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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訪談(1)

先知的另一副面孔

——許倬云訪談

采訪/郭玉潔

我們學歷史的人,既快樂也可憐??鞓?,我是旁觀者,我看清事態(tài)了。可憐,我看清人永遠犯錯,永遠犯同樣的錯。明知有火燙了腳,還繼續(xù)踩它。

見到許倬云的時候,他正試圖用兩只手把電話聽筒夾起來。他的手白皙、多肉,像鳥足一樣撮起來,大概只能用兩三只手指夾住對象。許倬云出生時就手掌內屈,雙腳無踝,足背向地。成年后肌肉不發(fā)達,他身高不到150厘米,只能借助雙拐行走。然而,居于其上的是一個巨人的頭腦。

許倬云生于一個無錫大族,1948年舉家遷到臺灣,之后考入臺灣大學,開始攻讀歷史。1957年,許倬云赴美國讀書,他親身經歷了影響深遠的文化與社會革命,民權運動波及全美,在芝加哥大學讀書的許倬云在身體條件許可時,還參加了一些活動。這種經驗,再加上經歷的戰(zhàn)亂和流離,使得許倬云對社會變動研究特別有興趣。

而那時候的芝加哥大學的“東方學”研究,堪稱群英會聚,集合了歐美學術界的大師,盛況空前。不同的方法學互相激蕩,使得許倬云視野極為開闊。當我們談及中國文化與現(xiàn)實時,他很快把話題引入人類共同文化的大背景。

許倬云是一個不容易被框住的人,他反對科系之間的僵硬界限,也不同于專注書案的學者。他親身參與了臺灣文化運動的進程,1990年之后,許倬云常常來到中國大陸,以歷史學的知識關注社會現(xiàn)實。

西班牙思想家加賽特說,歷史學家是先知的另一副面孔。而許倬云說,我們學歷史的人,既快樂也可憐??鞓罚沂桥杂^者,我看清事態(tài)了。可憐,我看清人永遠犯錯,永遠犯同樣的錯。明知有火燙了腳,還繼續(xù)踩它。

《單向街》:很多人把當代中國比作歷史上的春秋戰(zhàn)國和魏晉南北朝,您覺得可以這樣比較嗎?

許倬云:也可以也不可以。任何比較都是不相像的,如果相像就不叫比較,就是重復了,天下沒有重復的事情。不同在于,春秋戰(zhàn)國的文化圈子只有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今天是全世界。但類似在于什么呢?就是都正在走向一個大單位的統(tǒng)一,不一定是政治上統(tǒng)一,而是文化上的統(tǒng)一。春秋戰(zhàn)國花了好幾百年,各地方文化在融合交流的過程中,逐漸鑄造出一個比較完整的面貌。但是整體面貌的完成要到漢朝,董仲舒的時代,陰陽五行,自然主義的思想已經擺進去了。西漢走完,我們才看見儒家和道家基本上融合在一起。所以區(qū)域性的小文化整合成大文化是幾百年的過程。

魏晉南北朝,那是大融和的時代,東北、西北、西邊都有不同的主權進入中國,進來以后打了半天架,然后建立北魏。北魏定下來以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采納原有的中原文化,混合成新的文化。這種文化形成以后,我們看見人不席地而坐,坐在椅子上了,不再寬袍大袖,而變窄袖長袍,諸如此類。這是北方,南方呢?北方人往下走,和南方民眾融合在一起,北方產物帶到南方,南方產物帶到北方,北方的語言到南方形成南方語言系統(tǒng),各地的本來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他們一些成份還留在這些方言里面,可基本上南方語言(還是)成為中國語系、漢藏語系的一部分。這個是一個混合的過程。

更重要的是佛教的傳入。佛教不僅是(被)接受了、傳播了,而且佛教在適應中國,中國(也)在適應佛教,以至于到唐朝以后,華化了佛教。這個例子就是我剛剛講的,不同因素放在一起塑造了更廣大、更寬容、更有適應力的文化。春秋戰(zhàn)國和魏晉南北朝,都是看上去很混亂,但是實際上是領向更高一層,更大一圈。

《單向街》:我理解您說的,春秋戰(zhàn)國是黃河文明和長江文明融合的過程,魏晉南北朝是南北融合的過程……

許倬云:北邊的草原和高原,南邊的山地和丘陵,甚至還有海洋,更有域外的佛教,千山萬水帶進來。

而我們當今的文化現(xiàn)實是,世界主流文化是從歐洲基督教的神權文化發(fā)展出來,走向世俗化,民族化,也逐漸逐漸走向自由民主,走向資本主義,也走向科學。

這個主流文化占優(yōu)勢的時候,中國、印度、伊斯蘭教文明都垮下來了。但現(xiàn)在經過兩三百年的發(fā)展,主流文化也有改變,距離原來的情況相當遠,以至于它不得不面臨整盤的調整,以期起死回生。但是起死回生需要養(yǎng)分,需要精神的支援,它從自己內部生不出太多有用的精神資源,那么人類的經驗里邊,還有中國、印度、伊斯蘭教文明。伊斯蘭教跟它資源相類似,暫時擱在一邊不管。印度和中國是能夠提供一些養(yǎng)料,使它來吸收的。就好像儒家吸收陰陽五行、自然主義,等它非常成熟的時候,再和對手道家融合在一起,互補相輔。我不是說中國特別好,印度特別好,而是人類走過的路程上有許多山水美景,許多花木繁盛的地方,這幾百年,中國和印度丟在一邊了,這是很可惜的事情。所以,現(xiàn)在把這兩個文明拿出來重新闡釋,彌補西方主流文明的不足。

主流文明最不足的地方是神權,人屈服于上帝,神的意志是絕對的,而且這是獨一真神。這給了他們許多精神的支援,使西方文明一路發(fā)展。上帝之前人人平等,所以我們才有自由,才有人權。神的法律應當是趨向至善至美的。神有律,所以人間也有律。從羅馬發(fā)展演化的拿破侖法典,(它)背后的依傍是神,科學是自然走向理性的至善至美,這理性是可測的,它不會不可測,不可測就亂了。因為可測,所以可以憑人的智慧,一步一步找到原則。這是一個假定,不僅見于科學遵循,也見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規(guī)律。我舉個例子來說明,為什么啟蒙要緊接著宗教改革?因為宗教改革(是)拿“人”來闡釋“神”的一道蒙蔽,拿走(這道蒙蔽),叫人直接向神聯(lián)系。

所以說這一大串話,就是告訴我們說,主流文化背后最重要的一個基礎是假定有一個至善至真至美的神。人的價值是建立在神與人之間的關系,人是神所創(chuàng)造代表他自己形象的,也就是宇宙的秩序是神所創(chuàng)造的,是有理有據(jù)可循。這里的矛盾在哪里呢?伊甸園里面人要吃蘋果,一吃蘋果,神就怒了,把人貶出伊甸園,神不讓你去吃,產生他的智慧。從啟蒙到現(xiàn)在,我們看見國家的權利在生長。資本主義中人與人的剝削一天比一天厲害,馬克思抗議了,羅斯福新政了,但是還在。人要猜測上帝一直尋找自然規(guī)律,我們今天已經找到了人的生命,但是人的生命簡約為化學,找不到生命,找不到靈魂。

所以,作為人要完成一個角色,要創(chuàng)造生命,要改變思想,要改變記憶,這些都使得神的問題面臨極大的困惑。再有,面臨其他宗教信仰以后,一神的信仰本身站不住。所以,今天21世紀的主流文化,我不說別的,單單以神這個問題而論就面臨極大的困境。而中國文化的假設不是神,是人。人天生是貴者,天地人,人在中間,頂天立地,人是一切,人的稟賦里面最要緊的是人愛人,也就是“仁”,對不對?

所以,我們以人為本體,而不是以神為本體,建立以人為基礎的一個系統(tǒng),更切合于今天與未來。假如我們把這些人類遺產都拿回來,有助于交流和匯合產生新的人類文化。

我們正在走在門檻邊上,要跨入新的文化階段,新的世界文明。不再是你的我的,不再是中國的、西方的,并不是要東方壓倒了西方,并不是中國文化要取代歐洲,而是大家共有的文明。我的想法是,全世界的精神資源,尤其是被忘記的精神資源,不光是中國,印度,伊斯蘭文明,猶太文明,甚至于太平洋島嶼文明,非洲文明,很多文化都沒有經過思考和整理,今天都要拿出來和已經彌漫全世界的主流文明配合在一起。舉個例子說,我們講自由、人權,不再建立在神造世人、人人平等的觀念上,不再是自由平等的觀念上的博愛,而是以中國的忠恕之道,將心比心。這種建立,應當是有它的意義的。

《單向街》:講到西方文化的危機,它現(xiàn)在的矛盾和混亂是不是由于“上帝死了”?

許倬云:這是一個,還有第二個,就是文化多元化。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西方毫不猶豫地認為自己最優(yōu)越,“二戰(zhàn)”是“一戰(zhàn)”的延長,“二戰(zhàn)”本身引發(fā)的西方主流文化內部的沖突,遠大于東方跟西方的沖突?!岸?zhàn)”的戰(zhàn)場遍布各處,“二戰(zhàn)”以后,殖民地跨掉,美國代替了歐洲和世界的巨強。但美國經歷過菲律賓撤退,經歷過朝鮮戰(zhàn)爭的挫敗,經歷過越南戰(zhàn)爭完全的失敗,經歷過波斯灣戰(zhàn)爭,美國年輕人在每一個戰(zhàn)場上,都看見了別國文化,把別國文化的印象帶回西方。歐洲“二戰(zhàn)”以后沒有力量再侵略,靠商業(yè)貿易跟各處來往,全球化經濟后面是全球文化的多元性。這種多元性使得美國跟歐洲再次思考,戰(zhàn)爭也會使他們反省。比如說“二戰(zhàn)”以后的歐洲幾乎都走向社會福利國家。美國1930年代,“羅斯福新政”也走向福利國家。他們在反思,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理性是不是有悖于人性?此其一。第二個反省是,“二戰(zhàn)”期間德國、意大利、日本的極端民族主義,可以闖多大的禍?所以,“一戰(zhàn)”以后有國聯(lián),二戰(zhàn)以后有聯(lián)合國,就是想用人類共同的政府來代替分割的主權國家,以人類共同的道路來代替民族至上。我們中國現(xiàn)在民族主義非常高漲,是禍不是福。

《單向街》:之前和一些學者聊過,中國古代和周邊國家的關系,是作為宗主國的朝貢體系,是天下國家,但是主權國家興起之后,就形成了現(xiàn)在這種國際關系。其實為什么我們不從原來的國際關系里面尋找一些方法呢?

許倬云:對啊。我們的朝貢制度本身是國際關系,不是個大主權,我們對于朝鮮,對于越南,相當大度。人家來朝貢,我們要還禮的,還的禮還比進貢的多。像琉球,天天想朝貢。這樣一個國際社會,可以第一步驟做東亞國際互助合作,挺好嘛,為什么一定要像日本人一樣說“東亞圣戰(zhàn)”,要讓大和民族主宰一切呢?不需要。

同時,我們看到朝鮮民族主義那么高漲,越南的民族主義那么高漲,日本也是,東亞的民族主義的高漲很像“一戰(zhàn)”前的歐洲。而“一戰(zhàn)”前歐洲民族主義的高漲,又是從啟蒙運動中過來的,要推翻當時虛假的羅馬帝國和教會體制。但這個浪潮之后,“二戰(zhàn)”結束,歐洲就由分而合。

《單向街》:東亞國家民族主義的興起,是因為“二戰(zhàn)”歷史和殖民歷史嗎?

許倬云:對。日本人的侵略是巨痛,他們擔心中國變成一個兩者俱有的東西。中國太巨大了,而且有長期的主人心態(tài),優(yōu)越心理。他們的擔心是有理由的。以小事大是伺候,以大事小是培育扶植,都難,但是要有智慧做到這個。我很反對中國優(yōu)秀論,非常反對。不是說中國不優(yōu)秀,而是不需要覺得比人家強。

《單向街》:您曾經從四個角度去總結中國文化或者中國社會的體系,一個是儒道意識形態(tài),二是這種以文官系統(tǒng)為主的政治體制,三是小農經濟為主的經濟體系,四是以家族結構為中心的社區(qū)關系。

許倬云:我給你畫一個錐形四面體,四個角分別是政治、社會、文化、經濟。這四個項永遠在互相配合,比如說文化跟社會之間,我們講儒家的倫理;政治和社會之間的面,就是儒家的文官制度;社會和經濟之間的面,比如說小農的社區(qū)……你在各種地方都可以勾勒出來幾條線,幾個面。這個錐形體的好處是我可以用它來理解中國的變化,這四個角,六根線,任何一處有一點小的變動,整體都會重組。歷史永遠在變化,變化的目的是盡力走到穩(wěn)定,但穩(wěn)定永遠走不到。所以錐形體的方法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哪個時期、哪個時空條件、哪個領域出了什么問題,是什么牽動了全局。

同樣,每一個元素自身也可以變成網絡。比如文化里面包含宗教、理念等,很多東西,這些子項目也是互相配合的,任何一個變化,都會影響到文化本身。沒有一個時期是必然由哪些東西引導的,也沒有一個規(guī)律說它一定走向什么階段。那是死板的東西,解釋不通的,我這是活的。

《單向街》:中國可能很長時間以來,都是在這四點的概括之下的。但是現(xiàn)在來看,您歸納的四點都變了,不是只變了一個,是所有的都變了。

許倬云:對。所以中國是不是還存在,除了政治現(xiàn)實,中國文化存不存在?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我認為還在。我們的內心,對神沒有那么相信,我們還是相信人,人情、人性、人心里的思想。還有很多潛在我們生活里面,我喝茶不喝咖啡,用筷子不用刀叉。我們中國人喜歡集體,但又不是團體。

《單向街》:不是政治意義上的團體。

許倬云:這些都是中國文化決定的行為,我們的思考方式,我們的價值取向,甚至經濟行為上面,我們集合資本,我們不到街上去招股,我們七個八個朋友搭個會。

《單向街》:我也經常在想,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全球化了,西方化了,但是有些東西它是深藏在人的意識和社會結構里面。就比如說您講到中國古代行政體制的時候,其實我發(fā)現(xiàn)跟現(xiàn)在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許倬云:所以我說,中國幾千年走過的文官經驗實際上解決的是管理學的問題,走到窮盡,再找條路。我們任何的東西,像數(shù)學一樣,就那幾個可能性,時間一長,又走完了,像現(xiàn)在我們大公司走的方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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