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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灰色筆記本(10)

他們走到一個區域,道路往上延伸,有一個直角,通往住宅區。當靠近轉彎處時,他們因為恐怖的聲響而停下:馬叫聲、車輪、木桶聲,相互交會,由道路的另一邊傳過來,直直地朝他們的方向滾,飛快的速度讓人眩暈。他們還沒有時間躲避,碩大無比的東西就由五十米之外飛來,重擊在護欄上,將護欄整個擊碎。路坡過于陡立,有一輛裝滿物品的大馬車未能及時剎住,因此它將拉車的四匹佩爾什馬給拖拽下去。四匹馬相互擠著,驚恐地豎立起前蹄,混在一起,滾下的同時還掙脫著,如山般的酒桶砸向馬身,酒涌出來。許多人在后方跑著叫著,發狂地晃動著手。血從馬的鼻孔中流出,馬鞍與馬蹄全部在塵埃中顫抖。馬叫著,鈴聲雜亂地響著,有些馬胡亂地踢著鐵門,鏈條嘩啦啦的,司機叫喊著,嘈雜中,忽然出現另一種聲音,可以聽得很清晰:是馬喑啞的喘息聲。它的毛發是灰色的,它被那幾匹馬壓著,四個蹄子彎曲在身下,它的喉嚨被套索套住,喘息著。有個人拿著斧頭,沖進馬堆,只見他摔倒再站起,抓住灰色馬的耳朵,用力地拿斧頭砍那軛圈。可是那軛圈的材料是鐵,刀刃砍出了口。那個人站起來,面帶憤怒,將斧頭丟向墻邊。灰色馬的喘息速度越來越快,聲音變得尖起來,似乎是口哨的聲音,它的鼻子里沖出大股的血。

雅克感覺什么都在晃動,打算握住達尼埃爾的袖子,可是他的手指僵住了,雙腿直軟,突然倒下去。人群涌來,將他扶到小園中,把他放在花中的水泵旁坐下,然后用涼水按摩他臉的兩邊。達尼埃爾和他一樣臉色慘白。

他們回到道路上時,全村人都在移動酒桶,馬也被拉起了。其中三匹馬負傷了,三匹中有兩匹前蹄被砸變形,腿斷了。第四匹死了:它在滿是酒的洼坑里躺著,灰色的腦袋挨著土地,舌頭露在嘴巴外,深藍色的雙眼僅僅合著一半,腿依舊在身下彎曲著,似乎是想在死之時再擺出個姿態,希望屠戶抬它走時更加容易些。毛乎乎的肉,紋絲不動,沙土、血液與酒混合在一起,臟亂不堪,和那三匹活馬形成鮮明的對比。那三匹馬用力地呼吸著,在馬路中間躺著,不停顫抖著。

他們瞧見一個司機向死馬走去。黑皮膚的臉上滿是憤怒,發絲由于汗而卷繞,但是因為嚴肅的臉色,變得很神圣,證明了他十分了解此次不幸的深重性。雅克一直看著他,注視著他將手中的煙往嘴里送,接著他就對著死馬彎下腰,拉起滿是蒼蠅的脹大的舌苔,用手指將馬嘴中的黃牙顯露出來。他俯下身一小會兒,觸碰著死馬變紫的牙床。后來他站直身,搜尋著憐憫的神色,看到孩子正在用憐惜的眼神注視著他。他沒有擦除指頭上的唾液與蒼蠅,直接將嘴里的煙拿下來。

他聳了聳肩跟雅克說:“仍未滿七歲啊!所有馬匹中,就數它最能干。如果它可以再站起來,我心甘情愿砍掉這兩個指頭。”他轉過臉,無奈地一笑,吐了口痰。

他們心情沉重,有氣無力地離開了。

雅克詢問道:“你見過死人,真正的死人嗎?”

“沒見過。”

“噢!朋友,真不能理解!……很長時間,我都思考到此事。某個周日,是在講教理,我去了那里……”

“去了哪里?”

“去了莫爾格。”

“你獨自一人?”

“當然。唉,朋友,死人非常白,你想不到,如蠟一樣,也如面團。那里有兩具尸體,其中的一人臉被劃開,另外一個眼睛還未合上,似乎仍活著,還有生命。”他接著說,“然而不知為何,很容易就可以判斷他是死的……而馬呢?你瞧見了,同樣的……噢,到我們有時間就能去,”他決定著,“周日,我肯定將你領到莫爾格……”

達尼埃爾沒聽他講,他們經過一套別墅的陽臺,恰好有小孩兒在練音階。貞妮……他好像瞧見了貞妮好看的臉,還有專心致志的眼神。她大聲說:“你去哪里?”他睜大的灰色的雙目中噙滿了淚花。

他等了一下問:“你沒有姐姐和妹妹,不感覺可惜?”

“對于沒有姐姐肯定有點可惜!因為我也算有一個妹妹。”達尼埃爾吃驚地瞧著他。他說明道:“家中有一個老小姐撫育的小侄女,是孤兒……僅僅十歲……名叫吉絲……她說吉賽爾才是她的名,可是所有人都喚她吉絲……她猶如我的妹妹。”

突然他的眼眶中出現了淚水。他又繼續說,但是思緒已經和前面沒有關系了。“我們接受的教育不同,第一,你不在學校里住宿,你和昂圖瓦納幾乎都是無拘無束的,你的確非常明智。”他悲傷地說道。

達尼埃爾神情莊重地問:“你和我們不一樣嗎?”

雅克眉毛憂郁地皺著說道:“我啊,我明白我的性格讓人難以忍受,可是無法改變了。唉,我時常大鬧,不在意任何事,亂砸亂敲,講些難聽的話。甚至我可以直接由窗戶跳下,也可以殺掉一些人!我和你講的目的是為了讓你可以對我了解得更加詳細些,”很清楚,他在講述自己的不好之處時,得到的是憂郁的快感。“我不清楚這樣是我的錯,或是怎樣。我認為假如我們在一起過日子,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但是也不一定……”

“天黑時我回到家,你看看他們的模樣!”他停頓了一下,朝遠處眺望,又接著說,“父親從沒有重視過我,學校中的神父為了套近乎,裝作在傳授蒂博先生的兒子知識時,很努力似的,就跟他講我是古怪人。你了解嗎?我父親還是有威嚴的,在總主教區中。”突然他情緒非常高昂地說,“父親非常好,而且能夠用百分之百的好來形容,我對你發誓,但是我無法向你形容。他一直在辦他的組織、演講,全部屬于宗教。老小姐同樣如此,令我非常討厭,是天主在懲治我呢!你了解嗎?吃完飯之后,父親就待在辦公房間里,老小姐在吉絲屋內,讓小女孩兒睡著的同時要求我背書,我經常記不住。而且她竟然不希望我獨自在我房內!你能想得出嗎?他們不希望我有意碰到電,就將我那些燈的開關全部拆除。”

達尼埃爾問道:“你哥哥如何呢?”

“昂圖瓦納很好,但是他很少在家。你了解嗎?而且,他從未和我聊過這些,但是我猜,他同樣不是很喜歡家。母親去世時他早已長大,我和他相差九歲。因此,老小姐從不敢束縛他。但是,我是被她養育大的,你了解嗎?”

達尼埃爾沒有說話。

雅克再次說道:“我們不相同,他們明白要如何與你相處,你接受的教育和我不同。例如讀書,他們任何書籍都同意你閱讀,你家的書籍是不對你限制的。但是我呢?他們僅僅讓我閱讀些紅色或金色書皮的舊書,書里還有圖片,如儒勒·凡爾納這類的書籍,全是無用的文字。我作詩的事情他們根本不了解,他們會講詩的壞處,他們對任何事都不了解。他們可能還到學校講我的壞話了,讓他們嚴加看管我……”

他們沉靜了好一會兒。道路遠離了岸邊,通向一座樹木群。

達尼埃爾突然靠近雅克,晃了晃他的臂膀。

“你注意我所說的話,”他的嗓音中夾雜著低音,因為他正處于換聲期。他嚴肅地講道,“我覺得未來的事情,何人可以講清楚呢?可能我們會分離。因此我原來就考慮到跟你索要一個物件,當作憑證,當作我們友情永久的標記。你要對我承諾,將你的第一本詩集題送與我。不用寫名,只需要寫:贈予我的朋友。你同意嗎?”

“我對你發誓,我會這么做的。”雅克抬起胸脯說。他感覺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走進了林子,他們就歇息在樹下。夕陽如火般燃燒在馬賽的天空中。

雅克感覺腳踝脹痛,于是就將長靴脫掉,在草上躺著。達尼埃爾看著他,頭腦中未考慮任何事。突然,他瞧見了雅克光著的小腳,腳后跟發紅,他趕忙將目光看往別處。

雅克抬起胳膊說道:“瞧,是燈塔。”達尼埃爾顫抖了一下。遙遠的海邊上,出現了忽明忽滅的燈光,刺向硫黃色的天空中。達尼埃爾沒說話。

他們接著走路時,天已經變涼。他們倆原本想睡在矮樹中,可是晚上似乎會非常冷。

他們走了三十分鐘,一直沒說話。最后他們走近一家新開的酒店,還可以看見面朝海洋所建造的棚子。廳堂中很亮,似乎沒人,他們倆商議著。女人看見他們倆在門前踟躕不前,于是拉開門,將透明的油燈照向他們,油光如黃玉般閃閃發光。她的個子比較矮,年紀比較大,兩個耳朵上戴著金耳墜,直直地墜到頸部。

“夫人,”達尼埃爾喊道,“您是否有兩張床鋪的屋子,能夠留我們住一夜?”她還沒問他,他就趕忙說明,“我們倆是兄弟,父親在土倫,我們去投靠他。我們由馬賽來時太晚,今天夜里不能安睡在土倫了……”

“嗯,我明白!”女人笑著說。她的目光有神,顯得很開心,講話的同時還晃著手。“走著去土倫?你們愚弄我的吧!不用在意,沒事。只要一間房嗎?可以!房費兩個法郎,現在交費……”達尼埃爾將錢包掏出來。“仍燒著湯呢,需要我端兩碗嗎?”他們答應了。

住的地方在閣樓,屋內僅僅有一個床鋪,被單也是沒洗過的。兩個人心有靈犀,一聲不吭地趕忙將靴子脫掉,背對著背,和衣而睡。過了一段時間兩個人仍舊醒著,月光恰好將窗戶點亮。屋子上方,老鼠跑著,叫出的聲音很低。雅克瞧見令人害怕的蜘蛛,攀爬在發灰的墻上,然后在暗中不見了,達尼埃爾決定一夜不眠。他的思緒里再次想起那肉欲的罪行,回想的情景更加充裕。他沒有翻身的勇氣,身體在不斷地流著汗。因為驚奇、憎恨與愉悅致使他不斷地吸著氣。

第二天清晨,雅克依舊睡著,達尼埃爾不再睡是因為他想逃離那想象,此時他聽到酒店中有嘈雜的聲響。因為一夜都是想著那件事,他首先想到的是有人要逮捕他,將他拉去懲罰,懲罰他作風不正。真的,未上鎖的屋門已被打開了:有一個警察,被老板娘帶著往屋內走。走到門口時,腦袋撞到了門梁上,他摘掉警帽。

“他們在天快黑時來的,全身布滿塵土,”女人說道,依舊笑著,搖晃著耳墜,“你瞧他們倆的鞋,他們倆還和我說些荒謬的事,講的是打算走著去土倫,我不可能相信他倆的話!”他對著達尼埃爾抬起手,胳膊上的鐲子撞得當當響,“房費和湯是四個半法郎,他竟然拿給我一張一百法郎。”

警察就好像突然了解了,擦擦警帽。“好了,站起身來,”他大叫道,“給我講清楚你們的姓和名,再加上別的。”

達尼埃爾猶豫著,可是雅克由床鋪上蹦下來,身著短褲和襪子,猶如斗雞站直身體,似乎是要向前沖,壓倒那個笨警察,他對著警察大聲說:

“我是莫里斯·勒格朗,他是喬治,我們是兄弟!我們還要到土倫去找父親,您不可以阻礙我們,請您離開!”

過了幾個時辰,他們在一輛去馬賽的貨車里坐著,他們的兩側各坐一個警察,車中還有個戴鐐銬的痞子。關押所的大高門開啟,接著又費力地關閉。

“到里邊去!”警察開啟了監牢的房門說道,“將你們衣兜中的所有物品全部拿來,你們倆吃飯之前就待在這兒,在這期間我們需要查證你們倆講的話。”

然而,離吃飯還有一個時辰時,一位下士來見他倆,將他們倆送到了中尉的辦公處。

“不承認已經沒有用了,總算抓住你們倆了。從周日開始一直搜尋你們倆,你們倆來自巴黎:你,個高的,是豐塔南;你是蒂博。你們倆出生于好家庭,怎么猶如小罪人四處逃跑。”

達尼埃爾裝作心事重重的樣子,可是由衷地覺得輕松,終于結束了!他的母親聽到了他仍在世的消息,期待著他的歸來。他要祈求母親的諒解,她的諒解能夠將所有除去,就算是他現在慌亂中想到的那個事情,也將不再出現。

雅克用力地咬著牙齒,想到他的小瓶和短劍,他失望地在沒有物品的衣兜中握緊雙拳。他的思緒中再次出現二十個報仇與逃走的打算。此時,警察再次說道:

“你們倆那令人同情的父母已經很著急了。”

雅克兇狠地瞧了瞧他,突然變了臉,開始號啕大哭。似乎他瞧見了父親、老小姐與小吉絲……他心中溢滿了溫柔與后悔。

“趕快去睡吧。”中尉接著說道,“明兒,為你們倆籌備點必需品。我等候著指令。”

8

從兩天前開始,貞妮都是半睡半醒的樣子,很衰弱,還好退燒了。豐塔南夫人在窗前倚著,聆聽著路面上的聲音,昂圖瓦納早已去馬賽帶回逃走的兩個人,預計今天夜里到家。九點的鐘聲剛響,他們應該到家了。

她顫抖了一下:在門前好像有車停下了?

她走到臺階口,手抓住護欄,小狗往前跑去,發出聲音,迎接孩子回來。豐塔南太太彎下腰,突然,就看見他了。帽子是他的,臉被帽子的邊沿遮擋著,身著衣裳搖晃肩膀的樣子就是他。他在前面走,后頭是昂圖瓦納,他握住他弟弟的手。

達尼埃爾向上看,瞧見了他母親。臺階處的燈在她的頭上方亮著,顯得她發絲變白,讓她的面容陷在昏暗里。他向下看,接著上臺階,他想得到母親此時會走向自己,他不能夠再往上了。他投入母親的懷抱中,似乎很難過,他心中的感覺僅僅是悲痛。他原本是如此期盼此刻啊!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卻感覺冷淡了。在他脫離母親懷中時,委屈的面容上絲毫沒有淚水。但是雅克倚著臺階的墻壁,開始不停地哭泣。

豐塔南夫人雙手托著兒子的臉頰,對著自己的嘴拉著過來。沒有責怪,僅有的是長時間的吻。然而,令人害怕的一周內遭遇的多種煩憂讓她的聲音顫抖了。她向昂圖瓦納詢問道:

“令人憐愛的孩子,吃的飯很少吧?”

達尼埃爾低聲問道:

“貞妮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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