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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午餐時喝了點兒桃紅葡萄酒,尼科爾·戴弗感覺很不錯,她高高抱起雙臂,肩頭的人造山茶花幾乎碰到了臉頰,跨出房門走進她美麗的、沒有一棵雜草的花園。花園一側(cè)與房子相連,貼著墻面,從這頭一直延伸到那頭,兩側(cè)緊挨著古老的村莊,最后一側(cè)延伸到直插入海的懸崖邊。

與村莊相連的墻上塵土滿布,到處都是扭曲虬結(jié)的葡萄藤、檸檬樹和桉樹,簡易獨輪推車不久前才被扔在了路邊,卻已半截陷入泥土,開始朽爛了。讓尼科爾總?cè)滩蛔◇@嘆的是,每轉(zhuǎn)過一個彎,經(jīng)過一個芍藥花圃,都能走進一片綠意沁人的蔭涼地,如此愜意,連綠葉與花瓣都帶著水氣蜷曲起來。

她裹了一塊丁香色的頭巾,在頸項前系了個結(jié),即便是在白晃晃的明亮日光下,那淡紫的顏色也會映上她的臉龐,投在她挪動的腳步邊。她面容剛硬,近乎嚴厲,只是綠色眼睛里偶爾會閃過一絲軟弱可憐的猶疑光芒。那頭曾經(jīng)金黃的頭發(fā)已經(jīng)黯淡,但如今二十四歲的她比十八歲時更加可愛迷人,雖說那時的頭發(fā)比現(xiàn)在更加閃亮。

尼科爾順著一條白石鑲邊、花霧迷蒙的小徑來到一片可以遠眺大海的空地。空地上擺放著來自錫耶納[20]的大桌子、藤條椅和一把碩大的遮陽傘,提燈在無花果樹上沉睡,正中是一棵巨大的松樹,那是花園里最高最大的樹。她在這里停了片刻,不甚在意地看了看盤在松樹腳下的旱金蓮和鳶尾花,仿佛它們只是從不知哪里來的幾粒種子里長出來的,屋里的兒童室傳來爭吵抱怨的聲音。等到吵鬧聲消失在夏日的空氣里后,她繼續(xù)往前走。芍藥花千姿百態(tài),聚成了粉紅的云朵;郁金香或黑或褐;淡紫莖的玫瑰花嬌嫩脆弱,全都晶瑩剔透得好似糖果店櫥窗里的糖花……這色彩的詼諧曲步步推高,攀上了最高潮,接著,從半空驟然跌落——濕漉漉的臺階向下延伸了五英尺,通向一處低地。

這里有一口木板遮擋的井,即便在最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周圍也一樣幽暗濕滑。她沿另一側(cè)的臺階拾級而上,走進菜園。她走得相當快,事實上,她喜歡活動,盡管有時候會給人一種仿佛隨時可能沉入恬靜動人的安靜中的感覺。那只是因為她不善言辭,也不相信口頭的言語,在這個世界上,她寧愿保持沉默,只以一種近乎貧乏的嚴謹貢獻出她那份彬彬有禮的笑容。可是,如果發(fā)現(xiàn)陌生人開始對這樣的少言寡語感到不適,她就會隨手抓住一個話題,急急忙忙地談?wù)撈饋恚瑹崆械眠B自己都吃驚,然后,再拽回話頭,幾乎是羞怯地將它猛然扔到一邊,就像一只叼回獵物的馴順獵犬,盡忠職守,甚至更加出色。

正當她站在氤氳著淡淡綠色光芒的菜園里時,迪克橫穿過她前方的小路,走向他的工作室。尼科爾靜靜站著,一直等到他過去才穿過那一排排未來的沙拉之間,走向一個小小的“動物園”。在那里,鴿子、兔子和一只鸚鵡無禮地沖著她叫嚷,亂作一團。再下一層巖架,她來到一道曲曲彎彎的矮墻邊,低頭看著七百英尺之下的地中海。

她站在塔瑪?shù)墓爬仙酱謇铩K麄兊膭e墅和庭院由一排緊鄰懸崖的民居改建而成——五間小房子打通成了大屋,四間拆掉辟作花園。外墻沒動過,因此從低處的馬路上遠遠看來,別墅完全融在了一片朦朧淡紫的小鎮(zhèn)中,與之渾然一體。

尼科爾站了會兒,看著腳下的地中海,即便她的雙手永遠不知疲憊,這會兒卻也沒什么事情可做。這時候,迪克從他的單間小屋里走了出來,舉著望遠鏡看向東邊的戛納。尼科爾在他的視野里一晃而過,他立刻回到屋里,再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電子喇叭。他有許多機械小玩意兒。

“尼科爾,”他叫道,“我忘了告訴你,作為最后的使徒姿態(tài)[21],我邀請了艾布拉姆斯夫人,就是那個白頭發(fā)的女人。”

“猜到了。這也太離譜了。”

若是這回答輕輕松松就能傳到他的耳邊,豈不等于在嘲笑他的喇叭?于是她提高聲音喊道:“你聽得到我嗎?”

“聽得到。”他調(diào)低了喇叭音量,接著又突然調(diào)高,“我還要再請些人,我要去邀請那兩個年輕人。”

“好吧。”她平靜地同意了。

“我要辦一個真正的‘壞’聚會。我就是這個意思。我要辦一個宴會,人們吵吵嚷嚷,到處調(diào)情,個個都帶著心碎的感覺回家,女人們都醉倒在盥洗室的隔間里。等著瞧吧。”

他轉(zhuǎn)身回屋,尼科爾看得出來,這會兒他所獨有的典型情緒正在高漲,那種興奮能席卷所有人,但到了最后,襲來的必定是他自己的低落,他從未將這種失落表現(xiàn)出來,可她能猜到。這種對某件事的興奮已經(jīng)超出了事情本身的重要性,變成了一種真正非凡的高超社交技巧。除非周圍全都是些特別固執(zhí)多疑的人,否則他就有能力喚起人們不假思索的愛,讓人沉溺其中。然而,當他意識到其中的鋪張與放縱之后,消沉便接踵而至。有時,他會驚駭?shù)鼗仡^去看自己瘋狂灑出的情感,就像一名將軍注視著自己為了滿足殺戮欲而下令引發(fā)的屠殺。

然而,只要能被納入迪克·戴弗的世界,哪怕只是一會兒,那也是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人人都會相信他為自己預留了特屬專席,都能通過他看到自己生命中最值得驕傲的獨一無二,那是被多年以來的世故妥協(xié)所掩埋的獨特。他體貼入微,優(yōu)雅有禮,能夠迅速擄獲人心。這種體貼有禮是如此不著痕跡,只有當它起效時才能被察覺。接著,為了避免最初的美好印象凋萎,他毫不設(shè)防地打開他奇妙世界的大門。只要他們?nèi)慕蛹{、全情投入,他們的快樂就是他最關(guān)注的事,可若是對這世界有一絲的疑慮閃現(xiàn),他便立刻從他們眼前消失,幾乎不留下任何值得回味的言語或舉動。

這天傍晚八點半,迪克出門去迎接第一撥客人,他把外套拎在手里,就像拎著斗牛士的斗篷一般,分外隆重,分外令人期待。問候過蘿絲瑪麗和她的母親之后,他停下來,讓她們先開口,仿佛以此做出承諾:在這個新的環(huán)境里,她們?nèi)匀挥袡?quán)暢所欲言。這很獨特。

在蘿絲瑪麗的眼中,應(yīng)該說,上山來到塔瑪這件事本身和山上清新的空氣同樣令她們著迷。此刻,她和母親滿懷贊嘆地四下環(huán)顧著。不尋常的細微表情變化能夠讓非凡人物的特質(zhì)在蕓蕓眾生中得以凸顯,同樣,狄安娜別墅[22]精心打磨的完美也體現(xiàn)在每一個剎那間的小小差池,比如女仆如幽靈般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在背景里,或是一只軟木塞的固執(zhí)別扭。第一批客人到了,帶來了夜的激動,這個家庭的日常生活便該悄然隱去了,其代表便是還在露臺上吃晚餐的戴弗家的孩子和他們的女家庭教師。

“多美的花園啊!”斯比爾斯夫人高聲贊嘆道。

“是尼科爾的花園。”迪克說,“她一刻也丟不下它,整天都掛在嘴上,擔心它會遭了什么病。現(xiàn)在我就懷疑,哪天連她自己都會染上白粉病啊霉點病啊或者是晚疫病什么的。”他食指一點,穩(wěn)穩(wěn)指著蘿絲瑪麗,用仿佛暗藏著父親般關(guān)愛的輕快語調(diào)說,“可不許你推脫——我要送一頂在沙灘上戴的帽子給你。”

他轉(zhuǎn)過身,領(lǐng)著她們離開花園來到露臺,倒了一杯雞尾酒。厄爾·布雷迪也到了,看到蘿絲瑪麗時非常驚訝。他的舉止比在片場時溫和些,仿佛出了那道大門就換了個人。蘿絲瑪麗飛快地將他和迪克·戴弗做了個比較,毫不猶豫地倒向后者。雖說厄爾·布雷迪的風度又一次給她帶來過電般的感覺,可相形之下,他還是顯得少了幾分教養(yǎng)和優(yōu)雅。

他熟稔地跟剛吃完戶外晚餐的孩子們說話。

“嗨,拉尼爾,唱支歌怎么樣?你和托普茜愿意為我唱支歌嗎?”

“唱什么呢?”小男孩答應(yīng)了,他一開口就像是在唱歌一樣,帶著在法國長大的美國孩子那種稍稍有些奇怪的口音。

“就唱那首‘我的朋友皮埃羅’的吧。”

姐弟倆大大方方地并肩站著,甜美清亮的歌聲飄蕩在夜晚的空氣中。

月亮光輝灑落

我的朋友皮埃羅

借我羽毛筆吧

寫下一個字

我的蠟燭熄了

沒有火光了

打開你的門吧

上帝多慈悲[23]

歌聲止歇,孩子們的臉龐被晚霞映紅,他們靜靜站著,為成功揚起笑臉。蘿絲瑪麗只覺得,這一刻,狄安娜別墅就是世界的中心。在這樣一個舞臺上,有什么值得永志不忘的事情正在發(fā)生。當大門輕輕吱呀著打開,她更興奮了。另一批客人一起到了,麥基思科夫婦、艾布拉姆斯夫人、鄧弗萊先生和坎皮恩先生,全都走上了露臺。

蘿絲瑪麗大失所望——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迪克,像是要為這不協(xié)調(diào)的組合尋求一個解釋。可他臉上沒有絲毫異樣。他自豪地上前迎接他的新客人,顯然準備好要尊重他們身上五花八門的未知的可能性了。她是那樣信賴他,立刻相信了,麥基思科夫婦出現(xiàn)在這里正是恰如其分的,就好像她一直渴望在這里遇到他們似的。

“我在巴黎見過你。”麥基思科對亞伯·諾斯說,后者帶著妻子緊跟著也到了,“事實上,我見過你兩次。”

“是的,我記得。”亞伯說。

“那么,是在哪兒?”麥基思科緊追不舍,不打算就此滿足。

“喔,我想是在——”亞伯厭煩了這個游戲,“不記得了。”

這時候全場剛好安靜了一瞬,蘿絲瑪麗本能地感覺應(yīng)該有人出來打個圓場,可迪克完全不打算介入這些后來者各自形成的小團體,甚至沒有設(shè)法卸下麥基思科夫人目空一切的高傲架子。他沒去解決這個交際問題,因為他知道眼下這事兒并不要緊,稍后自然就會過去。他要等到更大的情況發(fā)生時再登場,等待一個更有標志性的時刻,一個能讓他的客人們都矚目的好時機。

蘿絲瑪麗身旁站的是湯米·巴爾班。他這會兒顯然正處在看什么都瞧不上的情緒里,似乎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在刺激著他。天亮后他就要離開了。

“回家嗎?”

“家?我沒有家。我要去投身戰(zhàn)爭。”

“什么戰(zhàn)爭?”

“什么戰(zhàn)爭?隨便什么戰(zhàn)爭。我最近沒看報紙,不過我猜是有戰(zhàn)爭的——總是有的。”

“你不在乎為什么戰(zhàn)斗嗎?”

“完全不在乎——只要待遇好就行。只要日子變成一潭死水,我就來看看戴弗夫婦,因為我知道,這樣過不了幾個星期,我就會想去打仗了。”

蘿絲瑪麗怔住了。

“你是喜歡戴弗夫婦的。”她提醒他。

“當然——特別是她——可他們會讓我想要去打仗。”

她琢磨了會兒,可完全摸不著頭緒。戴弗夫婦只會讓她想永遠留在他們身邊。

“你是半個美國人。”她說,仿佛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了。

“我還是半個法國人呢,還是在英國上的學。從十八歲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穿過十八個國家的制服了。但愿我沒給你留下不喜歡戴弗夫婦的印象——我喜歡他們,特別是尼科爾。”

“誰能不呢?”她干巴巴地說。

她感覺和他很不對路。他的話語里隱含著什么,似乎要擊退了她,在他尖刻怨恨的胡言亂語面前,她收起了對戴弗夫婦的喜愛。她很慶幸,一會兒吃飯時他不和自己坐在一起。可直到跟著大家向花園里的餐桌走去時,她的腦子里還盤桓著他的話——“特別是她”。

有一會兒,她就走在迪克·戴弗旁邊。在他耀眼、純粹的光芒之下,任何東西都會消融在他了知一切的保證里。過去的一年是難忘的,這一年里,她賺了些錢,有了些名氣,結(jié)交了些紳士名流,那些人表現(xiàn)得與巴黎城里靠拿醫(yī)院撫恤金的醫(yī)生遺孀和女兒們別無二致,只不過更有權(quán)勢,社交圈子更大。蘿絲瑪麗是個浪漫的姑娘,可在這一點上,她的工作卻并不能提供多少令人滿意的機會。母親對蘿絲瑪麗的事業(yè)有所規(guī)劃,絕不會接受那種隨處可見的一次性冒牌貨,的確,蘿絲瑪麗已經(jīng)超越了這些——她在電影里很投入,可完全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因此,當看到母親臉上浮現(xiàn)出對迪克·戴弗的贊許時,這就說明他是“真貨”,也就是說,她得到了許可,可以盡力爭取了。

“我一直在注意你,”他說,她明白他的意思,“我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她輕聲說。他假裝沒聽懂,就像這句話只是純粹的客套恭維似的。

“新朋友,”他說,仿佛這一點非常重要,“往往比老朋友相處起來更加愉快。”

隨著這句她聽不大明白的話落地,蘿絲瑪麗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桌旁,燈光緩緩透過昏暗的夜霧,照亮了餐桌。眼看著迪克將母親安排在他自己的右手邊落座,歡喜在蘿絲瑪麗胸中鼓蕩。至于她,兩旁分別是路易斯·坎皮恩和布雷迪。

她激動得幾乎無法自抑,轉(zhuǎn)過頭打算向布雷迪傾吐一番,可剛剛提起迪克的名字,他的眼神就冷了下來,讓她明白,他拒絕扮演父親的角色。待到他想要獨占她的心神時,就輪到她表現(xiàn)出同樣的冷靜了。于是他們聊了聊電影圈的事,或者,確切地說,是她聽著他說,她一直禮貌地看著他的臉,只是心思明顯早已飄遠,她覺得他一定看出來了。她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了些他的話,又在下意識里將它們拼補完整,就像半途才聽到單調(diào)鐘聲的人,腦海中自然會響起最初錯失的那幾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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