我應該先去飯館吃個晚飯。但是我又不怎么餓。他又要拿一大杯牛奶咖啡給我。因為我特別喜歡喝這種牛奶咖啡,便說了聲“謝謝”。沒過幾分鐘,他手托一個碟子就過來了。我把咖啡喝完后,想抽根煙。但是,守靈時我不曉得是不是可以抽煙。我想了想,應該沒有什么要緊的,隨手遞給了門房一根,兩個人都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過了一陣子,他又開始說了起來。
“你曉得的,你母親的那些朋友很快也會來,會和你一起守靈。每當這里死了人,這里總會有人‘守靈’。我應該搬來幾把椅子和準備一壺黑咖啡。”
白色墻壁的反光有些刺眼,我問那個門房能不能把一只燈籠給滅了。“這個實在是無能為力,”他說。他們這邊安的燈都是這樣的,要么全都亮,要么全都不亮。這之后我就沒有再留心他。他搬了幾把椅子進來,圍繞著棺材放下。同時把那咖啡壺和十來只杯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之后就隔著母親,與我正對著坐下了。護士后背對著我坐在了屋子的另一邊。我有點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可是從她的動作看來,應該是在織毛線。我感覺非常舒服,咖啡喝下去讓我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花朵的清香和著涼爽的夜氣從敞開著的門那兒偷溜了進來。我想我應該是打了一會兒盹兒。
忽然我被一陣窸窣聲給吵醒了。眼睛突然睜開,屋里的光線顯得更加刺眼。整個屋子被照得沒有一絲暗影,房子里的每個物體、每一條曲線都滑進了人的眼底。幾位老人——母親的朋友們——也陸陸續續地進來了,總共有十個,差不多都是沒有任何聲響地從慘白的光芒里閃了進來。他們坐下的時候沒有發出一絲響動。這一輩子我從來沒有這么認真地去觀察人:他們衣服上的每一道褶痕、臉上顯現的每種表情盡收我眼底。但是他們偏偏悄無聲息地讓我聽不到一丁點聲音,你都難以相信他們是否真實存在。
差不多所有的老婦人全都系著圍裙,帶子被緊緊地勒在腰上,這更加凸顯了她們的大肚子。我從來沒有留心過,老婦人的肚子原來都是這么大的。只是,很大一部分的老頭,瘦得都和耙子似的,并且一個個全都拿著根拐杖。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看起來他們都沒有眼睛,只有在滿是皺紋的眼網中間,透漏出一絲木訥昏暗的光。
坐定下來,他們全都把眼光投向我,呆板地搖著頭,兩片嘴唇都癟進了牙齒掉光的牙床中間。我搞不清楚的是,他們是在和我打招呼,想要說點什么,還是只是因為年老體弱而發抖。我有一丁點錯覺,以為他們是在和我打招呼,但是卻感覺很奇怪,因為這些老年人全都圍住了門房,一邊在那里竊竊私語一邊盯著我瞧個不停。在那一剎那我有一種很荒唐的錯覺:他們坐在這里是來審訊我的。
剛過了幾分鐘,其中的一個老婦人開始抽泣了起來。她坐在了第二排,正好擋住了她的臉,因為有另外一個婦人坐在了她的前面,她有規律地發出哭泣聲,讓人感覺她可能會一直這樣哭下去,永遠都不會停止。其他人好像并沒有注意到她。他們默不作聲地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瞧著棺材或者拐杖,抑或抓住任何恰巧在他們面前的東西。低聲哭泣的女人還在哭。我感到十分的驚訝,因為我不知道她是哪位。我想讓她停下來別哭了,但是又不敢和她講。過了一會兒,門房貼在她耳邊不知道又講了些什么。可是她只是搖著頭,癟著嘴叨咕了幾句我聽不清的話,又開始像剛才那樣堅定地低泣了起來。
門房起身站了起來,將椅子挪到了我身邊。剛開始一言不語,眼睛并沒有瞧向我,后來解釋著說:
“她是你母親很好的朋友。她說你母親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知心好友,只是現在她已經完全孤獨一人了。”
我沒有什么話可講,靜默了很久。漸漸地,那個婦人的嘆息聲與低聲的嗚咽聲變得少了些,擤鼻涕、吸鼻涕了幾分鐘之后,也開始靜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