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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父(6)

怪不得,父親一旦不高興,就會宣揚:“老人手上就應(yīng)該有錢!有錢了,就不怕子孫嫌棄!”這話特別令人生氣。妻子曾經(jīng)說:“說得這么絕情!我們做了這么多都白做了。好,他反正不領(lǐng)情,那就讓他交!伙食費、住宿費全交。”但說是這么說,真的向自己的父親索要,我實在做不出。我只能去安撫妻子,老人家,不要跟他計較了,不理睬他就是了。但我們不理睬他,他卻要管我們,他是父親,他要干涉我們的生活。比如他干涉我妻子化妝,一半是價值觀問題,一半是消費觀問題,他覺得化妝品貴,沒必要用。買衛(wèi)生紙,父親會因為我們買了價格貴幾元的而指責(zé)我們浪費。但買便宜的,不經(jīng)用還容易破,其實更浪費。為了衛(wèi)生紙的事,父親不知挑起了多少次沖突。有時候他還會強詞奪理,說過去用的還是草紙,早年農(nóng)村還用竹篾刮屁股,現(xiàn)在屁股就嬌嫩了?

“你媽用一輩子草紙,那屁股還生了你們四個兄弟!”

把兒媳說得發(fā)臊。父親就是這么粗魯,“大老粗”一個,過去說是工人階級的語言樸素,其實是流氓語言。

他罵孫子浪費,我是贊同的。現(xiàn)在孩子確實不懂得節(jié)儉,比如吃東西,挑肥揀瘦。但妻子卻不同意,覺得我們家孩子已經(jīng)享受得少了,現(xiàn)在哪家孩子不是蜜罐里泡出來的?孩子不愛吃飯,愛吃別的,妻子就同意把飯剩下,再給他做別的吃。父親就罵孩子:

“你把飯剩下?誰吃?”

“倒掉唄!”孩子理所當然道。

“浪費糧食,要遭天譴的!”

“哎呀怎么說得這么難聽!”妻子忌諱父親這么說。

“難聽?不聽難聽的,就怕會難過,過不下去!”父親說,“這樣浪費下去,家里有多少錢經(jīng)得起這樣浪費?”

妻子表面上沒再說,背后對我說,這又能浪費到什么程度嘛!簡直小題大做。再說,家里錢又不是他掙的。他要擔心家里開銷,怎么不把錢拿出來?

父親大概也知道我妻子不認同他的觀念,他就自己行動。有一次,兒子漢堡沒吃完,他撿起來吃。妻子對我說:你爸這是干什么?他這是抗議我們!他如果想吃漢堡,也可以給他買嘛!我跟姑姑說起這事,姑姑說:

“這是有點過了!他這人,寒磣起人來沒情面!但還是擔心你們家錢花光了。他本來應(yīng)該把自己的錢補貼進去,但他擔心自己以后。不是說你不孝順,不是說怕被子女拋棄,老人家嘛,總是會擔心,所以手頭上總得留點錢。我是沒工作,交了養(yǎng)老保險什么的,還得靠子女。平時你表哥給點錢,我就攢著,能省就省。”

“那他還給孫子七買八買?跟他說過多少次了,這才是浪費,才是縱容小孩,他就是不聽!”

“還不是要孫子高興?”姑姑說。

“這我知道。但這是溺愛!”

“還不是想讓你們高興?你們就不高興?”

我愣。確實,我們內(nèi)心也是高興的。

“你們高興了,他就可以在你們家待下去了!”

不至于吧?那他為什么又要跟孫子搶吃的?孫子吃零食,他常會要求:“給我吃一點!”孫子不讓。孩子一旦占有,就不愿意讓出來了。開始我們以為父親只不過逗孫子玩,不料孫子不給,他卻執(zhí)意要。爺孫倆像兩個小孩一樣你爭我搶,互不相讓,家里鬧得雞飛狗跳。有時候零食是父親買的,他還會說:“這還是我買的!”

“你給我了!”孫子應(yīng)。

“我后悔了!”

“不行!大人不能后悔!”

“我不是大人!我是老人!”

聽這話說得,像倚老賣老,但又像表明自己是弱者,乞憐對方讓他。每當這時候,我妻子就會說:“你爸越來越?jīng)]大人樣了!”

有時候我會想,父親是不是返老還童了?我讓兒子讓爺爺,兒子不肯:“爺爺賴皮!”

“怎么能這么說爺爺!”我制止。我想按父親的脾氣,一定會當真,甚至發(fā)怒。卻不料父親仍然嘻嘻笑著,貪婪盯著兒子手上的東西。看來他真的是只在乎得到這東西。兒子最終被我說服,把東西給爺爺了,父親竟然一臉滿足的樣子,甚至憨憨的,那樣子簡直像白癡。

這種跟孫子爭奪的事情,近年發(fā)生得越來越頻繁了,成了我新的煩惱。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聯(lián)系到他的迷路,我以為他真的是腦袋出了什么問題。我把這跟姑姑講了,姑姑笑道:

“他那是裝白鼻子丑角!他有時在我這里也會裝。我是知道的。你們是晚輩,看不到!”

我驀然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難道那一切都是父親裝出來的?就為了討我們歡心?或者,也許干脆是想讓我們相信他已經(jīng)癡傻了,就不會跟他計較了?

想想我也是糊涂。父親也是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的人,精明強干,怎么可能幼稚成那樣?他這么丑化自己形象,出賣自己尊嚴,就不覺得羞恥?他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嗎?一個強人。

一個強人,竟然裝傻賣乖,跟孫子搶東西,取悅兒子兒媳,父親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扭曲和絕望。

【7】

對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我?guī)缀跻粺o所知。我甚至從沒有意識到父親有個內(nèi)心世界。

在我,在我們兄弟眼里,父親有著金剛不壞之身。即使看見他身體衰老,也只是關(guān)心他的身體,不會想到他還有一顆心。對男人來說,心這東西太軟,難以拿出來給人看;對生存角斗士來說,心礙事,所以心靈空間必須擠壓。我也是男人,我有這體會。我也不會去探尋他人內(nèi)心,那是一種猥褻和冒犯。

實際上,父親雖然身體還能自立,但他的心已經(jīng)弱不禁風(fēng)。他已經(jīng)像孩子一樣,需要大人牽著。所以他一改壯年時的習(xí)慣,變得喜歡跟大家擠在一起。這在我看來,簡直是怪癖。我雖然也能體會他孤獨,但我很快會覺得,我對他內(nèi)心的關(guān)懷已經(jīng)夠多了。當我自己為生計疲于奔命,我會覺得他的孤獨是閑出來的。所以也可以不滿足他的需求,就像小孩要求去玩,大人完全可以拒絕。

或者,敷衍一下。對父親,我更多的是采用敷衍策略。相反,對我的兒子,我更多的會滿足他。我年輕時候,中國人意識到了孩子心靈世界,但至今卻忽略了老人的心靈。也許是因為老人是尊長,一開始就高高在上,像我的父親,他總是那么威嚴,我無法在他面前柔軟。有些事一開始沒有做,就永遠無法做了,就好像有些話一開始沒有說,就永遠說不出來了。

我們兄弟幾個和父親都從來沒有交流,連坐下來談話都沒有。小時候,我們做了壞事,父親就打罵了事。小弟有一次回國,聊起美國家長不這么對待孩子,父親就說:

“中國爹媽就這樣,你認美國人去!”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和祖父母也沒有好好坐著談心過。那時祖父已經(jīng)衰老,父親從沒有好好坐下來聽祖父說話。祖父跟父親說話,父親總是一邊做著他的事,一邊聽。我也從父親那里學(xué)了這種習(xí)慣,但父親會不滿,說:

“你開會也這樣?”

他還記著開會。他所說的開會,就是當年單位里的開會。但我的時代已經(jīng)不開會了。當下的事情,父親往往會遺忘,過去的事情他卻記得很牢。有時候我不禁會想起一句俗語:“病狗記得千年屎。”

“要是當年我講話時你這樣……”父親說。

他不說“說話”,說“講話”。“講話”是會上領(lǐng)導(dǎo)說的話。雖然當年他不過是個車間主任,但他講話時,嚴格要求下面的人不亂走亂動。

父親一直忘不了當年的身份。也因此,他老被他同時代的人群攻擊,比如那些聚集在舊工人文化宮的老人。對這些,我有所風(fēng)聞。那些老人就像那文化宮一樣,被時代廢棄。他們牢騷滿腹,父親也牢騷滿腹,但因為父親過去是管人的,他們是被管的,父親就被他們排除出去。其實父親也是那時代的犧牲品,他只不過是車間主任,要被提拔了,粉碎“四人幫”了,他差點被當成“三種人”。后來干部“知識化”“專業(yè)化”來了,他更沒機會了。再后來就是下崗,他跟普通工人一樣拿一萬五的“割頭子”補償,不像那些領(lǐng)導(dǎo),合伙廉價出賣企業(yè),大撈一筆。工廠賣給了私人,父親想去看看,人家門都不讓進。他沒得到好處,卻還要承擔責(zé)任,他當然不干。

既然他不愿意承擔責(zé)任,他可以把自己從這個群體切割出去。何況嚴格上說,他并不屬于這個群體,至少也可以不跟人家念叨他當年的事跡。但他做不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他人生的巔峰,殘存的一點可夸耀的資本,他的人生已經(jīng)被那個時代所綁架。他只能反過來為那時代辯護,說當初做法是合理的,不惜強詞奪理。但事實勝于雄辯,實踐檢驗真理,結(jié)果證明一切。他于是又變換了話語:

“沒功勞,也有苦勞嘛!”

他的話語經(jīng)常變來變?nèi)ィ秃孟褚煌羲@邊被堵住了,就往另一邊突圍。我一直覺得三弟和小弟這點上很受父親影響。但也許不只是父親,整個社會都是如此。在一個缺乏客觀的價值觀的社會,只能哪個實用抓哪個,贏就是硬道理。

父親對他的時代,無論是炫耀還是辯護,在我看來都是可笑的。父親的年代,一部分也是我的年代。我們的歷史部分重疊。在我有了思辨意識時,那與父親重疊的歷史被認為是荒謬的,我努力切割。我生命力最旺盛的時代,就是否定父親的年代。當時我真年輕。

在否定父親上,小弟與我類似。小弟剛懂事時,中國就改革開放,他不明白父親那一代怎么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對父親的年代,如果說我是切割,他則是置身事外。我強調(diào)那時代我還小,至多只是紅小兵,跟屁蟲,對歷史我沒有責(zé)任,他則是完全不知情。所以我們有理由“弒父”。

暴力者是無視被暴力者的,于是對父親視而不見。其實我怎么可能愚蠢到不知父親有個內(nèi)心世界?別人,哪怕是不相關(guān)的新聞事件里的人,他們遭受不幸、不公平,我都會被刺激起來。我會關(guān)切遠在天邊的人,唯獨無視身邊這個人。這個誕生你生命的人。

那些在廣場上、講壇上慷慨激昂者,置生死于度外,可曾“夢里依稀慈母淚”?無視親情倫理的革命家,是怎樣的革命家?

當然我也會竭力體會父親的心情,但只是以未衰老的,甚至是年輕的心態(tài)推測之。雖然我已經(jīng)不年輕,漸入老境,但在父母那里,子女總會顯得年輕。以年輕的心體會衰老之心,必然會得出“無非就那樣”的結(jié)論,老人了嘛!自然規(guī)律。我也會對他說:“沒關(guān)系啦!”看似安慰,實際上是不關(guān)心。

父親失蹤前,我又對他說過“沒關(guān)系啦!”那是他從工人文化宮回來,情緒惡劣,說再不去那種地方了,我自然推測到他又是跟人吵架了。他是否真的跟人吵架了?他跟誰吵架?為什么吵架?從吵架到他失蹤,父親內(nèi)心里發(fā)生了什么?我利用周末時間,去了工人文化宮。

那些老人,我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們。他們一群一群的,特別是黃昏,半晦半明中,好像一群群黑壓壓的昏鴉。他們罵現(xiàn)狀,但他們對現(xiàn)狀一點也不重要。對同樣是牢騷滿腹的我也不重要,我可以實際去掙錢,他們只剩下了罵,還有回憶。他們懷念他們年輕力壯的時候,懷念那時候的好時光,那時的社會風(fēng)氣是好的,那時沒有貪官污吏,那時老人摔倒不會沒人管,那時候到處都是雷鋒。他們前幾句還在控訴那時代,接著就又懷想那時代。他們其實是在懷念自己的青春。實際上他們也跟我父親一樣,被那個時代所綁架。他們無法跟那時代切割,那毋寧是切割自己身上的肉,盡管這肉是傷口上的壞肉,也已經(jīng)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中國普通人,從來沒有像他們這一代人被賦予政治榮譽。他們被說成國家主人翁,工人成了領(lǐng)導(dǎo)階級。他們還被告知,自己的國家是世界革命的中心,西方也在學(xué)中國,像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法國。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個叫法國的國家,就是從父親嘴里。父親有一次喝醉了,跟鄰居擺顯革命形勢。他從上層的學(xué)習(xí)材料里知道,法國有個叫拿破侖的說中國是一只獅子,只不過一直睡著,現(xiàn)在這只睡獅就要醒來了。

后來我猜想,父親跟鄰居講拿破侖時,他并沒搞清楚拿破侖不是當代人。鄰居們更根本不知道拿破侖,認為“拿破侖”這名字都是父親杜撰的。他們背后里給我父親取個外號叫“獅子”。這外號叫了好一段時間,連我母親跟父親吵架,也會說:“你還真是獅子!”

母親明顯是帶著貶義的。中國人對獅子的觀感并不好,相比同樣是猛獸的老虎,獅子不僅兇猛,外形也邋遢,還秉性茍且。母親這么說時,是帶著自憐自艾的。如果父親是公獅,那么母親就相當于母獅。傳說母獅除了產(chǎn)小獅子,還要負責(zé)捕獵食物等一切事情,公獅什么事也不做。母親一輩子都在跟父親爭這個。母親說,她不是家庭婦女,她也要工作,新中國了,男女平等。父親思想進步,滿嘴革命,但就是無法做到跟自己的老婆平等。這是共產(chǎn)革命中婦女解放的奇觀。

許多年后,偶然的機會,我看到兒子語文課外讀物,說到獅子。據(jù)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公獅不僅會占有他者的母獅,殘殺它們的幼獅,對自己的孩子也很殘忍,會將它們拋棄,讓它們挨餓,餓死,甚至也會在饑荒時吃掉它們。這讓我聯(lián)想到父親和我們。當父親做著“獅子夢”時,他是否想到他的兒子們在他衰老時會怎樣對他?

20世紀80年代,我知道拿破侖確實說過那話。那時全國鋪天蓋地引用這句話,中國這只睡獅要醒了。但父親卻開始衰弱了。父親像一只被打敗的老獅子,即使竭力讓目光如炬,仍然無可奈何地睡眼惺忪。他被驅(qū)逐出叢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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